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道长?”从宋晟的语气里可以听出,他也着实被吓了一跳。
“宋夫子,是我。”周问鹤急忙摊开双手后退一步,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宋晟心下一定,谈吐间立刻找回了原本的持重从容:“道长这是怎么了?”
周问鹤喘着气连连摆手,这一刻他是真心羡慕眼前这位学究的修养:“雾中还有别人,刚才忽然向贫道发难。”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转头四顾,满眼所见,尽是稠浆也似的惨白,“现在那人又隐入雾中了。”
周问鹤一口气说完,才发现那边厢夫子依然神色自若,他只是屏住气息,很仔细地四面八方看了一圈,仿佛他的视线能穿透重重雾锁。几个呼吸后。他开口安慰道人:“放心,我都看过了,周围没有人。”
隔着雾,就能看出周围没有藏人?周问鹤不知该不该相信,只能言不由衷地恭维一句:“夫子的眼力当真厉害。”
“这没什么,教书匠的看家本领罢了。江南道上有个不良人,眼神比我还要好上百倍。”宋晟顿了顿,又道“在下与自己的学生走散了,不知道长有没有看到。”
周问鹤这才又想起黄蝉来,急忙点头如捣蒜:“他与我那薛朋友一同待在大树下,就是他让贫道过来找先生您的,快随我走。”
宋晟连声称谢,便与道人一同朝大树下赶去。周问鹤原本以为自己刚才走得不算远,如今才发现,竟也在雾中淌出了大半里地,所幸那树木高大异常,两人还能瞧着树冠认清方向。
宋学究与周问鹤并肩而行,始终一言不发。道人为了防止尴尬,搜肠刮肚憋出了一个话题:“先生为何会来山庄?”
“我与戴老爷有旧。”宋晟只用七个字就把这个话题结束了。之后,两人之间陷入了让人窘迫的安静,不管道人怎么搭话,宋晟那边都惜字如金。最让周问鹤绝望的是,从学究语气里可以听出,他并非故意为难道人,而是真心以为,自己是在简明扼要地回答问题。道人甚至已经准备好随时向对方介绍自己的师门,以及终南山上风土人情,然而一路走来,宋晟却什么都没问。气氛过于压抑,如今两人雾中的脚步声听来都有些格格不入。心若油烹的道人禁不住胡乱琢磨,这位宋老师究竟真的是坦荡纯良,不拘俗务呢,还是说,他心里同样焦急于如何开口?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完了这段煎熬的路程,看到大树近在眼前,周问鹤整个身子为之一轻。
“难晓?”大树方向传来薛温的声音。
“是我,宋老师也来了。”
浓雾中慢慢浮出一高一矮两个黑影,矮个子迟疑了一下,又向前走出一步:“老师?”
“露参。”听见熟悉的声音,黄蝉急匆匆跑了过来,一头扑进宋晟怀里,“学生知错了,学生……明明跟在老师后头的……”
宋晟轻抚小童头顶,连连柔声安慰:“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快谢谢仙长。”自与周问鹤相识以来,只有这一刻,夫子全无学究模样。
“快下山吧。”薛温小声催促:“再晚他们要来找我们了。”
于是,四人凑在一块,几乎人贴着人朝山下走去。有了薛温黄蝉在,气氛算是融洽了许多,甚至连宋学究话也多了起来。行了一阵,黄蝉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对宋晟道:“老师,道长,学生有一件事,憋在心里十分难受,思来想去还是要告诉你们……”
“怎么?”宋晟问。
“是……是关于冼姑娘的。”黄蝉低下头掰弄了几下手指,像是下定决心,但还未开口,话却被宋晟堵了回去,“露参,背后议论别人,不是磊落之行。”黄蝉变得有些焦急,他张开嘴似乎还想争辩,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小童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一声不吭地往山下走,从他下山的动作可以看出,他确实憋得很不舒服。
就这样四人一路回到山庄,此时天已全黑,好在山庄外的雾,总比山上薄些,周问鹤远远就看见两个下仆等候在门口,都是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直到它们也瞧见了这四个人,才如释重负地迎上去:“其他人都回来了,你们再不回来,宴三爷就要差人去找了。”
“有那些僧道的消息吗?”宋晟问。
“没有,你们能全回来就很好了,你们不知道,两位老爷肠子都悔青了,说不该求你们出去……”两个下仆一面讲一面带着四人往山庄深处走,“三爷吩咐过我们,等四位一回来,就立刻请四位去到他住处报平安。”
所幸花宴的住处并不难找,众人远远便看到那间正房还是灯火通明。想来,定是四人返回的消息还未传到,宴三爷因此不敢就寝。
四人来到楼檐下,宋晟正了正衣冠长髯,对其余三人道:“夜深了,我们四个一同进入恐会惊扰到三爷,就由我一个人进去报平安吧。”其余三人都表示没有意见,宋晟便轻叩漆门报出姓名,门后的花宴听闻大喜,不假思索地当即邀请夫子入房细谈。
宋晟唱了个“诺”字推门而入,复又随手将门带上后。待学究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后,周问鹤忽然挨到黄蝉身边:“小子,现在你老师不在,能不能告诉我,关于冼冲你到底听见了什么?”
黄蝉倒是不见怎么犹豫,道人一问之下,几乎立刻就倒豆子一般说出来了:“下午时候我跟老师本来准备出山庄寻找,我想起有东西忘在厢房里,就让老师先到山庄门外等候,我一个人跑回去拿东西。结果,我在厢房中隐隐约约听见冼姑娘的声音,她似在同人交谈,我只听见她说什么‘五十年前就做过了’,其余都听不真切。”
“既然声音都听不清楚,你怎么能确定是冼姑娘?”
“虽然听不清声音,但那种活泼天真的语调,天底下要找第二个也难吧?”
道人转头又问薛温:“宋夫子隔壁住的是谁?”
“左手厢房是空的,右手住的是法云。”
黄蝉又接着讲:“我怕隔壁发现我在偷听,一直不敢弄出动静。等到冼姑娘他们几人出了房门。又走出一段距离后,我才趴到门缝前,偷偷看了他们的背影。”
“那你看到冼姑娘了?”
“其中两人已经走远,只剩一个老人脚步缓慢些被我看个明白。他的身形与戎老爷倒有七八分像,只是腿脚要健朗得多,另外,还有一个中年男人搀扶着他。”
周问鹤听完与薛温面面相觑。“难道戎老爷那副龙钟之态是装出来的?”道人问。
薛煮剑摇了摇头:“我们北房与戎老爷向少来往,不敢断言,但印象中,戎老爷确实是因为宁五爷蒙难,哀毁过深才忽然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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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炷香时间后,宋晟从花宴房内退出,便招呼众人各自回去休息。临走时他对周问鹤道:“宴三爷讲,戎老爷惊吓成病,以后不便见客了,从明天起每个人的朝哺二食,会送到各自房内。还有,我把你遇到黑衣人之事告知宴三爷了。”
“他怎么说?”
“他并未深究,只说可能是流窜到山上的宵小匪类。”宋晟回答时脸上一派淡然之色,仿佛他也认为这不算大事。周问鹤心中摸不准,这个宋老师究竟是万般不形于色,还是已经与花家通了什么消息。
等他一路回到厢房,发现区丈夫已经在里面等着了。周问鹤遂把自己山中遇袭,以及花宴的冷淡态度告诉说书人,后者听了连连摇头:“花家老几辈,江湖上谁不称颂,都是最重情重义的,怎么到了这一代全变了呢?”
周问鹤不禁笑着揶揄道:“暧老太爷背妻纳妾,也算是重情重义?”
区丈夫却面带十二分不以为然连连摇头摆手:“暧老太爷只是多情自苦,道长你是出家之人,男女情愫,你不懂的。”周问鹤听到如此歪理,只能无奈苦笑几声,随即又提起戎老爷患病之事,区丈夫说他已经知道了:“今天傍晚在下回来时,宴三爷就找过我了。他还说如今湖上僧道或死或丢,花家无法向寺观交代,他们只能再求助于我区某人跟寺观商谈。”
“哦?这可是十几条人命,先生有什么周旋办法吗?”
“我哪有什么办法?不过是借一借花家落虎之威而已。所幸法云大师急公好义,愿意出手相帮。唉,能请到少林‘鲜花僧’为我站脚,区某人也算混出息了。”
周问鹤闻言默然不语,从前提及“鲜花僧”,他只道是个广买人心,所图非小的野心之辈,如今亲眼见到此人,尤其看到他在水陆法会上的果敢沉着,又觉得其人不愧一世豪杰,文武表里,忍不住对他生出倾佩。
接着周问鹤又想起白天薛温所说的话,就把锦姐谱曲的事告诉了区丈夫。
“《白衫郎》?”说书人皱着眉头思忖片刻道,“以前区某人也听说,五十年前锦姐夜里泛舟钱塘湖时,从雾中听来几段怪异旋律。回庄后凭着记忆,用一个月时间谱成曲子。本打算中秋佳节时,在束云楼上为花暧表演,没料想中秋当晚,束云楼却化作冲天火窟。”
“贫道的朋友薛煮剑说,他也在湖上听到过‘雾中仙’的旋律。区先生,你说束云楼的大火,会不会跟‘雾中仙’有关?”
“这我不敢说,但是,关于这雾中旋律,还有三件奇事。”
“什么?”
“五十年前,约莫就是束云楼大火前后,曾有一个锦衣佳少年来到钱塘,许下重金四处求购钱塘雾中的旋律……”
周问鹤笑着摇摇头:“这也算不得奇事吧?”
“道长听我说完,那少年除了高价求曲,私下里还在偷偷打听本地的一个人。”
周问鹤顿时收起了笑容:“花家人?”
见道人惊疑不定,区丈夫脸上亦浮出洋洋自得之色:“在打听暧老太爷的夫人。”
“他一个外人,能打听到花家女眷消息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总之,我们那边有师兄多方求证过,这件事可信度很高。”
周问鹤见说书人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区先生你说实话,是不是江湖上所有秘密,都逃不出书林弟子的话本?”
区丈夫听出言辞中的讥讽之音,遂正色道:“仙长此言差矣。我们一帮说书讲古之人,岂会有那么大的本事?何况要说江湖秘闻,恐怕十个书林都比不上一个海外小蓬莱。”
“那是什么?”周问鹤一时来了兴趣,可原本慷慨陈词的区丈夫却畏缩了起来:“这,区某人失言了,该死,该死!”
周问鹤依旧不依不饶:“别呀先生,说书哪有起了头又自己打断的道理?”
区丈夫却是咬死了不再开口,只一味儿笑着赔罪:“不可说,不可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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