柳文宵的二十六岁生日，是和宋衢一起度过的。
再往前推一年，柳文宵的上一个生日，宋衢过得并不高兴。
刚得知柳文宵的生日在冬季时，宋衢相当兴奋，早早计划起带柳文宵去瑞士滑雪。这是宋衢从小到大最喜欢的运动，父母特地请了退役世界冠军替他启蒙，他每年固定要去雪场待一段时间。
宋衢有自信，自己漂亮的高难度动作一定会让柳文宵惊叹。礼尚往来，他也十分愿意亲自教授柳文宵，手把手让柳文宵体会到滑雪的快乐。
但是，很难得的，柳文宵拒绝了他的邀请。
“宋衢，抱歉。”柳文宵诚恳地说，“我不能离文绮太远。”
最后宋衢大度地让了步，作为一个成年人，他犯不上和生着病的小孩子计较。
他甚至帮柳文宵把蛋糕拿到了柳文绮的病房里，拆开，插上蜡烛，放到桌子中间。
他们三个人围坐着，柳文绮刚要开口，旁边突然插进来一个声音。
“柳文宵，生日快乐！”宋衢笑容灿烂。
柳文宵在心里叹了口气，和柳文绮交换眼神。
柳文绮耸耸肩：“哥，生日快乐。”
有了前车之鉴，柳文宵一开始并未对自己的二十六岁生日抱什么期待。
生日这天，他和往常一样去见柳文绮，柳文绮却掏出黑布条，神神秘秘地蒙上他的眼睛，把他交到另一个人手里。
掌心的纹路和薄茧的位置都太熟悉，柳文宵马上认出，这是宋衢的手。
眼前一片黑暗，宋衢牵着他往前走。
他们换了好几次交通工具，四个小时后，终于抵达终点。
“咔嚓”。
柳文宵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宋衢轻推他的后背，把他推了进去。
里面很安静，偶尔听到雨打窗台的声音。冬雨把空气浸得湿漉漉的，与北城的凛冽截然不同，熟稔地缠在柳文宵鼻尖，让他心悸。
宋衢温热的手指擦过柳文宵后颈，替他解下蒙眼的布。
柳文宵一睁眼，恍惚回到年少时。
这是他的家。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在南城的家。
和离开时不同，家里十分整洁，墙面和天花板上挂着一串串橙色小灯泡，餐厅中央有块旧得开裂的小黑板，上面用五颜六色的粉笔写道：
柳文宵，生日快乐。
柳文宵仿佛凝固住了，连呼吸都几乎失去。宋衢站在后面陪他沉默。
柳文绮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哥，怎么样？是不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柳文宵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却又实在说不出些什么。
“我回忆得可努力了，连灯泡是什么牌子的都记起来了呢！”柳文绮洋洋得意地邀功。
宋衢不高兴了：“那也是我去买的，我布置好的。”
“你的黑板字没有爸妈的好看。”柳文绮鸡蛋里挑骨头。
眼看宋衢要发脾气，她赶快补充：“也能看也能看，算你过关！”
宋衢懒得理她，拉起柳文宵的手摇晃两下：“我们去切蛋糕吧？”
不得不说，宋衢和柳文绮相当用心，蛋糕也同柳文宵小时候吃过的味道一模一样，过甜的奶油，过甜的巧克力和过甜的罐头水果，甜味劣质得让柳文宵落泪。
大少爷宋衢纡尊降贵叉起一小块糖渍黄桃，抬起头却吓了一跳。
“柳文宵？”他急忙放下塑料叉子，伸手摸柳文宵的眼睛，“你怎么了？你哭了吗？”
柳文宵声音闷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只摇了摇头。
宋衢根本不懂怎么安慰人，在柳文宵身边急得团团转，还是柳文绮先稳住了阵脚。
“你，把我拿到哥哥前面！”柳文绮指挥道。
看着屏幕里的柳文绮，柳文宵竟真的渐渐止住了眼泪，露出一个笑容。
宋衢撩了撩柳文宵耳侧的发尾，强压下心头的嫉妒，继续陪他过生日。
到了晚上，柳文绮精力不济，早早被柳文宵劝着挂断了视频，家里一时间真真正正只剩下柳文宵和宋衢两个人。
没了柳文绮的声音，柳文宵突然觉得手足无措。以前都是他照顾宋衢，如今换成宋衢陪伴他，他反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反应。
“嗯，我给你介绍一下我家吧。”
柳文宵刚说出口，便意识到尴尬。
既然这些全是宋衢布置的，想必他早就把房子的构造摸得一清二楚，何况这一眼就能看尽的小房子，只有他们公寓的三分之一大小，更别说宋衢从小在庄园长大。
但宋衢眼神发亮，说：“好啊。”
柳文宵只得硬着头皮介绍，这是客厅，这是厨房，墙上的线？是我和文绮的身高记录……讲着讲着，柳文宵独自陷入回忆，竟渐渐愉快起来。
到了柳文宵的房间，宋衢变得异常有钻研精神，问东问西，从书桌上的贴纸盯到床上半褪色的枕头，一副恨不得把墙皮都剥下来带走的样子。
柳文宵甚至怀疑，如果可以，宋衢会把这个房间搬进博物馆，聘请自己作为讲解员，替每一件东西撰写说明，细细赏玩。
宋衢走到一个长条盒子前，问：“这是什么？”
“一把琴，我的吉他。”柳文宵说。
“你没跟我讲过你会弹吉他。”
“好多年没弹了，”柳文宵突然冲他笑了一笑，“你想听吗？”
“当然！”
于是柳文宵把琴拿了出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把木吉他，琴弦锈得发暗，松松垮垮，走音严重。
柳文宵坐在床沿调音，宋衢和他排排坐。柳文宵拧好旋钮，一转头，对上宋衢琥珀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你想听什么？”柳文宵又发现自己问了傻话，“算了，我差不多都忘光了。”
“弹你记得的嘛。”
“只记得一些很简单的入门曲子，小学生都会的那种。”
“那也是厉害的小学生才会。”
柳文宵被宋衢逗笑了，他想了想，决定给宋衢唱一首《雪绒花》。
这的确是他小学时期练习的曲目，等长大一些，学到更难的部分，便已将它忘了。再长大，家庭变故后，柳文宵连琴也不再弹了。
二十六岁的夜晚，柳文宵抱着陈旧的木吉他，却又想起它。
他拨动琴弦，和着绵绵夜雨轻唱起来。琴声和歌声磕磕绊绊向前，并不动听，可宋衢偏偏觉得它们是动人的。
不然为何演奏者和听众脸上，都情不自禁浮现出微笑呢。
琴箱振动，在灯下震起灰尘，像极其细碎的礼花，飘飘扬扬洒在柳文宵身上。
曲毕，柳文宵如同完成了一场真正的演出般，微微鞠躬，凝视着他唯一的观众，说：“谢谢。”
宋衢凑过来，亲吻了他的嘴唇。
由于宋衢替柳文宵过生日时，大张旗鼓动用了宋家的私人飞机，没过多久，柳文宵的个人资料便送到了宋家父母的案头。
接着，宋母单独找柳文宵吃了一次饭。
再然后，柳文宵见到了袁蕴。
柳文宵有很多面对痛苦的小技巧，其一便是就事论事。他并不因为一个事物给他带来过负面情绪，就一并否定它曾带来过的快乐。
他常常陷入回忆，喜欢在脑内复述每个细节，一再确认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幸福时刻。
父母和妹妹总是参与其中，宋衢偶尔也会在。
可惜，在公寓里足不出户的这段时日，柳文宵察觉到，宋衢似乎还没能学会这个方法。
宋衢总是恨恨地看着他，要么不说话，要么说些尖酸刻薄的话，仿佛柳文宵是个天大的罪人。
宋衢认为柳文宵毁了自己的美好回忆。他每次想起柳文宵好的时候，紧接着脑海里就浮现出柳文宵冷酷的、伤人的、抛弃他的样子。
柳文宵无法理解，既然宋衢根本学不会剥离痛苦，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关在身边，天天看见，时时想起。
他作为阶下囚，比宋衢这个主人还要从容平静，真是怪事。
当然，柳文宵也是有烦恼的——他太无聊了。
宋衢不仅不让他出门，还收走了他所有通讯工具。宋衢出门上班的时候，柳文宵只能和定时过来的丹姨说话，一起做做家务打发时间。
丹姨刚开始不让他上手，后来看他实在无事可做，便给他安排些边边角角的琐事。
柳文宵挽起袖子，把五颜六色的杯子分门别类放好，又去给绿植们依次浇水，拖鞋打在地板上，发出一连串“啪嗒啪嗒”的声音。
丹姨笑了：“小柳先生好利索。”
“挺有趣的。”
“您看着不像是愿意一直休息的人，”丹姨和蔼地问，“之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柳文宵没有告诉丹姨，他现在已经彻底失去人身自由，丹姨还以为他只是辞职在家，给自己放个长假。
面对她的好意，柳文宵只得含糊道：“还在考虑呢。”
他转移话题：“对了，我帮您把书摆到架子上去吧。”
“太多谢您了。”丹姨未再追问。
书架上的书落了一层薄灰，丹姨做事细心，把它们拿下来擦得干干净净，摞成一座小塔。
柳文宵一本本把它们放回原位。动作间，不知从哪本书里掉出来一张心型的粉色纸片。
柳文宵捡起纸片，见上面是宋衢的笔迹，写着：61#20。
奇怪的数字。
纸片本身也很奇怪，柳文宵无法想象，宋衢竟然会用如此可爱的便签。
说不定是宋衢在读某本书时随手做的笔记吧。柳文宵决定等宋衢回家跟他说一声，免得要用时找不到。他不想给宋衢造成新的麻烦。
于是今天，宋衢回到家，难得地听见了柳文宵叫他的名字。
他假装专注于整理袖扣，直到柳文宵叫了第二遍。
“宋衢？”
宋衢抬起下巴看过去：“找我有事？”
“对，”柳文宵说，“我今天整理书架的时候，掉出来一张便签。”
“整理书架啊，你过得倒是悠闲。”
柳文宵懒得理宋衢的找茬。他不明白，逼自己生气对宋衢来说到底有何乐趣。柳文宵真正开口骂他的时候，他看上去也并没有很高兴。
于是柳文宵继续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粉红色、心形的便签，上面写着数字。”
他眼睁睁看着宋衢的表情从似笑非笑变得空白、不解、慌张、羞愤，最后怒气冲天。
宋衢攥住柳文宵的手腕：“你拿了？在哪里？”
他捏得柳文宵生疼，柳文宵一把挣开，冷冷道：“没拿，放在书架第二层。”
话音未落，宋衢两步冲到书架前，抓起纸片，用力揉作一团。
不知那张颇具浪漫色彩的便签到底哪里惹到他了，宋衢仍不解气，将它撕得稀碎，丢进垃圾桶。
他转过身来瞪着柳文宵：“忘掉。”
“哦。”
“柳文宵，你听见没有！”
宋衢莫名其妙演了场独角戏闹剧，又莫名其妙威胁自己，让柳文宵的气性也上来了。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位百依百顺的金丝雀了。
“不巧，我记住了。“柳文宵笑道，“61#20，对吧？让人印象深刻的数字。”
“你怎么敢！”
“一张纸片而已，我有什么不敢的。”
宋衢脸色由红转白，怒目而视。良久，他硬邦邦丢下三个字。
“你不配。”
这一瞬间，柳文宵突然感到无比厌烦。
他终于承认，这间公寓里的一切，家具的摆放方式，窗外的风景，每天要按时见到的宋衢，和无法逃离的自己，都让他不堪忍受。
唉，其实是两个好宝宝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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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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