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惊疑不定间，周问鹤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转过头，却看到好友霍小蛰已然站在自己面前。
“参见铁鹤高道。”他嬉皮笑脸地打了一个叉手。
十年不见，好友脸上也有了风痕霜迹，笑容中亦增添几率隐士的洒脱之气。来此的一路上，周问鹤都在苦苦思索见面后要如何寒暄，但当好友站在眼前时，他才发现原来根本无需寒暄，只一个照面，他们就熟络得仿佛昨天刚分别。
那霍小蛰明明一脸倦容，但看见门前的争执还是舍不得进屋，索性斜靠在门上，同周问鹤并肩朝那里伸长脖子张望起来。
“那是什么人？”道人问。
“你说老头儿？”霍小蛰瞟了他一眼，斜着嘴窃笑两声：“他叫洪悬声，是三大家中洪家的嫡传后人。”
“三大家？哪个三大家？”
也不怪道人有此一问，只因江湖人素好抱伙撑势，什么快剑三大家，暗器四大宗，多如牛毛，数不胜数。但若仔细分辨，便会发现其中难免泥沙俱下，充斥众多比上不足，比下难言的人物。
“书林三大家，你听说过吗？就是洪家，公孙家，牛家。这三家人在书林中资历最老，门生最多，家中随便一个人拎出来，在行内少说都是叔伯辈分，至于什么家学渊源，本领高深之类的吹捧更是缺不了的。”
“那这位洪老前辈怎么孤零零的，身边也没个帮衬的人？”
“唉，说是三大家，可当今江湖上，实际只留两家。洪家早已门丁凋敝，连个空壳都不剩了，家中人只能依附于外门弟子。洪悬声本是洪老太公长孙，哎，这人也是可怜，一生庸庸碌碌，没做什么错事，却眼睁睁看着好大的家门在自己这一代败落下来。其实洪家萧衰，在他之前就已成定势，只是外面看起来还是鲜花着锦。老洪这一生啊，就是被这虚浮耽误了，他武功平平，又无拿手的话本，只仗着先祖余望聊以为生，可却总忘不掉儿时的浮华景象。他为兴复洪家奔走半生，终究无人买账，到头来呢，徒留笑柄。”
周问鹤听了好友一番介绍，再看那老人，虽也起了一些同情，但实在很难对他生出好感。原因无它，瞧老头这副与人强争恶辩的嘴脸，哪有一点大家风范？不过话说回来，洪老前辈肯定也是吃了不少苦，才被折磨成如今这副模样。
“洪前辈为什么会在王屋山上。”
“所以说可怜呐，洪老头为了挽救家门没落，正筹划写一部叫做《灵都全传》的大话本，这次是老头的最后一搏，他为了完成这部巨著不惜散了家财，典了祖业，甚至还拿出家里世代相传的《琴剑互搏》绝技做交换，从公主处换来了观中的采访权。”说到这里，霍小蛰压低声音，“说是采访权，只是准许他在观内一些不要紧的地方随意走动而已，对他的提问，我们可以不做回答。”
周问鹤不以为然道：“公主如何这般亏德？人家已经潦倒至此，还要骗人家？”
霍小蛰笑着摆摆手：“不怨公主，当初洪老头与我们定的规矩就是这样，如果老头知客气，懂进退，他的采访早就一帆风顺了，然而……”他指了指前面还在争执的洪悬声，“你都看到了，这可不是一次两次，我从没见过这么固执还不讲理的老头，自他入观一来，几乎每天都在得罪人哩。”
周问鹤闻言，心中暗暗记下，今后在观中，一定尽量避开此人。他又指着冷眼旁观的富态男子问：“那个又是谁？”
“他叫钱德利，是个茶商，也是公主的私交好友，每年这个季节，都会给公主带一些好茶来。你别看老钱不会武功，样貌憨厚，还是个哑巴，但肚子里面这颗心，其实玲珑千窍，机算百出，”霍小蛰曲肘轻敲了一下好友手臂，“你可要千万小心他。”
“他既是哑巴，怎么卖茶？”
“你看到他身边的小厮了吗？那孩童被他仔细调训过，他若想说话，就用手轻拍小厮肩膀，根据节奏，力度和数量，小厮就能知道东家想说什么，代为传达主人意思。”
“你似乎不喜欢这茶商？”周问鹤听出了好友语气中的轻蔑。
霍小蛰贼贼地一笑：“不止是我，观中兄弟姐妹或多或少都有心防着他，除了公主之外，山上唯一能与他多聊上两句的是丁蘅师姐，但言谈内容也只限于吃喝玩乐。”
周问鹤注意到，好友介绍前面这两人，只说名讳，却不提“悬声”，“德利”这些，究竟是名是字。当然这也不用奇怪，行走江湖本来少用本讳，遑论讲名讲字。“悬声”恐怕是洪老头在行内的艺名，“德利”则大概是商人用的假名了。
周问鹤又看了一眼刚才的屋檐下，夕阳斜照，那里一片如今已没入黑暗，全然看不出是否有东西。道人怀着忐忑之情再问：“你们山上，最近可有猛虎或者狮子？”
“老虎？”霍小蛰哈哈大笑，“道长你在打什么雅谑，王屋山已经几百年没有见过老虎了，狮子更是闻所未闻。”他笑到一半，忽然发现道人眼神闪烁，心中瞬间也没了底，“怎么，你上山时候，看到老虎了？”
许是他笑得太大声，洪老头也向此处看过来。他瞧见霍小蛰后，忽然精神大振，朝这边连连挥手。
“他是冲着你来的？”周问鹤有些意外。
“我跟他都没怎么说过话。”霍小蛰回答，听语气他也颇为不解。
“霍公子！霍虫鸣公子。”洪悬声一边喊，一遍提着文匣绢轴就要过来，“听闻，霍公子受梦游怪疾所苦，不知，能否让老夫采访一二？”
“原来是访到你头上了。”周问鹤禁不住苦笑。
霍小蛰却不慌不忙，他扶着门框，挤出满脸病容，又换了一副柔声细气的语调：“洪老先生，见谅，霍小蛰，咳咳咳，多日未得休息，不胜乏力……只好，请洪先生暂回，他日在下好转后定然，咳咳咳，登门拜访。”
洪悬声愣了一下，张口似乎还想再说，两个童子那容得他继续放肆，年纪大一点的低下头，硬是作牛把他顶了回去，小一点的指着霍小蛰的方向朝他厉声喝问：“你这个老头，怎么一点也不顾别人死活？看看我师兄都成什么样子了！”
洪悬声眼见如此情况，纵使百般不甘，也明白多僵持下去也是无益，只能说了些“注意身体”，“莫要贪凉”之类不咸不淡的话，垂着头悻悻而归。
霍小蛰谢过童子，与周问鹤走进房内，将门关上。坐下还没说两句，外面又传来拍门声。霍小蛰起身打开门，看见钱德利就站在门外。他老人家心宽体胖，几乎撑满整个门框，身边小厮只能茕茕堪怜地蜷身角落一隅。他伸出胖手指点了点霍小蛰，另一只手轻按小厮肩膀，小厮当即开口，用清晰脆亮又不含情感的声音道：“霍公子，你可太坏了。”话音未落，钱德利与霍小蛰已经相视而笑。
这两个人面上都有奸骨，笑起来自带一种臭味相投的默契，周问鹤想到刚才好友还嘱咐自己要提防此人，如今却与他一副惺惺相惜的样子，哪里瞧得出半点隔阂？不禁暗叹：虫鸣啊虫鸣，看来你亦在我想不到的地方成长了许多。
霍小蛰将老钱让了进来，又把周问鹤介绍给他，听说周问鹤来自终南山，小厮口中自是少不了一番阿谀。最后，那商贾笑嘻嘻地拍了拍胸脯，另一只手轻抚两下童子肩头，后者当即会意：“灵都观上下没有我老钱不知道的事，也没有我老钱卖不到的交情，以后道长如果在山上遇到难处，尽管来找我喝茶便是。”
听到钱德利夸口说观中诸事无所不知，周问鹤心中一动，脱口问道：“钱老板，可知臧宗，臧老前辈？”
钱德利闻言，顿时来了兴趣，眼中不自觉泛出光来，手上拍动几下，小厮便波澜不惊地吐出几个字：“道长是来找他的？”
霍小蛰原本也不知道好友此番来意，听闻后忍不住也竖起耳朵凑了过来。
“贫道有要紧事，想要问他。”
“这十几年来，寻他的人不多，但个个都自称来问要紧事。”钱德利一面摇头晃脑，一面手上连拍带按，像是在打拍子，那小童在商贾手下霎时变得口若悬河，字句间不带一点停顿，“臧宗其人，虽是待诏之身，却大受圣人器重。他十几年来隐居灵都编写类书，似乎也是受了圣人之托。此人清高狷傲，自命非凡，终日躲在书斋里，少与外面来往。不过，道长莫急，老钱与他，还算递得上话，道长若要见他，老钱可以代为牵线。”
周问鹤一听，自然千恩万谢，随后又问：“钱老板可知，那类书是什么名字？”
“唉，”小厮毫无感情地叹了口气，“怪就怪在这里，据我所指，臧宗从未给书稿定过名字，从他的话里听音，似乎，他很怕这套书，不仅他怕，连圣人也是一样，又盼书成，又怕书成，迟迟不敢为其赋名。想来他们心情纷杂如此，定是与那类书所录书目有关，钱某人只有缘看过书稿一眼，其中辑引千奇百怪，真是让钱某人瞠目结舌。”
说到这里，钱德利又望向周问鹤，身旁小厮缓缓开口：“不知道长，要问何事？”
“钱老板，可听说过大赟这个名字？”
钱德利神色一变，周问鹤这是第一次，在对方眼中瞧出了慌乱。他原以为钱德利会追问下去，却不料对方却像是倏然失去了好奇，眼神暗淡下来，但身旁小厮，还是语声清脆：
“若是打听它，那道长算是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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