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问鹤与法云快步赶到门口，推开水榭大门，一阵狂风卷着漫天灰烟，扑面笼头而来，迷得众人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拨开这弥天烟阵，众人眼前便映出一片地狱般的光景。
无数僧道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另有一些仍旧长跪在蒲团上，捧着笙管铙钹拼命吹打，仿佛不知周围发生了什么；湖边也躺倒了十来个僧道，腰际以上都伸入水里，仿佛是自己把自己淹死了；原本的水缸飞离了先前位置，压在几名血肉模糊的僧道身上；那五百副水陆画统统被狂风卷上了半空，展开的画卷在众人头顶肆意飞舞，仿佛漫天都是神佛金刚，正怒目俯瞰着下面的修罗炼狱。
周问鹤与法云首先冲了出去，薛温跟花宴留下来照顾花戎，冼冲也一把将黄蝉拉进房内。其余人紧跟在一僧一道后面，顶着狂风冲进了法会现场。
“没救了。”法云看过一个倒下的僧人后说，花宾一把攥住旁边吹笙的老道，厉声喝骂：“别吹了！你瞎了吗！还吹！”
那原本佝偻在蒲团上的道人被拽得转过身来，花宾才看到对方已然七窍流血，吓得连退五六步。那道士无喜无悲，任凭鲜血沥沥淌过脸颊，双手颤颤巍巍把笙抬到面前，挣扎着还想吹下去，但最终一口气没接上，身子一歪躺倒在地。
另一边的周问鹤提起了一个匍匐在地的和尚，所幸这个人虽然面如白纸，至少表面看起来还算正常。
“大师，发生什么事了？”
和尚茫然看着道人，嘴无声地一张一合。
“大师？”
和尚毫无预兆地忽然眉开眼笑，然后朝着周问鹤发出猪叫一般的“呼噜”声。
“没用。”薛温在道人身后大喊，努力盖过震耳欲聋的吹打声，“所有活着的人都一样，要么七窍流血，要么只会猪叫！”
“人数不对！”区丈夫也大喊着赶了过来，“少了起码一半僧道！”他一面说一面转着圈清点人头，冷不防被脚边的尸体一绊，扑跌在死人身上，说书人抬起头，看见对方那张双目圆睁，以及永久固定在狂喜中的五官，仿佛下一刻，就要和着震天的乐声手舞足蹈。区丈夫心里发毛，手脚并用地倒退着爬开，却撞上了另一个匍匐在地的道士，对方似乎还有气息，却已经动弹不得，只是吐着舌头，凸着眼珠，眼神里全是诡谲的笑意。
“他们怎么都这个样子！他们在笑什么。”花宾已经陷入歇斯底里，他一面吼着一面往后退，眼看只差几尺就要跌入湖中，宋晟一个箭步赶上去将他扶住，张开嘴原本还打算说些安慰的话，宾四爷却一把将他推开，然后逃命也似地远远躲开了所有人。但他终究还记得自己是此间主人，没有避回水榭中，只是站在空地上瑟瑟发抖。
周问鹤俯身探了一个笑面尸的脉搏，然后急忙抬起头：“有些怪笑的人还活着！”
法云朝他摇摇头：“活不长了！”这原本应该压低声说的话，如今为了盖过吹打声，也只有把它喊出来了。
“怎么会有这种笑脸的？”道人问。
“不晓得，”法云皱着眉头，“也许是因为，他们是吓死的吧？”
周问鹤还想再问什么，手边的笑尸忽然抽搐了两下，道人急忙扶住对方头颅，将它捧在怀里。对方痉挛一样的笑脸仿佛有些缓和，他紧紧抓住周问鹤的手，似乎有什么事急不可待要告知道人。周问鹤俯下身，耳边响起了仿若游丝的喘息声，那个人正努力操纵僵硬的上下颚，艰难吐出四个字“开……勺……万……债……”。只有这四个字，然后他便断气了。
“什么意思？”周问鹤喃喃自语，他抬起头四面环顾，也不知道应该问谁。吹打几乎隔绝了言语，香烟又隔绝了画面，道人只感觉这一片天如此虚浅，原本熟悉的一切都变得不可深究，就好像自己怀中这个死者，仿佛随时都会化作一片浮沫。
茫然无措中，周问鹤还来不及放下怀中头颅，忽然听到宋学究的喊声：“你是何人！”周问鹤抬头望去，但见三丈法台之上，主法和尚犹如一只动物，正四肢着地，漫无目的地在台上爬行。他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陌生僧侣。
周问鹤眼见主法和尚快要从法台上掉下来，一个鹊踏枝飞上台去，将主法和尚扶住。“奇怪，”道人心中随即生出疑窦，“这人头颅怎么如此之轻，约莫只有五六个鸡蛋重量？”恰在此时，一直念诵往生咒的陌生和尚也抬起头来，正好与道人四目对视。
在和尚抬头的一瞬间，周问鹤以为自己又要看到那种惊悚的笑脸，但是并没有。和尚的脸是一张平常的脸，一张平常和尚的脸，这张脸可以出现在一个撞钟僧人的头上，也可以出现在一个做功课僧人的头上，可以出现在一个寺院僧人的头上，也可以出现在一个游方僧人的头上。如果让一个画师，凭空画出一张沙弥画像，那么那张画像跟眼前此人，至少会有五成相似。如果一个人做梦梦到一个和尚，那梦中和尚同眼前人，五官中至少有一样是分毫不差的。这就是一张和尚的脸，如果这张脸的主人不是和尚，就会让人觉得别扭，觉得难受，觉得若有所失。
只有一处，他与平常和尚不同，他太干净了，周问鹤从未见过如此纤毫不染的一个人，仿佛，他不是从这尘世走过来的。
“和尚要念经。”那陌生和尚说，“请道兄行个方便，莫要打扰。”周问鹤发现和尚虽然洁净，说话却很不清楚，言语间总是带着一种“给给”之声，似乎是一种先天的口舌残疾。
陌生和尚见周问鹤还是捧着主法僧脑袋，轻叹一声颂了个佛号：“不用费心了，这位大师颅内只剩下小半个脑子，活不成了。”与此同时，法云来到台下：
“师兄？”他脱口喊了一声。
花宾亦闻声而至：“师……大师认识他？”
“他是我师兄道睦，俗名刘嵇。”
“‘鬼和尚’和尚刘给给？”区丈夫惊叫道。
陌生和尚低头，面如止水地看了众人一眼，便继续念诵起来。
台下法云躬身长立，双手合十，他本就面相庄严，如今在烟雾缭绕中，竟犹如鲜花披身的菩萨下凡。
“师兄，为何做下此等兽行？”法云问道，声音不高，却响彻四方，天地鸟兽为之静默，仿若释迦**，震服众生，这便是少林正宗的佛门狮子吼。
“这些非我所为。”刘嵇回答，他似乎有些无奈，摇着头收起了念珠木鱼，“这些人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脑子大部分已经蒸干。花四爷，这件祸事正是因你们而起。”
此刻花宾已经全没了大家度量，气急败坏地指着刘嵇破口大骂：“秃驴你说什么！”
“正是你们花家贪得无厌，最终养虎为患。”
此言话一出，花宾的面色就更难看了：“好个秃驴，安敢来这里信口雌黄！来人啊！”
不等他说完，刘嵇身形一抖，人已经飘在了十几丈之外，转眼便不见踪影。只剩天空中回荡着他的声音：“告诉你们家主，今夜钱塘水退，露出五里湖底，那所宅子也要出来了。若想救人，便要抓紧在这两天，如果花戴还执迷不悟，便是天要亡你们花家；还有，刚才一些僧道落湖了，如果能把他们找回来，其人未必没有生路。你们花家业障满门，倘若有心，不妨为自己补一些功德。”
转眼之间，花宾要打要骂都已经没了对象，只好冲着空荡荡的天空捶胸顿足：“少林怎么会有……”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法云，终究没有把话说下去。这时，花宴也跑了出来：“弟弟，他说的是……”
“大哥你别信他……”花宾急忙打断兄长，似乎是生怕对方说漏嘴。
“我是问丢了的那些僧道还有救是真的吗？”
花宾原本还在气急败坏，听到这一问顿时也陷入迷惘：“不知道啊……”
“那还等什么！”花宴急得直跺脚，“快派人去找啊。”
“去找？去哪里找？”
“他不是说落湖吗？沿着湖找啊，一圈找不到，那就再找一圈！”
花宾在兄长的逼迫下，可怜兮兮地看着钱塘湖，此刻湖面如镜，毫无波澜，哪里有半分人落水的迹象。
“四爷，”周问鹤此时也从高台上跃下，“我们帮着找一找吧。”
花宾连连摆手：“道长你是客人，请去厢房歇息一下……”然而话未说完，他的手就已经被花宴按下了：“远朋，道爷一番好意，让他去吧。”宴三爷不理会弟弟疑惑的目光，转过身又面对其他人：“今天各位受惊，全是因为花某关系。各位若是想要休息，在下可以叫小厮送各位前往厢房，若是有心帮山庄寻回失踪的僧道，那山庄感激不尽。”
“兄长！”花宾攥住了哥哥的手，内里含义呼之欲出：“照花山庄何等威名，今天竟要求着客人，帮忙做找寻的杂事了么？”
花宴望着弟弟，眼中全是无奈，他的道理花宾不懂，周问鹤却明白：“山庄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客人愿意去庄外避一避，就让他们避一避吧。”
最后，除了冼冲身体不适之外，其余人都愿意出门寻找。花宴强压着心中的不满向众人叉手道谢：“诸君从今天起，都是照花山庄的好朋友。此地夜里雾大，天黑之前，请各位一定返回，在下会备下哺食在拭秋……”三爷愣了愣，又咬着牙改口：“备下哺食，送到各位厢房中……”
薛温过来拍了拍周问鹤肩膀：“你不认识路，我跟你一起去。”
“你有什么计划吗？”道人问。
“沿着西湖岸，由北向南走一圈。”
“西湖？”
薛煮剑笑了笑：“当地人都这么叫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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