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周问鹤与薛温登上了九曜山。这是因为道人觉得与其沿着湖没头苍蝇一样找，不如登上山看清楚一些。然而当两人真的临高远眺后才发现，整个钱塘湖平静得像是一张画，哪里都不像水中有人的样子。
此时天色渐晚，镜面也似的钱塘湖倒映着漫天赤霞，仿佛化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火窟。周问鹤看着满湖朱金，不禁有些失神。
“怎么了？”薛煮剑走到他身旁问。
道人摇摇头，眼睛还是没有离开湖面，他只觉得心潮汹涌，却不知怎么说明。
“我只是感到……”过了半晌后周问鹤才缓缓回答，“这湖面，太空了。”
“啊？”薛温显然没有听明白。
“这湖面上……要是有些东西，才好点吧。”
“你要是说渔船飞鹭，早晨一直都有啊，现在太晚看不见而已。”周问鹤默不作声，他依然感觉这么空旷的湖面之上，应该填些东西进去，只是，他也不知道该填些什么。在那一刻，道人忽然生出错觉，仿佛有什么透明的庞然巨物，正飞在湖面上方翻腾游弋。
薛温站在一旁静静看了周问鹤一会儿，待他收拾心神，才道：“阿来婆哼的那个曲调，我觉得似曾相识。”
道人吃了一惊，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好友：“那你为什么刚才不说？”
“当时我还不能确定，只是觉得耳熟，刚才苦苦思索了一下午，现在总算抓住些眉目了。那是我幼年时，阿姨唱给我听的。”周问鹤知道薛温作为从小养在山庄里的外门弟子，花家会专门安排一个嬷嬷照顾他们起居，他们称之为阿姨。
“阿姨并没有把这首歌教会给我，她自己也只会哼唱两句。她说，这是她年轻时候，从别处偷听来的。”
“她有说是从什么地方吗？”
“说了，是从暧老太爷的妾室锦姐那里听到的。”
“锦姐？！”
看到周问鹤如此反应，薛温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看来你对锦姐也不是一无所知。阿姨说，她年轻时每次回自己房舍，都要路过锦姐窗下，当时锦姐谱曲上遇到难处，一直在反复揣摩旋律，阿姨也因此记下了一点，可惜不久后，锦姐便死于束云楼，也不知她曲儿谱成了没有。”
“那么说，你们阿姨跟锦姐未曾相识，她应该也对锦姐其人所知不多吧？”
“只知道她本来是钱塘县上一名歌姬，纳进花家时年方十四。另外，还有些不能确定的流言，说她为人聪慧，在音律上极有天赋，但是因为生性清冷，特立独行，所以在群芳云聚的钱塘县内艳名不彰。”
“但我听说，她是个恶妾。”
“花家上下确实都这么说，但下仆之间，其实还流传着另一种说法：说大娘娘，也就是暧老太爷的夫人极其刻薄善妒，大家都在猜测锦姐入门后没少受大娘娘折磨。当然，这些话也未必能全信，五十年前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而下仆么，本来也会更同情妾室。”
“这大娘娘是谁家的闺秀？”
“不知道，连名字都不知道。”
“怎会不知道？”
“唉，五十年前的人，名字没传下来也很正常。”
周问鹤细想了片刻，然后连连摇头：“再怎么样，长房长妇，怎么可能连名字都留不下来？这不合理。”
薛温不置可否地摊开手：“也许对你们来说确实不合理，但在山庄里，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道人点点头，又问：“锦姐这首曲儿可有名字？”
薛温点点头：“有，曲名颇为怪异，叫什么……《白衫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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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的路上，天公果然降下大雾。
平常人们口中说“降下大雾”只是一种修辞，但在这里，周问鹤生平第一次看到浓雾从天而降，犹如一块大幕当头落下。转眼间，四周一切便罩进了雾中。
“你们这里的人家，平常晚上都不出门吗？”道人问。
“县城里还好，山上跟湖上，夜里确实去不得。山上有大雾，湖上除了大雾，还有雾中仙。”
“那你也见过雾中仙吗？”周问鹤忽然起了好奇心。
“二十五岁那年听过一次雾中的怪声，但我可听不出什么旋律，只觉得是怪声。”薛温回过头看了一眼身旁好友，他半边身子已经隐入朦胧之中，像是被嵌进了一面流动的白墙，“而且我可以保证，那绝不是人类的声音。”
周问鹤忽然停住了脚步，向前指了指：“那是什么。”
薛温顺着手指方向望过去，天色已晚，加上雾气昭昭，薛煮剑只能看见一个不大的黑影正朝他们摸过来。白雾弥散下，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仿佛那黑影的轮廓边缘都在变幻不定。
“站住！”薛温高喝一声，那黑影像是吃了一惊，顿时如块木头一样立在原地。
周问鹤见对面似乎没有恶意，也放柔了声音说：“那边的是人吗？”
黑影愣了一下，接着浓雾里传过来一个怯生生的嗓音：“是……周道长吗？”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声音透过雾墙，仿佛也带上了潮湿阴凉的气息。
周问鹤与薛温对望一眼：“黄蝉？”
“是我。”大雾让所有人都失去了方向感，道人都不能确定这回答是不是从黑影那边传过来。他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也许声音确实来自别的方向，而眼前的黑影，至始至终都隔着一层薄雾与自己沉默相对。
周问鹤摇摇头甩掉自己的妄想，走上前几步，朝黑影伸出手，一把将少年从雾中拉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儿，你老师呢？”薛煮剑问。
“在附近走散了，不久前。”黄蝉有些语无伦次地回答。
“你老师身边还有别人吗？”
“没了。”
“这可不妙。”薛温对道人说，“外地人陷入雾里很容易不知所踪，要快点把他找回来。”
“等一等，”周问鹤拦下正要动身的两人，“我们找他，他找你，极有可能谁都碰不到谁，最后我们都要迷路。”他思索着环顾四周，最后指了指身后那棵参天大树，“你们就在这棵树下等我，我去找。”
“这里我可比你熟。”薛温不满地抗议。
“但方向感我比你好。”道人微微一笑，又用手指了指大树，即使雾浓如粥，这棵大树也依稀能够看见。然后不能薛温再反驳，他已经反身扑入雾潭中。
徜徉雾海的感觉非常奇妙，你看得见，却又完全看不见。有时候你觉得你看到了一些东西的轮廓，但旋即你又怀疑，这是雾团本身的边缘。一切景物都徘徊在发散与凝固的交界点，没有东西是确定的，即使确定本身也显得虚无缥缈。
周问鹤就这样在雾中摸索了一炷香时间，看到的黑影不计其数。其中有些等道人走近一点就发现不过是矮树奇石，另一些，当道人靠过去后，干脆就直接挥发不见了。让道人不禁好奇，那时雾后面到底站了什么。
绕了一大圈之后，周问鹤终于在一条溪边看到了一个背影，与宋学究十分相似。他的心放下了大半，三步并两步朝对方走过去，嘴里连声唤道：“宋先生，宋先生快跟我走，阁下的学生……”话未说话，周问鹤已经来到黑影身前，他忽然心中觉得不妥：照这个距离，他应该能看清学究的服饰颜色了，怎么眼前此人还是黑乎乎的。
“不对，他穿的就是黑衣。这人是谁，他为什么不回答我？”周问鹤一念及此，顿时惊出浑身冷汗，想要收住脚步却已经来不及，整个人不由自主朝黑影贴了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道人已经送到身前，原本木然不动的黑影忽然起手一掌，直拍道人面门，这身形有如迅电，却未带起分毫响动。电光火石间，周问鹤已无暇抬手格挡，只好强行扭过身体，硬是避开了掌风。还不等他有个眨眼的空闲，第二掌已照周问鹤头顶下劈而来。所幸此时道人心下已踏实了一些，不像刚才那般慌乱，他身子一矮头一偏，又堪堪躲过了第二掌，不等第三掌杀到，周问鹤以指代剑，凭着记忆朝刚才黑衣人所站位置连戳几指，其中一指刚好点在掌缘，纵然震得道人指尖发麻，他也不敢贸然收招。只能咬牙气贯双指，朝掌风来处又是连戳带挑好几招。
此时两人早已失了身段，一个后仰斜肩，一个矮身侧对，如果雾气散去，他们定然会觉得彼此姿势可笑之极。但如今身在雾里，两个人全然忘了什么身形步伐，只把一门心思全用在了手上。
转眼间换了五六招上下，局势变得平分秋色，周问鹤站稳脚跟后用的全是《铁鹤剑谱》上最高妙的剑招，然而隔着雾帘，对方可能根本就没有看清自己的招式，而自己也同样摸不到对方掌法路数，谁料到两个高手交锋，竟大半靠的是猜。
就在僵持之际，黑衣人忽然疾步向前，单掌直欺道人胸口，道人不曾想对方竟是换命的打法，当下气势矮了一头，忍不住后退了半步。黑衣人仿佛就在等这一刻，他的前掌变劈为按，掌心劲力一土，把道人推出了两步有余，等到周问鹤重新站定，再四下寻找，却已经丢了这个黑衣人的去向。
周问鹤心里不由焦急起来，这黑衣人的武功着实了得，若他去了那棵大树下，小煮为了顾及黄蝉，定然无法全力迎战，那两人可就都危险了。
想到这里，周问鹤急忙朝大树方向跑去，走了两步后，忽然看到几步外一个黑影掠过。不及细想当即高喊一声：“不要走！”同时已经飞身扑去。却不料到，那黑影听见喊声愣了一下，还后知后觉地四下观望。
“不对！”周问鹤心下一凛，急忙再一次收住脚步，所幸，这一次他总算停得及时。隔着大概五尺白雾，他依稀看清来人服饰并非黑色，而是典型的读书人打扮，颌下一把长髯醒目非常，他是宋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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