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之澄跛着脚走进宅院,一边脸红扑扑的,眼中满是怨恨,“哥,朱禋泞当上宗理便无法无天了。我不过说了几句话,他便叫人把我打成这样!”
邓之沛从堂屋踱步而出,其后跟着一个陌生人,邓之澄看了几眼,方才惊呼道,“衙门的狗吏!”
“嘴巴放干净些,”邓之沛对弟弟身上的伤熟视无睹,“这位袁外郎,如今是大同社的绣衣执法。”
邓之澄愣在原地,“甚么?贼社……”
“狗嘴吐不出象牙!”邓之沛冷声道,“还不快向袁外郎道歉!”
邓之澄又羞又恼,袁有志却摇头笑道,“邓指挥不必为难令弟。只要将你我说好的事办成,便是令弟殴打在下一顿也无妨。”
邓之沛道,“袁外郎大气,我送你。”
袁有志摆摆手,自己离开了邓家的这处私宅。
邓之澄震惊不已地走到兄长身边,“哥,这狗吏也是……”
“你何时才晓得少说几句话不会死?”邓之沛瞥他一眼,他噤声不语。“朱禋泞这般针对我们,和那死鬼一样,也是忌惮我邓氏。
“他不仅在打压邓氏,故意找邓氏错处,更在暗中调查那死鬼的死因。他有意将那死鬼之死,牵扯到王氏及我邓氏身上。”
邓之澄有些疑惑,“哥,王氏是我邓氏检举的。他既想坐实王氏之罪,让绥宁一系不能袭位,又想除了我邓氏,岂非自相矛盾?”
邓之沛冷笑一声,“有何矛盾?他骗王氏也检举我们便是。狗咬狗,哪个都得不了好,他坐收渔翁之利。”
冷笑最后满是嘲讽,“但,武冈还是他朱家的么?我将这武冈城闹得天翻地覆,且看到时还有没有岷藩!”
邓之澄打了个寒颤,“哥,宋巡按还在……”
“宋巡按?”邓之沛转身,背手走进正堂,“丧师失地之罪臣,有何可惧?”
……
武冈州衙,众官惶惶。
宋贤扫视一遍,重重说道,“彭承孟等义士殉难,乃是为了保住我部精兵,如此方能守住武冈。
“诸位不能泄气。正如承孟所言,国家养士三百年,正为今日!承孟不惜命,我等也不能惜力!”
武冈知州韩仰泰等官一个接一个表态,宋贤面色稍霁,“贼社惑众击败我部,却也死伤惨重。百姓能被骗一次,断不会被骗两次。
“有黎靖参将苏梦仪及我事先派往青坡的千余人,绥宁至武冈的粮道大体安全。只要诸位与我同心守城,武冈断不会有失!”
众官称是,声量颇大,但心里有多少底气便无人知道了。
声音刚刚落下,刘世玉走了进来。
他面色凝重,知道事情没有隐瞒的必要,便作了揖,大声说道,“宋巡按,韩知州,社贼来了。”
武冈大小官员惊恐不安,宋贤对这些人已不抱任何希望,是以连骂都不想骂了,一句话没说便与刘世玉一同走了。
宋贤登上城墙视察,社贼所领兵将,不下一万。
百姓,到底还是被骗来了。
他心中五味杂陈,但面上却十分镇定,“社贼不过万余人马,我部守城将士尚有三千,且城中士子、义民也有一两千人,武冈自保无虞。”
将士听他如此坚定,都安心不少,至少表现得没那么害怕了。
杨世恩、何大衢、刘世玉也跟着劝慰将士,并将岷藩、官绅或自愿或被自愿献出的白银分发了部分,好歹激励了一番士气。
社贼并未急着攻城,而是先在城下扎营。
社贼将四面全围了,显然不打算放过城中一个官兵。宋贤反倒为此高兴,至少让将士知道,不死守武冈城,便是死路一条。
夜幕降临,宋贤迟迟不去休息,在城墙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熬到半夜实在撑不下去,才回了州衙睡觉。
虽然劳累,但他睡得很不踏实,一点风吹草动便醒了过来。
外面夜色如墨,他披了件薄薄的长袍走了回去。
尽管到了七月,但夜风仍旧炙热,与他家乡严州一般,闷热得好似在蒸笼里。
他独自在院落里坐着,心比白天静了许多。
他在想到底哪一步走错了,是夺取武冈便该见好就收,还是一开始便不该掺和进这事?
朝廷已经任命偏沅巡抚,并且明言由沅抚负责剿灭社贼一事。他自己因为心中不安而贸然插手,赢了无功,还可能被皇帝怪罪,输了却是大罪。
这天下,恐怕不会有人觉得他做的是对的。
可,若是按潘曾纮的法子,先围堵,等着北边战事稍平,再大力去剿社贼,恐怕官兵还没进宝庆,便被人赶出长沙了。
这天下,也没几人会如他这般重视社贼。
但他也还是小看了社贼得民心之深。
输了。
他心中一叹。
输了也好,叫全天下知道,社贼不是一伙偏僻之地小小的土贼,而是有志夺鹿的大寇!
倦意上涌,他起身往卧室走去,脚下却似乎稍稍动了一下。
他惊诧回头,只见南边火光冲天,隐隐约约有爆炸声和尖叫声传来。
他身子一颤,险些摔倒。
院门被人推开,几人举着火把快步走了进来,陶汝鼐几步走到卧房外喊着他的名字,他迷茫的眼神中恢复一点神采。
“仲调,我在这。”
陶汝鼐几人惊了一下,连忙走过来,急切说道,“禹钦先生,岷藩王戚邓之沛、邓之澄勾结社贼,外城熏和门及内城济川门俱已被夺!”
宋贤身形一晃,陶汝鼐上前扶住,宋贤有气无力地说道,“邓之沛等奸徒以济川门近岷王府与小王城为由,坚持由他防守,原来是早就附贼了。”
缓了口气,他又问道,“但外城熏和门为何会丢?那处士卒与邓之沛无关!”
陶汝鼐迟疑一下,还是答道,“禹钦先生,熏和门以武冈所军士最多。武冈军户,与外地无异,土地为军官、大户霸占,却又得服役……”
宋贤闭上眼睛,陶汝鼐的话在他耳边萦绕,“能逃的都逃了,逃不了的,谁心里没有怨气?
“社贼给军户家中分了田,田皮好歹也是田。我军若赢,他们自然不敢反叛,可我军……”
话音未落,甲胄声在门外响起,杨世恩大声说道,“宋大人,陶先生,不要耽搁了,社贼已杀入内城!”
宋贤面如死灰,陶汝鼐欲言又止,调头吩咐身边一人,与他一起扶着宋贤出门。
州衙里混乱不堪,杨世恩与几个甲兵护着宋贤出了衙门,正要往新南门逃去,宋贤却忽地说道,“宗理……不要让宗理陷入贼中!”
杨世恩与陶汝鼐对视一眼,杨世恩拱手道,“宋大人,末将去岷府救人,你快上马,且先去青坡,末将会尽快带宗理到青坡!”
“不,我……”
刚刚开口,陶汝鼐大呼一声“禹钦先生”。
宋贤惊诧地看着陶汝鼐,后者拜了拜,“禹钦先生,社贼远比我等预料得危险!天子,还有朝廷诸官,还需禹钦先生使一使力。否则,彭承孟岂非白死了!”
宋贤恍然,陶汝鼐叫人扶宋贤上马,“禹钦先生,你且放心,晚生与杨将军一起去岷府救人,断不叫宗理失陷贼手!”
宋贤喟然长叹,陶汝鼐看向杨世恩,杨世恩当即下令,命精锐骑兵护送宋贤出城。
目送宋贤一阵,杨世恩将一把刀递给陶汝鼐,“此去凶险,陶先生万万小心。”
陶汝鼐点点头,紧抓着刀柄,与杨世恩等人往州衙西面的岷府赶去。
宋贤则在众骑护卫下从新南门出了内城,外城西半边尚且平静,他们过了兴龙桥,从古佛寺前街一路奔至庆成门。
城门上噪杂不已,火把来来去去,骑士勒令士卒开门,好一番折腾,终于打开西门。
宋贤嘱咐西门众将士他们出城后要赶紧闭门。
果然,几十骑出门后,当即引来西门外驻扎的几千社贼,宋贤往后一看,只见西门大开,众多士卒出门投降。
他心头大震,眼神恍惚,身边骑士却大声说道,“宋大人,跟紧我们,社贼围过来了!”
黑影在夜色中移动,像是鱼儿扰动水面。
涟漪渐渐成了波浪,将他们拍打得东倒西歪。
骑士用长矛开道,仍在大声喊着:
“宋大人,跟紧了!”
此时的武冈已经彻底乱了。
外城百姓躲避在房屋里,听着街头不知是兵匪还是青皮的声音发颤。
内城的官吏、宗室想要凭借衙署宫室自守,却发现几处大门皆被奸人夺下。
杨世恩与陶汝鼐已救下朱禋泞及其家眷,正想着突围出去,从庆成门逃走,不想何大衢和刘世玉带兵来了。
“邓之沛已带人入了岷府!外城、内城更是到处是社贼!从庆成门逃不走,只能从迎祥门走!”
朱禋泞惊慌失态,“迎祥门久塞……”
“正因迎祥门久塞,社贼对此门并不重视!”刘世玉焦急说道,“我等已挖通一半……”
朱禋泞声音发着抖,“才一半……”
岷府里各种声音回荡,杨世恩目光一凝,“就从迎祥门出去!”
朱禋泞虽不同意,但此时一家性命均系于杨世恩身上,不敢多嘴,老老实实地与杨世恩等人去了迎祥门。
此处果然没有什么人,只有何大衢、刘世玉手下的乡勇族丁在挖通门洞。
朱禋泞安静等着,却胆战心惊。
武冈城各处起了火,黑烟弥漫,北边城墙后不时有人来往,所幸没注意到城下的动静。
也不知等了多久,迎祥门当真被他们挖通了。
外边的社贼似乎都进了城,黑漆漆的不见人影。
杨世恩等人护着朱禋泞向北逃,这回再也遮掩不住,城墙上的人发现了他们,很快便有追兵出城追捕。
朱禋泞又累又怕,好些时候,他想干脆不跑了,投了社贼算了。
社贼不喜杀戮,他才坐上宗理,这条命定然保得住。
但这话他可不敢跟杨世恩等人说,只能拼了命地跑。
在他感觉自己要将这条命跑没的时候,前方山口忽地走出几十人,举着什么旗帜看不清楚,但为首那人的话他却听清了。
“当面可是杨世恩杨副将?小的是宋大人派往青坡的哨官回龙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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