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问鹤与聂定回到席前坐下,剑庐主事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解起来:
“这把剑是标准的中原武林形制,但铸冶方法,却完全不是来自中原,也非来自西域或波斯。”
“那……”
“依在下拙见,这种工艺,当是来自海外。”
“施主见过这种工艺?”
“见过一种与它异曲同工的,却远及不上道长这把剑。”聂定思忖片刻,又叹道“四海泱泱,能人异士多如牛毛,在下原以为,铸冶之道自己已初窥门径,今日得见神兵,才知道姓聂的寡陋可笑至此。”
“不疑施主何出此言,你们照花山庄打造的兵刃,放眼武林也是……”
聂定摆手打断了道人的恭维:“在下也不是妄自菲薄,我们山庄兵刃,确有独到之处,如果能把歌诀领悟透彻,打造的作品未必不及道长宝剑,甚至我说句托大的话,还要好上不上。”
“歌诀?”周问鹤不解道。
“战国欧冶子留下的铁简歌诀,由花家祖上重金购得,山庄工艺主要就是源于与它。可惜上面的文字纷繁复杂,难以理解,至今也仅能解读出来一些皮毛。”
“若只一些皮毛就让花家工艺精妙至此,那整卷歌诀要如何高深,当真难以想象……花家未来,不可限量啊。”
周问鹤这话,倒是让聂定十分受用,他忍不住又补充说:“当然,花家仰仗的,也不只有铁简歌诀,金陵分家便请来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兵’彭铠来主持分剑庐。这些年来,他们的成品也……咳咳,进步很大。”
周问鹤忽然听到耳畔有一个银铃般的声音说笑道:“老师,你吃得很少啊。”道人听出说话的是冼冲,只是猜不透,她会叫谁为老师。周问鹤回头望了一眼,不由更诧异了,冼姑娘竟然是在跟宋晟交谈,而且一改昨天的冷淡,冼冲对宋晟师徒大加赞扬,而且一口一个老师,看上去甚是尊敬。
周问鹤不明白冼冲要做什么,只觉得这女娃表面上随性而为,难以捉摸,背地里却仿佛有着十足的算计,如今他盯上宋夫子,周问鹤忍不住要替夫子尴尬起来。但宋晟本人却能泰然出处之,道人都不得不赞叹一声,宋夫子果然是真道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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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毕朝食,众人纷纷起身,由花宴带着走出花厅,经过两条穿堂,绕过几栋影壁,便来到了仪门前。仪门外是紧邻钱塘湖的一大片空地,如今空地上高搭起一座法台,僧人早已在台下建起内坛,外围竖起五百副巨型水陆画,内容大致是神佛金刚,六道众生。周问鹤平常这种东西见得多了,但从未见过如此巨画,上面神佛竟远比一个真人还要高大,各中怒相更是纤毫毕现。即使磊落之看见了,也不免心中震荡。
不远处,一群道人也立起三层朱漆的黄箓斋台,请上三清神位,天尊绢画,高功法师头戴五老金冠,身背法剑,正带领弟子垂幡焚香,做最后的准备,只转眼间,小半片空地就被香烟遮蔽。斋台下一口巨大的水缸,蓄了满满一缸钱塘湖水,想是等一会用来代表“寒冰狱”的。周问鹤自己也作此类科仪,但通常只用得上一个水盆,也不懂花家何以在这种事情上如此讲究。
两边僧道各自拿出了铙钹斗鼓,笙管竹笛,有些已经认真吹打了起来,另一些还在试音,场面一度混乱不堪,冼冲皱着眉头堵上双耳,脸上尽是毫不掩饰的厌烦。
薛温与区丈夫分开人群快步走过来,顶着刺耳的吹打声向花宴报告,法会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吉时开启。“现在是乱一点,开始之前是这样的。”区丈夫解释道。一旁的法云听了也不说话,只是冲周问鹤微微一笑。
“戎老爷呢?”花宴问。
薛温指了指湖畔一栋门窗紧闭的水榭:“跟阿来婆,宾四爷一起进去了,老爷说你们到了之后也直接进去,我们随后就到。”
这时,花宾从水榭里推门而出,吹打声中两兄弟对望一眼,又不约而同看了看法会现场,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些许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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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中仅有几根长烛照明,所有门窗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即使这样,仍不能完全挡住外面的吹打喧闹。房子中间立了半圈椅子,椅子前面竖着一块没有图案的白屏风,后面的地上,也放了一支蜡烛,烛火摇映,把屏风照成了一片光幕。周问鹤在昏暗的房内转头四回顾,又凑近屏风打量了几眼,心中已经大致猜到了神婆即将要弄什么把戏。
阿来婆是个六十上下的妇人,生得粗大肥胖。区丈夫说此人在江左小有名声,那生活自然优渥,理当红光满面,与人和善,可眼前这个女人却是黑头黑脸,眉眼凶恶。花戎坐在妇人身边,跟昨天相比,精神好了不少,还主动同众人打招呼,显然是因为即将看到爱子而心中欢喜。
“诸位,马上阿来婆召舍弟归来,请大家一定要安静。”花宾面露难色地如此告诫,周问鹤注意到从进门开始,四爷都没有看过神婆一眼。显然全家上下除了花戎,对阿来婆的态度倒是出奇地一致。
薛温与区丈夫推门而入,告诉主家法会已然开始。众人分宾主落座完毕,花戎,花宴,花宾分别向阿来婆行礼致谢,神婆漫不经心地一一还礼,然后便端着姿态,一步步走进屏风后。屏风上顿时现出了阿来婆的身影,全场也随之鸦雀无声。就在窒息一样的寂静中,屏风壮硕的黑影一面躬起后背,踏下肩膀,一面缓缓侧转身躯。不多时,它竟变成了一个年轻男子模样。
“啊!”区丈夫忍不住轻呼一声,对面花戎已经泪流满面:“是他,没错!呜呜呜……”冼冲两眼放光,直愣愣盯着屏风眨也不眨,另一面宋晟脸上微露惊异之色,但随即又正色如常,在他眼中,此等怪力乱神自然无需费心细究。他旁边的黄蝉显然是吓坏了,只瑟缩在椅子上不敢再看屏风,只有法云同周问鹤是一个反应,他俩对望一眼,都有些忍俊不禁。
这本是旁门常用的手段,改变光线角度配合身体形状来控制投影,阿来婆的演绎神乎奇技,但终究算不得高明本领。
思忖间,屏风上的黑影已经开口说话:“父亲……”
照道理,花宁已经过继北房,应当称花戎叔父,可是此景此景,谁又会挑剔这个呢?老人颤巍巍站起身,伸出双手仿佛要触摸亲人:“哎,哎,我在这里呀!”说罢他又转过身对周围宾客连连点头,“是我儿子,是我儿子!我听得出来!”
周问鹤见到此等凄凉光景,心中也不免起了怜悯成全之心。事实上,屏风后的呼唤低沉沙哑,含混不清,只要心有所想,把它错听成谁的声音都不奇怪。
“父亲……”屏风后还在声声呼唤。
“哎!哎!你说……”花戎对着黑影,眼神中全是期盼,他只是想听听孩子说话,说什么都行。
但是屏风后却沉默了。
“儿子啊,你,你要什么,你跟爹说……”
还是没有回答,但屏风上的黑影却缓缓动了起来。它以一种常人根本做不到的姿势缓缓俯下腰,然后上下半身折叠在了一起。然后两手抬起,在半空中越伸越长。
周问鹤大吃一惊,他无法理解这个影像,是要怎样控制身体才能做出。而站着的花戎也疑惑了,他看着屏风上让人眼花缭乱的扭曲黑影,张了张嘴,却不敢说话。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冼冲在法云与宋晟之间交头接耳,表情兴奋得仿佛是在看戏法艺人。宋学究却面色却沉重许多,下意识把黄蝉护在身后。
就在这时,屏风后终于又传来若隐若现的声音,但这一次,同刚才的呼喊截然不同。声音仿佛是一个气若游丝之人,正断断续续哼着旋律。大部分旋律因为声音太轻,根本无法辨认。然而仅仅是能听清那写零零碎碎,就仿佛有一种魔力,哀怨,憎恨,恐惧,无数种让人不快的情绪仿佛如同无数缕细丝和那声线紧紧缠绕在一起。歌声如同有意识一般,钻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附着在他们的脑叶上,催动着他们此生最痛苦的回忆。周问鹤仿佛看到了那恶毒的旋律一丝一丝地缠绕到了房梁上,然后一丝一丝地垂了下来,如同陈年的蛛丝,随着根本不存在的风在众人头顶上飘荡。“这时什么歌?”冼冲问,她脸上的笑容已经越来越勉强,面色也越来越苍白。
屏风上的黑影还在变化,如今它已彻底看不出人形,仿佛是从洪荒外遗落的一培陶土,全然不知天地规则。
花戎腿一软跌坐回了椅子上,惊吓让他口眼歪斜,几乎躺倒在地:“你,你……”花宾眼疾手快将花戎扶助,其他人也纷纷围拢过来,老人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是用余光死死盯着屏风,在椅子上无力地挣扎,嘴里发出动物一样的哼叫:“那,那不是我儿,那不是我儿!”
电光火石间,法云纵身而起,上一刻周问鹤还看到他坐在椅子上,也不见借力,此刻他已经飘在空中,身形犹如一团鲜花锦绣。法云人未落地,单掌便拍在屏风之上,一人高的屏风应声而裂,也就在同时,歌声戛然而止,众人发现屏风后黑影所占之处空空如也,阿来婆早已躺倒在地。
周问鹤疾步向前来到法云身边,和尚已经弯下腰探过阿来婆鼻息。
“死了。”他说。周问鹤没有回应,只是伸手在神婆四肢关节处摸了一遍,这是寻常人的手脚,断不能做出刚才屏风后那般骇人的姿势。和尚将阿来婆脸掰转过来,烛光下,是一张惊骇欲绝的面相,一双白多黑少的三角眼直愣愣盯着僧道二人,像是随时会暴起扑过来。
“吓死的。”法云继续说,任何一个见过死人这张脸的人,都不会怀疑他的判断,“如果要我猜的话,我会说她在喊完第二声‘父亲’后就已经死了。”
周问鹤点头表示同意:“那个影像,断不会是她。”
法云忽然抬起头,脸上神色更加严峻:“那是什么曲调?”
周问鹤摇摇头:“听不清,但那曲子我肯定没听过……”
“我不是说那个!”法云打断了道人的话,同时朝上伸出食指,既像是在指向上空,也像是要众人噤声,还想是要道人留神静听。
周问鹤随机也注意到了,门外那怪诞散乱,犹如哀鸣的-旋律。
“法会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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