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那玉真公主,在终南山上亦有产业,与楼观台也曾有过往来。周问鹤的记忆里,公主是个面色冷峻,少言寡语的贵妇人,高挑清瘦,皮肤苍白。虽然是年过半百,但视线依旧犀利如刀,对上一眼就让人心生畏怯。师叔侯元爽曾经评价公主“道心果决”。现在想来,也不知是夸奖,还是挖苦。
后来自己的好友霍小蛰打算投奔王屋,周问鹤还劝过他,说以他的性格去到灵都观中定生龃龉,不如同自己在终南山上逍遥自在。但虫鸣本就是个撞碎南墙的脾气,加之楼观台不似灵都观一般收取俗家弟子,最后也只能由得他前往。
之后的日子鸿雁频传,霍小蛰也仅在书信中谈些山上奇闻趣事,却少提及师门状况,周问鹤知道自己这个朋友外表浮佻乖僻,其实内里心气甚是高傲,他不愿提,自然是不顺心了。后来,周问鹤抽空上了一次王屋山,看到了好友的近况,心才放下一些。霍小蛰已经适应了灵都观中生活,与同门兄弟姐妹相处也还算和睦,观中大师姐更对他多有照顾,另外,不知这位侯大师姐用了什么法子,竟将霍小蛰训得心悦诚服,看上去,多少有几分名门子弟气象了。
想来与霍小蛰上次分别,也已经过了十年,不知现在他又有多少变化。周问鹤这么想着,已经登上山门。话说楼观与灵都两派,向来与天家过从密切,本当只作为清修福地,但开元以来,顺俗之风骤起,寺观中大多辟出宇舍供世俗礼敬斋拜,上次周问鹤来访,也看到了不少少善男信女。可是今天这山门却冷冷清清,瞧不见一个香客。原本应该在此地的知客道人却不晓得去了何处,只有一个青衣小童立在门口,抓耳挠腮一副懒散模样。
陈三盅与周问鹤作别,便自顾自去寻找观内熟人,周问鹤在山门前转了一圈,料想也不会有人招呼自己,就凭着记忆朝霍小蛰的寮房找去。只是距上一回拜访已经隔了悠悠十载,纵使观内布局未曾大改,道人又如何记得清楚。偏偏如今,观内弟子似乎少了许多,也没有个问处。如此七拐八绕,周问鹤鬼使神差绕进前后院之间一小片天井中,但见天井里聚着一群女冠,有老有小,手持柱斧彩旗似在演练什么。她们显然是有意避开人群,看到周问鹤,纷纷投来警惕的目光。
周问鹤活到现在,还从未被当作坏人一样提防过,此情此景弄得他手足无措,但道人也晓得是自己唐突,只好红着脸强走过去,顶着那芒刺一样的视线抬手伸出三指,开口之际舌头险些打结:“无量……贫道是终南楼观台周问鹤,来仙山寻访旧识霍小蛰。不知,呃,各位道友可否相告,霍兄寮舍在何处?”
“他就是周问鹤。”道人听见一个女童子窃窃私语,“霍师兄那个铁鹤朋友。”他垂着双目不敢莽撞,只能稍稍抬了抬眼皮,但见面前两个年长女冠,看自己眼神多有鄙夷,仿佛在说:“果然是霍小蛰的狐朋狗友。”
“你须往下走。”其中一个女冠指了个方向,“俗家弟子都在下面前院,越过鼓楼,看到三排寮房,当中一排左手数第二间便是。”
周问鹤急忙谢过,逃命一样跑开。依着女冠所指,绕过鼓楼,踏下十二三级山阶,猛地感觉有一双刀锋似的视线直直刺在背上,慌乱中急忙转过身。
当下已过未时,日头稍稍偏西。山舍斜影中,只见远处踱过一个雄魁兽影,惊魂一瞥之下,仿若廊下猛虎,再仔细瞧却已经不见了。周问鹤心中大为震动,但转念一想,灵都清修之地,如何会有老虎?必是自己看错了,眼下还是寻找霍小蛰要紧。如此,便将狐疑抛诸脑后,只专心寻那三排寮舍。兜兜转转,终于被他找到,可寮舍却门窗紧闭,从窗口望进去,似乎好几天都没人住过了。
周问鹤原本一路上都在担心与霍小蛰阔别已久,见了面是否会生疏,谁料想如今见一面都是难上加难,人倒有些懵了。好在这时,对面寮舍中又走出一名俗家打扮的青年,见周问鹤在门前探头探脑,便上前询问,听完道人的叙述,那青年连连摇头:“你遇到的那些都是出家的清修弟子,不知霍师兄的事,他如今身逢二竖,被带去别处静养了。你要找他,须复往山上走百来阶,在西配殿旁,一间独立丹房中。”
周问鹤闻言大惑不解:“那不是在后院,清修弟子居住之处吗?”
青年点点头:“照道理,俗家弟子不可居住在后院,这次是大师姐为了给霍师兄养病,破例为他安排了一处空置丹房,就图那里一个清净。”
“霍兄生了什么病?”道人急忙问。
青年却支吾了起来:“呃,你见到他之后,自己问他吧。道长只需自报是楼观弟子,应该没有人会拦你。”
见对方不肯说,周问鹤只能道过谢,按青年所指重新往山上去。这一次,他找得仔细,倒没花多少时间便寻着了丹房,他上去拍了拍房门,心中也涌出一些感慨,他与霍小蛰自幼感情深厚,少分彼此,按着过去的少年心性,他可能直接推门便进了。但如今时过境迁,两人无论愿与不愿,都须讲些礼数。
“虫鸣。”周问鹤试探地喊了一声,“我是难晓。”
“虫鸣不在,”门后当即传回一个女人声音,“阿麻在,难晓难晓,进来吧!”
周问鹤愣了一下,脸上现出踌躇之色,思虑再三,还是硬着头皮推开门。房内站着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女冠,眉宇间颇有仙风,但神态却十分亲切。
“侯师姐。”周问鹤走进门,恭恭敬敬地伸出三指打了个慈悲。为了避嫌,他并没有把门合上。
“怎么?道长年岁增长,人也见外了,不再喊贫道阿麻师姐了?”侯师姐的神态,仿佛在逗弄幼弟。
这女子名叫侯真定,与周问鹤有过几面之缘,大了周霍两人十多岁。话说灵都观中,一般是道归道管,俗归俗管,只有这个大师姐什么事都要操心,玉真公主倦于门派俗务,侯师姐便如长姐一般照顾门内所有弟子。
上一次见面时,周问鹤只有十五六,在王屋山上,跟着霍小蛰叫侯师姐的小名阿麻,那时天真烂漫,感觉与侯师姐仿佛真姐弟一般。如今时过境迁,自己成了大人,阿麻师姐也已入中年,但她看自己,还是一样亲和相善,周问鹤不禁苦笑,自己一直在感叹物是人非,但真正变了的,也许是自己。
“道长如今声名在外,都无暇来王屋山上找我们玩了,虫鸣可是一直抱怨呢。”
周问鹤只得尴尬陪笑道:“不知虫鸣现在何处?”
侯师姐听到这话神色不由暗淡下来:“道长你来得正是时候,虫鸣他……他近来很不容易。”
“此话怎讲?听说他病了?”
侯师姐点点头:“师父前些日子传了他一套特殊心法,他照此修炼十来天,忽然开始梦游,一整晚都不知所踪,到天亮前又好端端躺回了屋里。我让与他交好的师兄弟看住他,师弟们却回报说,虫鸣睡着后像是悟出了什么怪异身法,虽然还是木木然两足行走,但身形飘诡至极,仿佛足不沾地,两飘三飘人就不见了。”
“他是往什么方向走的?”
“每一次都是往山上跑,应该是去了后山。可醒来后,他却什么都不记得,只是身体疲乏无力,仿佛熬夜赶了许多路。于是我专门让师弟们打扫出这个房间,把他安排在这里,也有就近照顾的意思。眼下,他正在蓝太医那边调养,不过看时间,他也快回来了。”
周问鹤听到这番言辞,心中有些愕然,且不说玉真公主一心向道,灵都派俗家弟子向来不得她记挂,那霍小蛰更是其中最调皮的一个,如何这次会破天荒为他开起小灶?便问道:“公主所授是什么特殊心法?”
侯师姐轻叹一声:“不知道,公主特地关照虫鸣,这心法要日加勤练,但内容不能泄露一个字出去。”她还想再说什么,门外忽然来了两个女冠,看见周问鹤,两人似乎有些拘谨,只是喊了一声:“大师姐……”
侯师姐点点头:“知道了。”然后对周问鹤说:“你且在这里耐心等着,过一会儿就能看见虫鸣了,我,我另有要事……对了,虫鸣隔壁的丹房也空着,道长这几天就住进那里吧。”说到这,侯师姐脸上写满无奈,似乎有苦衷想要一吐为快,却又不如何开口,最后,她只能黯然跟着两个女冠离开。
大师姐走后,周问鹤关上门回到桌旁坐下,就这样等了一盏茶时间,忽然听到外面喧哗鼎沸,便起身重新打开门,探出头朝外张望。但见门外六七丈远处立着一个鹤发鸡皮的瘦小老头,正满脸怒容,与两个童子争执不下。三人一侧还站了个衣着体面的富态男子,既不劝架,也不相帮,只是只是笑眯眯地在旁看着。富态男子身边另有一个小厮打扮的儿童,看起来比两个童子还要更小一点,约莫十岁上下,正恭恭敬敬长身而立,哪怕面前三人吵得天翻地覆,小厮也是低头垂目,眼不斜视,显然是极有规矩的。
周问鹤伸长耳朵仔细听了一阵,大致明白了个中缘由,似乎因为这一片全是出家道人的丹房,不便让在俗的老头进出。老头则反复强调自己得到了公主首肯,可以在观内自由走动。听他们翻来覆去,不过就在争这么一些道理,周问鹤心中好笑,这道童自然是年幼少知,不懂圆滑,可那老人也太过刚硬,与小孩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正觉无趣之际,忽然身躯一凛,早先那只猛兽出现在了极远处的屋檐下,正趴在地上,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老人。斜阳反照,道人依旧瞧不真切,只觉得如今看来,它比猛虎要小上一圈,更像狮子,虽只得一个身形轮廓,周问鹤却仿佛从那身形中,看出了不亚于人的沉着缜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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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3章 第二卷第二章【廊下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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