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绮在春夏之交离世。
雨淅淅沥沥下了小半个月,昨夜终于止歇。宋衢赶来时,见到太阳把医院天井照得亮堂堂的,柳文宵坐在阴影里。
宋衢犹豫半晌,走过去,揽住了柳文宵的肩,低声说:“节哀。”
柳文宵把脸埋在手掌心,没有回答。
在医院的走廊上,得知柳文绮死讯的瞬间,弹指静默,天光大盛,柳文宵脑子里莫名其妙跳出一个疑问:
文绮走之前,有没有看见今天的阳光呢?
他仿佛被魇住了,反反复复回想着这个问题,根本插不进别的思绪,听不见别的话,看不见别的东西。
可是唯一能回答他的人已经不在了,柳文宵再怎么思考求证,也无法得到答案。
陷在永久的谜团里,柳文宵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
柳文宵状态太差,宋衢主动提出接手葬礼事宜,被一口回绝。
宋衢有些急,平时挂在嘴边的刻薄话差点脱口而出,险之又险地咽了回去。
最后,宋衢只说:“你没必要这样。”
柳文宵的声音虚弱而坚定:“我必须做。”
宋衢陪在柳文宵身边,看他有条不紊地和殡仪馆联系,确定葬礼日期,通知亲朋好友,布置场地,办理证明,追悼会上的每一朵花,都是他亲自挑选的。
并非柳文宵有多么冷静,他只是熟练。
柳文宵包揽下了一切,宋衢能做的,只有在饭点时,把柳文宵强行拉起来用小勺子喂饭,或是在凌晨,伸手蒙住柳文宵无法闭合的双眼,将他抱紧。
抱着柳文宵,宋衢想起小时候,他从卧室窗外望出去,能看见一面湖。
到了冬天,湖水会一点一点、无法抵抗地结成冰,凝固成白茫茫一片,冷而寂静。
宋衢不希望柳文宵被冻起来,用尽浑身力气把他按在怀里。
柳文宵瘦得骨头都快从身体里支出来,把宋衢硌得生疼。对柳文宵而言,宋衢的拥抱毫无疑问也是痛的,但他一丝声音都没发出来。
于是宋衢猜想,柳文宵一定也需要这种痛楚。
“文绮很怕冷。”柳文宵突然开口。
“上大学的第一年,我打工攒了些钱,给文绮买了件羽绒服。”
柳文宵埋在宋衢颈侧,说话时,嘴唇颤抖着擦过他的锁骨。
宋衢说:“她一定很暖和。”
“不,”柳文宵声音茫然,“那件羽绒服是盗版的,没穿多久,绒就跑光了……怎么会暖和呢?”
柳文宵再没有说话,伏在宋衢怀里,脊背断断续续地颤。宋衢感到脖颈间一片湿热,柳文宵的眼泪流不完也止不住,几乎浸透他半个身躯。
宋衢偏过头,把嘴唇印在柳文宵的头发上。
在无月无星的夜晚,他们相拥到天明。
柳文宵和倪正瑜走后,又过去了好些天。
所幸倪正瑜还未彻底忘记和宋衢这么多年的友谊,不断给他通风报信,让他得知柳文宵的近况。
两天前,柳文宵启程去了南城。
柳文绮和父母一起葬在南城,他们的故乡。宋衢随柳文宵去过南城的墓园,见到过那三张眉眼相似的黑白照片。
柳文绮的忌日当天,宋衢也到了墓园。他循着记忆,沿台阶拾级而上,远远看见一个削瘦的黑色背影。
他认得,那是柳文宵。
柳文宵比离开时更加单薄,头发长了些,也没去剪,软软地耷拉在后颈,漆黑的发丝和黑色衬衫连成一片。
不是医生吗,怎么将人养得这么差。
宋衢不免在心里责怪了倪正瑜两句。
走近,宋衢听见柳文宵正站在墓碑前,低声说着什么。今天风很大,柳文宵的声音出口便被吹散,听得不太真切,于是宋衢又靠近了些。
“……我和宋衢分手了。”
只一句,将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柳文宵背对着他,似乎未察觉到有旁人到来,仍在专注地絮絮叨叨。
“这些年吧,我一会觉得他对我好得不得了,一会又觉得他特别坏,是不是很奇怪。”
“你刚生病的时候问过我,‘凭什么是我呢’,当时我还试图开解你,现在想想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走了之后,换成我天天在想,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呢?”
“我好像比普通人更加不幸,又更加幸运。”
“唉,其实普普通通的运气就很好了。”
柳文宵想到什么,笑了出来。
“中了一千万的人居然说这种话,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欠揍啊。”
“不是觉得彩票不好,没有中彩票的话,可能我还会一直浑浑噩噩下去吧。”
“文绮,是你在保佑我吗?”
“如果是的话,你能不能一直保佑下去?”
“你以前希望我和宋衢分手,我已经分开了,你希望我过得开心,过得好,我正在努力做到。”
“所以文绮,你可不可以先不要投胎转世呢?”
“我会实现你的愿望的,你看着我吧。”
“不要去当别人的妹妹。”
乌云滚滚,忽起一阵狂风,把宋衢吹得睁不开眼。风停时,他看到柳文宵已经擦干了眼泪,回过头来,与他遥遥相望。
对上柳文宵泛红的双眼和半湿的睫毛,宋衢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接着四肢百骸都开始发酸。
他对柳文宵的伤心无能为力,同时害怕自己就是他伤心的原因之一。
“宋衢,”柳文宵的声音冷下来,和刚才截然不同,“你来干什么。”
“我……”
宋衢直觉不能说实话,但看着柳文宵,脑子根本转不动,结巴半晌,一个理由也没编出来。
柳文宵皱眉:“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什么?”
“我和你,彻底结束了。”
宋衢印象里,这是柳文宵第一次对他耐心告罄。
“我不愿意再和你扯上任何关系,也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柳文宵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落进宋衢耳里,让他一刻比一刻更伤心。
宋衢喃喃道:“你……讨厌我吗?”
“我只是不想见到你。”
“可是我,我已经来了……”宋衢艰难地说。
他不敢看柳文宵的眼睛,手足无措地站着,终于记起来自己还带了东西。
竭力让自己忽视柳文宵刺人的视线,宋衢僵硬地走过去,在柳文绮的墓碑前放下一束小雏菊。
这里原本已经摆了一束新鲜的小雏菊,现在两束白色的雏菊成双成对摆在一起,莫名有几分可爱。
让柳文宵无法再说更多的重话。
“没想到你还记得文绮喜欢雏菊。”
“……嗯。”宋衢声音微弱。
他们相对而立半晌,无人再开口,或许也是没什么可说的。
天高风急,吹乱了柳文宵的头发。柳文宵抬手,把过长的刘海往后一捋,露出额头和眉眼。
“宋衢,今天是文绮的忌日,我也不想和你吵。”柳文宵说,“我们好聚好散吧。”
宋衢很想问他,这几年对他来说,是不是真的算“好聚”呢?但非要追问的话,会不会破坏柳文宵心目中的“好散”?
宋衢竭力忍耐住心头万千思绪,以至于表情有些古怪。
他对柳文宵说:“好。”
柳文宵似乎全然没察觉宋衢的心意,冷酷地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黑漆漆的背影。
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明显的拒绝了。宋衢站在柳文宵身旁,却觉得自己被大风吹上了天,飘飘摇摇,无处着陆。
没再说什么,宋衢沿原路离开。
“多谢你来看文绮。”
这是柳文宵的最后一句话。
宋衢此番前来,路上并不顺利。
先是飞机延误了整整两小时,落地南城后,又恰逢晚高峰,堵得水泄不通,司机还上错了高架,等宋衢抵达酒店时,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他草草吃了点填肚子,躺在床上,明明身体无比疲惫,却根本睡不着。
他太想见柳文宵了,并且无法否认,自己一定有挽回的心思在。
但现在宋衢回到酒店,再次躺在床上时,他却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楚地意识到,柳文宵已经离他而去了。
不可能回来。
再也不会回来。
飞机降下速度缓缓落地,舱门打开。回到北城的,只有宋衢一个人。
一周后,宋衢收到了制作好的求婚戒指。
对戒静静躺在丝绒盒子里,红宝石镶嵌其上,晶莹剔透。
设计师对这件作品相当满意,滔滔不绝地向他介绍,说您真是运气好,能拍到这种品质的红宝石。
“您爱人皮肤白,戴起来一定好看。”
宋衢说:“谢谢。”
告别设计师,宋衢把戒指盒放进保险柜,和一张薄薄的银行卡并列。
这是回到北城的第二天,倪正瑜转交给他的。
柳文宵把所有的奖金留给了他。
宋衢凝视着保险柜许久,最终抬手取出其中一个戒指盒,把属于自己的那枚戒指戴在了手上。
分手,只为更好的复合[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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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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