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起的白发散开几缕,遮挡住了些许视线。
模模糊糊间,宋贤看着一个健壮的披甲女子走了进来。
那女人肚子鼓起,应是有了身孕。
他顿时挣开眼睛,半晌后震惊之色褪去,脸上神采尽皆淡去,“你,便是大同社社长刘今钰?”
刘今钰打量着眼前被捆缚的老头,笑了几声,“你,便是大明湖广巡按宋贤?”
两人对视一眼,宋贤面无表情,嘴巴稍稍凸起,刘今钰眼皮一跳,上前一步,一只手紧紧按住宋贤两边脸颊。
鲜血从口腔溢了出来。
刘今钰皱眉说道,“宋巡按,你想做殉城的忠臣?抱歉,我不能如你愿。”
宋贤怨恨地看着刘今钰,后者却不在意,唤来几人,将他嘴巴堵了。
“老刘,你怎么突然回了启明城,我还以为你会在武冈多待几日……”杨文煊的话在进门后戛然而止。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老人,有些不可思议地指着宋贤说道,“你,你,你不是……”
刘今钰在一旁坐下,挑起眉头,“怎么,你认得他?”
“在启明城开的九洲大会,这老先生是第一个站出来看引力试验的!”
杨文煊又是惊诧又是惊疑,走上前仔细端详。
“后面用望远镜看月亮,看蒸汽机,他也在。问了好多问题,我记忆深刻!”
刘今钰偏头去看双眼放空的宋贤,嗤笑一声,“难怪你这老头跟吃错药似的,原来是早早关注了我社。说起来也是大忠臣,可惜啊……”
杨文煊指着宋贤,看着刘今钰,“他就是湖广巡按宋贤?”
刘今钰点点头,叫人将宋贤带下去,看着杨文煊有些出神地坐下,打趣道,“怎么了,你以为他是你粉丝,失望了?”
杨文煊摇摇头,“只是觉得有些唏嘘。”
话锋一转,他又笑道,“杨世恩、雷时声等部脆败,邵阳城人心惶惶,不费吹灰之力,我部已夺下城防。”
“我见着毛先生了,唉声叹气的,不想理我。”刘今钰问道,“但你不是说熊茂松是个好官,要救他,免得他自杀殉城吗?怎么不见他人?”
杨文煊“啊”了一声,旋即看着刘今钰笑。
刘今钰白他一眼,“笑什么笑,老实交代!”
“你当真不知道毛先生就是熊茂松吗?”杨文煊憋着笑道。
刘今钰怔住,自个想了半晌,点了点头道,“说起来确实可疑,但我没多想。”
她又无所谓地笑起来,“不过也没必要多想。救下他就好,他可是咱们的大功臣。”
杨文煊道,“我好不容易劝住他的,你可千万别在他面前说这种话。”
刘今钰好奇问道,“你怎么劝下的?他们这帮酸儒,迂腐得很!”
杨文煊深深一笑,“熊茂松已经在府衙自缢了,然后府衙被社贼烧了。现下在启明城的,是毛先生,不是熊茂松。”
刘今钰张着嘴巴,假装生气地瞪他一眼,“你这家伙,剽窃老子创意!”
两人笑了一阵,杨文煊又问她,“现下战事结束,你怎么想的?”
“战事结束?谁说结束了?”刘今钰哼哼两声,“宋贤无缘无故打进来,害得双抢大受影响,今年肯定减产也就罢了。
“我们动员乡勇,虽说打得杨世恩、雷时声毫无招架之力,但死伤甚众。哪怕为了复仇,这战事,也不能结束!”
……
“国家养士三百年,正为今日。今社贼祸乱宝庆,而吾惜命,何以答二祖十宗养士心?”
绵邈楼上,郭都贤念着报纸上蚂蚁大小的字,神情激动。
“说得好,说得好啊!”
郭都贤喜极而悲,两行清泪滑下,声音陡然低落,“说得好啊……”
萧伟不忍直视,郭都贤抹去眼泪,语气愈发悲恸,“岂凡,贼势猖獗,雷时声、杨世恩等将俱败,宝庆全府失陷,衡州府城被围,连宋巡抚也落入贼手。
“南楚局势败坏至此,我等,该如何挽回局面?”
萧伟叹息一声,“天门先生,连潘巡抚与宋巡按都束手无策。我等,又能有何作为?”
郭都贤用力攥着报纸两边,使用劣质纸张的《宝庆周报》顿时裂成两半,他愣了片刻,颓然道,“难道,真是天要灭……”
正当此时,楼下一阵喧哗,隐隐有轰隆的响声传来。
郭都贤看着外面照进来的明媚阳光,“看着不像要下雨了……”
他与萧伟走到栏杆处,只见常泰门一路至金城门外,都有穿裋褐、着号衣的人马在窝棚木房间呼喊乱斗。
内城衙役、民壮手持刀棍正在向外支援。
另一伙人没有援兵,但资水之上,忽地出现几艘挂着红旗的船只。
红旗船越来越多,将半边资水铺满。
郭都贤双手紧紧抓着栏杆,萧伟惊慌之余,反倒松了口气。
“天门先生,恐怕是社贼来了。”
常泰门外的事态渐渐平息。
民壮、衙役、乡勇等夺回金城门,益阳内外城各城门尽皆紧闭,城外冒出一个个营帐,江面上挂着红旗的船只来回巡航。
益阳城,已被四面包围。
消息陆续传来,原来常泰门外的骚乱,乃是长沙人魏朝荣所为。在益阳官绅口中,魏朝荣被贼社蛊惑,是以欲夺门献城。
但他手下一人泄了密,魏朝荣只得提前发动叛乱,社贼到底慢了一步,魏朝荣等人被守城勇壮擒下。
郭都贤对魏朝荣此人有所耳闻,以豪侠闻名乡里。
却不想……
郭都贤心情郁闷,独自饮酒,益阳知县刘调良亲自登门拜访。
“天门先生,有赖先生主持,方将内外城墙修缮完工,否则躲入城中的百姓,此时哪里有去处?”
刘调良恭维郭都贤,后者皮笑肉不笑。
益阳外城墙因几十年前的一场洪水倾颓,他主持修缮,是为了护住更多百姓。
但不知是贼社来得太过突然,还是百姓根本不害怕贼社,并无多少百姓进城避难。
这些日子他反倒听见不少乡绅的微词,说当时只该修缮内城墙,修缮外城墙耗费钱财,还将需要防守的城墙扩大一倍多,实属自找麻烦。
郭都贤不做回应,刘调良只得硬着头皮道,“天门先生,社贼围城,急需钱粮,可许多乡绅不愿再捐银。
“敝人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来请天门先生主持大局。为益阳一县百姓计,还请天门先生出面。”
“刘大令何需紧张?”郭都贤委婉拒绝,“贼社向来不擅攻城,如湘潭、常宁、武冈、邵阳等城,皆因城中奸人与社贼里应外合,方才失陷。
“现下魏朝荣等奸民已被拿下,城门城墙有官府勇壮防守,城中有萧伟率领乡勇严控厢坊,贼社夺不下益阳城,刘大令大可放心。”
刘调良垮着脸道,“天门先生,你也知道,贼社极善蛊惑人心。官府没有钱粮,手下人拿不到银子,若是一时想不开……”
郭都贤面色一沉,“今岁募集的银钱用完了?”
刘调良噤声不敢语,郭都贤连声冷笑。
“也罢!”郭都贤按下怒火,眼眸中再不见一丝波澜,“我可以答应刘大令主持守城事宜。但,请刘大令将魏朝荣交予我,我有话要细细问他!”
……
座舰微微晃动,王承祚抓着军士手臂,快步走上甲板,一场大雨落了下来,四面不断响起扑通声。
北面火光连成一线,深色的舟船只露出轮廓。
南面更为亮堂,也更近,他甚至能看到那深邃的炮口。
岸上也闹哄哄的,大炮在岸边排成一排。
“贼社水师,怎么绕到下游去了?”
洞庭湖守备有些失措,王承祚却看向东面,长沙西城墙上这会才有反应,锣鼓喧天。
“不是绕去了下游,”王承祚沉声道,“你且看看南边,贼社水师不曾少一艘炮船。”
他心头一跳,望向西北方向,“益阳……是益阳……”
守备顿时惊醒,“王道台,你是说,这些船是从社贼老巢沿着资水,再经支汊从乔口入的湘江?那益阳,岂不是已被社贼攻克?”
“无论益阳是否失陷,都已无力阻拦社贼。”王承祚目光深沉,“社贼倒是好大动作。
“东边围衡阳城,东北攻打昭山,北边击退宁乡官兵后竟敢入境益阳,现又对长沙下手。
“四处用兵,当真自信呐!”
炮击暂告一段落,大雨迅速停下,守备稍稍松了一口气,“社贼托大,长沙定然无碍。”
“长沙的确无碍,是以我等该走了。”
王承祚的话叫守备呆在原地,“道台……”
“怎么,你以为光凭潘中丞从虔抚①求来的几门红夷炮便能阻下社贼水师?”王承祚反问,守备却无言以对。
“留下这支水师,日后或能发挥大用。与社贼死战,不过是白白葬送这支可用之兵罢了。”王承祚毫不迟疑地下令道,“传本道命令,弃守水陆洲,移师湘阴!”
王承祚果断北逃,大同社南北两支船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尤以北边船队反应最为缓慢,本就不熟悉湘江水道,情急之下只能先打一轮炮,再围堵跳帮。
但不可避免有许多舟船逃了出去,大同社歼灭洞庭湖水师的计划就此失败。
次日午后,刘今钰接到消息,却并无多大反应,只是嘱咐送信的士卒道,“你且回长沙,告知周怀名,拔除城外明军所有据点,将长沙城彻底围死!”
士卒走后几日,刘今钰乘船到了资水南岸的龟台山,贾闷头护卫着她一起登山。
行至龙洲书院外,大地震动,连续几声闷雷般的巨响在对岸炸开。
刘今钰转身眺望西北,只见益阳外城,硝烟与尘雾交织成几道烟柱,又迅速膨胀开,将大半个外城墙紧紧包裹。
她的视线慢慢挪了回来,江面被爆炸震起波浪,摇着江上几十艘舟船。
白浪拍打江岸,龟台山下一根石矶,将其切割成朵朵浪花。
岸上金鼓喧阗,争斗不止。
资水波涛虽平,仍旧汤汤。
①虔抚,即南赣巡抚。赣州曾名虔州,故名。潘曾纮履新前为江西布政使,应当与南赣巡抚相熟。此时南赣巡抚为陆问礼,十分重视火器,其部队火铳手占比一半以上,且赣州此时是广东北上通道,广东是大明红夷大炮的主要来源地,从解学龙手里求得大炮相对合理。
此外,按原历史,潘曾纮本该在本年底接任南赣巡抚。至于偏沅巡抚,虽然明史记载崇祯二年后定设偏沅巡抚,但实际上直至崇祯十年,才又有偏沅巡抚出现。当时偏沅巡抚为陈睿谟,而此时陈睿谟应为河南布政使、禹州兵备,本年度未见升官记载。潘曾纮在本年晋升,又是挨近湖广的江西,任命潘曾纮为偏沅巡抚较为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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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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