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城外又开始了连绵不绝的炮声,陈三绩起初还会胆战心惊,如今已置若罔闻。
半月前,社贼骤然增兵,将冷水滩棱堡对岸的官兵驱走,并尾随溃兵包围零陵城。
此后十日,城外社贼愈来愈多,竟突破万数,他们试图出城野战或是夜袭,以击溃社贼一两部,振奋守军士气,不料均告失败。
所幸零陵城设施完备,城周九里、高三丈,有雉堞二千九百四十二、铺舍七十六及敌楼三十五间、串楼一千三百九十六间,可谓固若金汤。
只需提防社贼用间,零陵城半年内无失陷之危。
社贼也清楚这一点,是以并不攻城,而是日夜用“没良心炮”抛射炸药包到城墙上,以杀伤守城士卒。
不过城墙各处都有屋棚可供躲避,每日死伤并不算多,两方由此陷入僵局——一个等着零陵守城将士崩溃,一个等着朝廷援兵。
今日城外终于传来消息。
益阳于两旬前失陷。
不止益阳,沅江、湘阴两县也相继陷于贼手,上江巡道王承祚与洞庭湖守备退守巴陵。
长沙半壁沦陷,潘曾纮等几乎被围死在长沙城内,动弹不得。
如今社贼围攻长衡永三府府城,一旦成功,则南楚精华之地,尽入敌手。
本就身体抱恙的史启元得知此事,立时急火攻心,一头栽了下去。
城中大夫各显神通,好歹让史启元醒了过来。
“地穴爆破法?”
病榻上的史启元重复着道标守备所说的五个字,虚弱的声音里满是疑惑。
“‘地穴爆破法’,即挖掘地道至城墙下,埋以大量火药再引爆,使上方城墙坍塌。”幕僚答道,“城墙突然坍塌,守卒无不惊骇,社贼借机攻入城中,三城遂陷。”
道标守备在旁补充,“道台,社贼在《宝庆周报》上大肆宣扬此事,应做不了假。从长沙传来的消息,则说社贼使了妖法,城墙突然倒塌,致使城陷。”
“可是……”史启元自分守上湖南道以来,少有不打仗的时候,对火药并不陌生,因此更为不解,“火药威力虽大,但炸塌城墙,闻所未闻。”
守备也是一脸苦笑,“道台,我等也不知真假。但以防万一,标下命将士在各处城墙下布置陶瓮,谨防社贼挖掘地道。”
史启元点了点头,突然间面色潮红,止不住地咳嗽,众人连忙叫来大夫,不得不先行退走。
守备和幕僚去了城墙巡视,陈三绩却被永州知府官成拉去了一边。
这位知府早该卸任,但新知府因战事不能到任,是以一直留任。
这位垂垂老矣的知府忧心忡忡,看得陈三绩都有些可怜他。
“玉凡,你说贼社是不是真会妖法?”官成的声音又低又浑,陈三绩得用心听着,“民间那些传闻,想必玉凡也听过。
“宝庆百姓,都说那妖女是下凡救世的何仙姑,各地建了不少庙。有人说妖女有铁鸟,能追踪监视;有神盒,能夺人魂魄;有铁马,声如虎,大如象……”
陈三绩听得一阵唏嘘。
这位知府定是被社贼吓得够呛,才会疑神疑鬼,连妖女是神仙下凡这等无稽之谈也信了。
但转念一想,连朝廷任命的知府、正儿八经的举人都这么想,可想而知底下的绅民对那妖女是如何的又敬又畏。
“那妖女定然不是神仙下凡,但……”官成的声音更低了,陈三绩不得不竖起耳朵,“但兴许真是乱世的妖魔,才知道那么多旁门左道,才三年间即成南楚大患。”
陈三绩心中一动。
社贼所知所行,的确处处透着诡异。
“子不语怪力乱神,”官成叹道,“本府也知道不该想这些,但近来……”
他忧思深重,神态言语都透着股无力,“现下社贼虽不攻城,但日日放炮,每天都有伤亡。士卒心中惶惶,只能以钱粮慰藉。
“可城中绅民,已不愿再出多少钱粮。银子花得越来越多,却不见夺回家产的那天,大家的心都凉了。
“三城失陷,守道病倒,定会让他们更加不信官府。如今便有士卒撑不下去,或自残,或攻击他人,甚至还有逃去社贼那的。
“一旦钱粮断了,恐怕……”
陈三绩听得有些火大,“鼠目寸光!不给钱粮,社贼冲进城,他们不但家产保不住,连性命也保不住!”
官成摇头叹息,“玉凡呐,他们精明得很,早摸清了社贼的赦免条例,像他们这类尚未归顺社贼的士绅,只要不亲自参战或残害百姓太过,连劳役也不用服。
“至于家产,均照《告天下绅民书》执行。虽然保不住全部家产,但至少衣食无忧,不必如现下这般,又掏空家产,又担忧性命。”
陈三绩默不作声,官成又是一声长叹,“玉凡呐,本府老了,才这般多嘴。你听听便忘了罢!”
官成走了,陈三绩却在原地站了许久。
出神之际,一阵沉闷的爆炸声叫他陡然清醒。
他心下大震,急匆匆去往城墙。
城墙上混乱不堪,所幸社贼并未趁乱攻击。
他穿行于士卒与众多守城器械间,终于在北城墙见到了道标守备和史启元的幕僚。
守备脸色阴沉,幕僚有些惊慌,见着他走来,便拉着他到敌楼里说话。
“社贼当真在挖地道!”幕僚心有余悸,“我等刚到城墙下,便有几个听瓮的说听见异响。我等令人挖出去,果然是社贼在挖地道。
“方才将士们忙着挖塌地道,不想有一处晚了一步,让社贼点燃了火药。地道里的将士皆被炸死,城墙也震了震,但没有倒。
“玉凡,你说‘地穴爆破法’是不是假的,社贼另有办法炸塌城墙,却以此法混淆视听?”
“这……”
陈三绩哪里知道“地穴爆破法”是真是假。要是知道,他也不会放任一众将士胡思乱想,自毁斗志。
幕僚没有追问陈三绩,只在一旁唉声叹气。他也知道陈三绩不懂这些,只是心中焦急慌乱,说出来好受一些。
“叫弟兄们注意,社贼有异动!”
守备一声大喊,陈三绩面色大变,他刚往外边走出几步,却有几人从城墙下奔上来,说北、东两处城墙根的几个陶瓮又听见异响,已派人去挖塌地道。
陈三绩刚迈出的脚重重落下——
若社贼打定了主意用“地穴爆破法”,过去十几天,以社贼上万的人数,不知挖出了多少条地道。
这一念头刚在脑中浮出,城墙猛地一震,像是有巨大之物从地底冲了出来又霎那间消失,将城墙狠狠往上一顶,又重重往下一拉。
一阵轰隆巨响,尘土遮天蔽日。
陈三绩整个人都懵了,却又因口鼻吸入的沙土碎石而剧烈咳嗽起来。
“快!快!社贼杀上来了,快拦住!”
陈三绩身子一颤,守备叫喊着带人杀去尘雾最浓烈的地方,他依稀看到,那里城墙塌陷下去,成了陡坡,披甲的社贼沿着坡冲了上来。
开始有箭矢、石块等物抛射了过去。
可是太少、太慢。
尘雾消散,北城墙塌了两处,却只有此处暂且被守备率人堵住,另外一处社贼已冲杀到了城墙上了。
众士卒懦弱不堪战,眨眼功夫便被披甲社贼斩杀十数人,使得社贼得以在城墙上站稳脚跟,其后社贼登城因此从容很多。
“完了……”
幕僚说话时牙齿好像在打颤,陈三绩心头一紧,看着越来越多的社贼登上城墙,却又只是释然的一笑。
“也罢,不过是舍出这一条性命罢了……”
正在此时,城外社贼却突然鸣金收兵,陈三绩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快步走到女墙边。
远远看去,正北门外的社贼集结后正往东面赶去,那里有一支兵马杀了过来,四五十骑开道,数百步兵跟在后面,已将社贼一部击穿。
陈三绩屏住呼吸,想要大笑,却又怕失望落空。
那支人马没有恋战,摆脱最先阻拦他们的社贼后,便快速向正北门移动。
援军与登城撤退的社贼在半路相遇,两方对峙一阵,后方社贼再次鸣金,那部社贼迟疑片刻后即与来援官兵分开。
援军骑兵先至城下,当头一骑喊道,“永道守备亲率五百人,来援零陵!”
城上官兵欢呼,陈三绩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整颗心又悬了起来——
五百人未免太少。若永州本就守不住,五百人来了也无用;若永州守得住,五百人不来也无妨。
何况,永道守备沈至绪亲援零陵,道州怎么办?
但这些事他也只能想一想。
援兵来了,又打退社贼登城,全城官吏将士俱兴奋不已,他不可能去泼冷水。
但众人高兴不代表社贼的“地穴爆破法”成功带给官民将士的震撼和恐惧就此消散了。
顶着社贼炮火修补城墙时,零陵知县龙登俊竟请来了一个蒋姓巫师,说是要施法破除社贼妖法。
陈三绩只觉得荒唐,劝说无效,他便去找了知府官成。
官成不见他,他只得去见史启元,谁知史启元知道此事后竟默不作声。
他又恼又丧气地回到了城墙,那巫师已到了墙上作法,一边念着咒语,一边往城墙上下泼黑狗血、女子经血等破邪之物。
蒋姓巫师倒也大胆,面对社贼火药包竟面不改色。
他也运气好,没被炸死,因此反倒大大激励了士气。
但陈三绩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甚至可以说饮鸩止渴,当士卒发现这些把戏不起效时,恐怕对贼社的恐惧会更加深刻。
他不能坐视不管。
既然当官的不听他的,他便想办法叫蒋姓巫师知难而退。
当晚宴席后,他偷偷跟上那蒋姓巫师,拐了拐便到钟楼街,一路走到东山下的唐公庙。
他手里握着刀柄,正要出面恐吓,却听到一道嘹亮的婴儿哭声①。
一个老迈的声音一边哄着小孩,一边有气无力地训斥道,“蒋师皋,你又喝酒了?你个杀才,不晓得城中米价一天一个价,如今连买米的银子都没了?
“我死便死了,这细伢子你捡来的时候,可是说一定要养活他的,如今你……”
那声音一顿,突然高了起来,“肉?你哪来的肉?你快说,你是不是又去骗人了?”
陈三绩滞在原地。
“甚么骗人!老子是用命换来的!”蒋师皋大声嚷嚷道,“你个老不死的没看到,社贼就冲着老子放炮,老子都快吓尿了!
“老子这可不是骗人,老子是用命换来的!吃罢,快吃罢,老子还有银子!你们一个老,一个小,迟早要把老子吃干抹净!”
老人还在骂蒋师皋,蒋师皋也在顶嘴,婴儿的哭声却慢慢弱了下去。
陈三绩轻轻地向前迈出一步,身影没入黑暗消失不见。
①据光绪版《零陵县志》第八卷《孝义》记载:“蒋应黉,东隅里人,巫师蒋师皋养子,居唐公庙,明永明王军围城三月,城中粮匮,兵日食居民。一日兵众入庙执其父,将杀而食之。时应黉方童也,自神后出,跪曰:‘父老且瘠,请以身代。’兵释其父,牵之去,竟杀之,父得存。解围后,父出每向人泣道之……”
永明王即永历帝,兵围零陵应该发生在顺治五年(1648年),若蒋应黉崇祯七年前出生,当时应在15岁左右,勉强算孩童。主要是这段故事看得我唏嘘不已,因此想记录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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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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