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汉中府石泉县。
县城外喧哗不已,骑步兵还有些秩序,背负着各种物资的百姓却乱作一团,得靠兵将费尽心力集队。
兵将急了,便忍不住打人。
叫骂声、惨叫声还有牲畜的声音乱糟糟的混在一起。
闯王高迎祥立在城墙,如山岳般挺拔坚硬。
他弟弟高迎恩快步走来,亲卫让开了道。
“大哥,午时前应能出发,走子午道,再从黑水峪入西安。”
高迎祥握拳狠狠砸了下城墙,高迎恩被吓了一跳,“大哥……”
“贼你娘!”高迎祥身为烦闷地骂了一声,他身边亲兵都战战兢兢起来。
高迎恩又喊了声“大哥”,高迎祥才转过身子,示意亲兵离开,一众亲兵顿时松了口气。
高迎恩道,“大哥,可是生气行军太慢?毕竟百姓太多,如何也快不起来……”
“额不是为这事。”
说话间,高迎祥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高迎恩惊诧地接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几行字他不认识,只发现纸张左边有撕下的痕迹。
“额忘了,你个瓜皮不识字。”
高迎祥嘿嘿笑了两声,但神情下一刻又阴云密布。
“此信是去年大同社那女社长派人送来的。年前到了自己人手中,正月送到了额手里。”
高迎恩越听越糊涂,只得猜测道,“可是那女子同意与额们联合了?那女子也是蠢,若早些与额们合营,何至于如今在南楚被官兵四面包围?”
“不,”高迎祥苦笑道,“这位刘社长,在信中说了额的下场。说额将会被官兵生擒,在大明的京师被斩……”
“贱妇胡言!”高迎恩怒不可遏,“大哥,那贱妇咒你,额们不能咽下这口气!”
“你这厮安静听着,鬼叫甚么!”高迎祥瞪了自己的弟弟,“刘社长若咒骂额,额还有甚忧心的!下次想法子到大江南边,教训教训她便是。”
高迎恩也琢磨过来,更加担忧了,“大哥,额们十几万大军,怕甚官兵!那女子便是没咒你,说这等话,也是没安好心。”
“额原也是这么想的,但……”高迎祥眉关紧锁,眸中甚难得地露出一点茫然,“刘社长在信中说对了额们正月后的行军路线。
“不仅如此,刘社长还说对了,朱皇帝会以孙传庭代甘学阔为新任陕西巡抚。信中最后说道,额们自汉中北上,会走黑水峪……”
高迎祥顿住话头,愁思更为深重,“额们走黑水峪,洪承畴和孙传庭会堵在盩厔县。额们与官兵在马召原交战,会有叛徒趁大雾引走大军,致使额被官兵活抓。”
高迎恩听得目瞪口呆。
他根本不信刘今钰当真预料到了高迎祥的结果。
此事若为真,难道这女娃娃当真是神仙不成?
“大哥!”高迎恩想到了一种可能,“是不是那女子暗中投靠了朝廷!”
他只觉茅塞顿开,“大哥,定是那女子投降了。只要官兵透露兵力布置与战况,猜中额们行军路线不难。上头有人,他们自然也能知晓谁会当上新巡抚。”
高迎祥道,“确有这可能。听南边的人说,大同社早有投降大明的想法。”
高迎恩哼了一声,“那贱妇若真与官兵苟合了,贱妇说的话便不能信。贱妇说大哥会死在盩厔,定是要误导额们。
“额虽然猜不出她想遇到额们去哪,但额们不能被贱妇牵着鼻子走。额们干脆不往北了,东西南三个方向,任额们去闯!”
高迎祥目光一沉,并未说话。
他确实有些心动。
无论刘今钰是否投降明廷,既然她说黑水峪有危险,那他干脆不去盩厔。
明军军力不足,总不可能在东面的湖广、西面的巩昌、南面的四川,都布置重兵埋伏。
比较三处地方,湖广他上半年去过,现在还有不少义军在楚豫南直等地,自己没必要回去跟他们抢东西,巩昌物产不丰,四川……
四川是个好地方,不过他对四川并不了解,且他们人数虽多,但能打仗的老营兵马是有限的,真要南下,联合附近的闯塌天、蝎子块两部更为稳妥。
“大哥,额们去四川罢,听说四川颇为富庶!”
高迎恩倒是与他想到一块去了,但是——
他们不能南下,还是得北上。
“还是按原计划,北上盩厔。”高迎祥这话一出口,高迎恩便变了脸色,他摆摆手,不容置疑地说道,“年初去南直,被狗官兵败了几场,必须回陕西。”
高迎恩知晓自家大哥是要回去补充马匹,是以也改了口风,“大哥,那额们绕路,走西边经巩昌回去。”
“不,还是走黑水峪。”高迎恩道,“若那刘社长真投靠了朝廷,洪承畴、孙传庭定想不到额们还敢走黑水峪。
“若刘社长并未投降,额们走黑水峪,不但可知她真心,且提前知晓了官兵计划,说不定还能反将官兵一军!”
他握紧拳头,“何况额闯王岂能被一封信吓倒!小心官兵在山中埋伏便是,真到了峪口,额不敢说必胜官兵,但官兵也胜不了额!”
高迎祥心意已决,高迎恩也不再做徒劳功,只是增多了哨探塘马,多次嘱咐众将步步小心。
大同社提及的叛徒,也被他们重点监视起来。
山中行军并不好受,但并未遭遇伏兵。
七月十五日,大军前锋出黑水峪,高迎祥驻扎峪口的仙游寺。
“大哥,你怎么还是来了这仙游寺!”
左右无人时,高迎恩埋怨起来。
安全穿越黑水峪,在大同社信中预测的时间抵达仙游寺,且盩厔、鄠县一带不见明军,至少最近一次塘马返回时没发现明军,这让高迎恩已信了那信七成。
“不住仙游寺,住哪里?”高迎祥反问他,“这是附近最好的驻扎地,为何不来?额便是真被官兵逮住了,也不是因为这仙游寺。”
高迎恩叹了口气,“大哥,不如额们先走?”
“你说甚浑话!”高迎祥气得没动手揍他,“因为一支还没影的官兵,弟兄、物资都不要了,额日后还要脸面称‘闯王’么!”
高迎恩无奈,只得又劝道,“大哥,那几人,不如都……”
“不可,”高迎祥皱眉道,“为了外人的信去动自家弟兄,莫说别人,额心里也过不去。你,盯紧了便是。”
高迎恩点点头,这话他倒也认同,没有确凿证据便动手,着实太不好看。
次日,峪中军民许多还没出来,陕西巡抚孙传庭抵达盩厔的消息便传来了。
又过了一日,洪承畴也率部赶至盩厔。
高迎恩心中愈发不安,高迎祥反倒没有此前的忧愁了,精气神十足地领着老营与官兵战了一场,将参将李遇春一部打得落花流水。
高迎恩已经完全信了那封信。
他将军中某几人盯得极紧,果然发觉那几人麾下有异动。
他将此事告知高迎祥后,高迎祥却笑道,“如此甚好,额们不如将计就计!”
他稍稍思量,也觉得稳妥,他们已经知晓叛徒会做什么,哪怕不能将计就计,也不会因此受损。
不久,将士尽出黑水峪,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七月二十日,高迎祥与官兵在马召原正面对决。
大雨倾盘而下,却丝毫不能阻止战争激烈程度的升级。
雨水混杂着鲜血,将马召原化作一片血沼。
战斗尚不见结束,雨却停了。
原本稀薄的雾气逐渐转浓,马召原被层层叠叠的雾气笼罩,仿佛是上天不忍再看这残酷的世间。
高迎祥索性下马,观察模模糊糊的人影,分辨或远或近的声响,拉开紧绷的弓弦。
嗖得一声,足以破甲的重箭绞碎一层层雾气,扎入血肉之中。
被大雾隔绝的战场上,有两人对视一眼,一人上前牵走高迎祥的坐骑,一人传令,让将士跟着他们往南走。
他们刚走几步,却见四面一团团黑影破开大雾,围拢过来。
“张二、黄龙,你们要去哪里!”
千公鸡张二、一斗谷黄龙大骇,“刘总管!”
“闯王待你们不薄!”为高迎祥总管内务的刘哲愤恨、痛心,“你们怎能投降官兵,做这等忘恩负义之事!”
张二慌张不已,“刘总管,额们……不是……”
“千公鸡,现下狡辩,还有谁会信!”黄龙面色惨白,但对刘哲说话的语气却很硬,“额们多少次豁出命上战场,闯王有再多的恩情也还清了!”
顿了顿,他面朝被骗来、现下惊疑不定的将士大声疾呼,“弟兄们,额们起义不就为了活命么!
“可跟官兵打了这么多年,败多胜少,便是赢了,也得逃,逃几百里、几千里,从来不得安稳!
“弟兄们,自举事以来,死了多少人了!再这么打下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随额降了官兵……”
“一斗谷,你这厮心坏透了!”刘哲身边一将领呵斥道,“你降了官兵,将以往死在官兵手下的弟兄置于何地!”
说着,他看向刘哲说道,“刘总管,快下令杀了这两贼,现下还在打仗,莫耽误了……”
话没说完,黄龙却突然仰天长笑,“不必了,额自己动手!”
刘哲惊诧之下,却见黄龙抽出腰刀,他心猛地一跳,但不料黄龙并未自裁,只是一刀插进了马屁股里。
马儿一声凄惨的嘶鸣,黄龙又抽出了腰刀,那马发了疯地横冲直撞。
黄龙吼道,“千公鸡,还愣着作甚!”
张二顿时清醒,也刺了一匹马的马屁股。
他们几个忠心的手下,如法炮制。
受伤发狂的马撞倒了许多将士,连刘哲也差点被波及。
黄龙趁乱逃窜,边跑边大喊,“闯王已死,官兵杀来了,快逃!”
张二等人逃跑时也跟着大喊,“闯王已死,官兵杀来了,快逃!”
不远处的高迎祥依稀听见声音,似有所思,率领亲兵护卫兄长的高迎恩却勃然大怒,“刘哲,废物!”
对面的雾气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躁动起来。
高迎恩牵来一匹马,急切说道,“大哥,快上马,这里交给额!”
高迎祥跳上马,正要策马离开,却又忽地往后一看。
那儿的大雾之中,也有人在喊——
“闯王已死,降者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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