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郡城,宗濂书院。
书院在原府学、现零陵小学之后,陈三绩赶在放学前走出校门,漫步进书院。
大同社治下,圣学沦为众学说之一,士绅的功名几乎没有实际作用,连其带来的荣耀也在逐渐黯淡。
于是士绅——尤其是刚迈出举业第一步的生员们,抱团于书院之中,既是在彰显自己的清贵,也是在想办法恢复自己的优待。
是以书院之中人满为患,连须发俱白的老秀才也频繁露面。
陈三绩一路遇到不少熟人,每个人都要拉着他攀谈几句,除了寒暄外,便是问他大同社到底准备如何对待他们这些有功名的士子。
难道还要继续“闲置”下去,当做寻常人一样吗?
陈三绩表面上虽然与他们一起埋怨大同社,心里却在笑话他们——
这些士子将圣贤书当做晋身工具,却又不敢承认这一点。
大同社虽不承认功名,但重视人才,有功名的士子无论如何也可算作人才,只要他们愿意,又如何没有实现抱负的机会?
偏生这些人既想要前途,又想要名声,只一心想大同社“礼贤下士”,请他们“做官”,方才这般拧巴。
他去往与人约定好的一处偏院,又一步不停地走入正堂。
堂中仅数人落座,他倒是并不意外。
“陈玉凡,你可证实过杨泗会余孽的话,他们当真有七百人?这可是事关我等性命的大事,绝不容半点马虎!”
他尚未落座,一个两鬓花白的中年人便言辞激烈地质问。
“余说的,诸位恐怕也不会信。”陈三绩理所当然地在首席坐下,“诸位若真要为大明尽忠,今日夜里,便可去看看杨泗会的人马。”
众人面色大变,那首先发难的中年人也没有底气,“这……这无甚……这……我等如何会不信你陈玉凡!”
另一年轻人道,“陈先生,会不会太快了?”
“太快了?”陈三绩摇了摇头,“诸位啊!衡州义绅及杨泗会等义民已经夺取衡州府城一个月了!
“然则衡州府城被社贼围困半个多月,杨军门的大军却仍被堵在茶攸之地,湘潭的官兵也被困在长沙东境未有进展!
“社贼现下要往衡州府城增兵,眼看着大股贼兵将到衡州,我等再无动作,衡州忠义绅民必败!”
年轻人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话。
倒是那中年人又嚷了起来,“可如今零陵郡守召集了不少乡勇到城中,响应举事的又只有我们这些人,如何拿得下零陵城?”
说着这人便忿忿不平地说道,“那些人虚伪得很,嘴上说要忠君报国,要剿灭社贼,要为邵阳的老秀才讨回公道。
“真到了要他们报效的时候,要脸的还会编个借口推辞,不要脸的干脆不见人。生员也就罢了,那些举人、进士也没一个有骨气的!”
“你说谁虚伪,没骨气哩!”
一道挺拔的人影突然步入堂中,目光炯炯,盛气凌人。
“陈三绩,如此大事,你竟忘了我,实在该打!”
陈三绩目光一沉,心中叹息一声,嘴上却道,“你唐周慈每日游山玩水,不亦乐乎,余岂敢打扰?”
“陈三绩,你这话实在不中听,这两年来,我可以说足不出户了!”唐周慈道,“上次我在外,未能与史道台同抗社贼,实为一大憾事!”
说着,他扫了眼堂中其他人,慨然道,“汝等何必去管旁人如何想如何做!既然一心要匡扶正道、剿灭社贼,便尽心尽力去做,方才死而无憾!”
顿了顿,他略微有些亢奋地说道,“我有一族叔名唐镕,乃武生,有勇力,善骑射,两年来操练族丁,颇有小成……”
众人立即追问道,“有多少人?”
“两百,”唐周慈道,“其中战力不下社贼所谓护乡队者近半。”
众人既喜又忧,喜的是有唐家这支精锐,不仅夺城有望,还能压制杨泗会等人,忧的是仅仅两百人,仍不能保证一定成功。
唐周慈却全无忧心,“衡州府城危急,我等不能再拖沓。今夜我便与玉凡去见杨泗会的人,早做打算。诸位先回去准备,随时……举事!”
堂中数人低声沟通,旋即都看向了主位上的陈三绩。
“想一起去见杨泗会的,”陈三绩直接认可了唐周慈的建议,“戌初到北门来,过时不候。”
这回是无声的交流。
很快,堂中人拱手告辞,陈三绩起身,慢步走到唐周慈对面,目光始终在这位好友的身上。
“你莫说了,我晓得你这家伙在想甚么!”唐周慈话里有气,眼里却只有对好友的关切,“你晓得夺城希望不大,只想自己去死,你怎这般自私!
“你舍生取义了,留下我等懊恼悔恨,实在是一等一的坏!我跟你说,莫白费口水了,我不试一试,心里不舒服,往后都不会痛快!”
陈三绩看着好友,眼眸里是憾是痛是自责,他张开嘴巴,却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莫多嘴,我心意已决。死有何惧?只怕死不得其所!”唐周慈安慰着好友,拍了拍陈三绩的肩膀便转身离开,“我去见见友人,稍后北门再见!”
“穉纯!”陈三绩唤唐周慈的字,后者回头,他便神情复杂地一字一顿道,“官去堂空。”
唐周慈怔住,久久不语。
但最后唐周慈只是笑了笑,语气和缓地回道,“水流云在。”
唐周慈步履坚定地走了,陈三绩一时有些颓废和茫然。
他在堂中枯立良久,堂外天色转黯,才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行至院门,却不想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拦住了他。
他苦笑道,“静生,自从社贼入城,你久不来宗濂书院。可是穉纯将夺城之事告知了你?”
“穉纯与你一样,都未将这事告知老夫,”“静生”面色平静地说道,“但,老夫早已知晓此事。”
陈三绩惊疑道,“静生,你……”
“玉凡,你我困顿乡闱几十载,亦相交几十载。”“静生”似乎在回忆往事,面上浮现出怀念之色,“老夫岂能不懂你?”
这话让陈三绩更为疑惑,“静生,你究竟想说甚么?”
“老夫懂你,是以知晓,你这颗心已经凉了。”“静生”的话语陡然尖锐起来,“昔日弃笔从戎的陈玉凡,如今却成了社贼走狗!”
陈三绩身子一抖,干枯的胡须也颤栗起来,“静生,你是何意思!”
“玉凡,老夫不怪你。”“静生”语气又变得温和,“只要良心还在,任谁见过大同社治下的百姓,都会心志动摇。
“可这世间之事,不能仅凭一颗良心去做。老夫生于大明之世,受教于圣人之道,又岂能任由社贼造反作乱,倡导邪说?”
陈三绩懵了,这时巷道出现几个壮汉,他心一沉,急切说道,“陈纯德,你莫做蠢事!”
但陈纯德默然无语,只冷眼看着壮汉将他控制。
“老夫晓得,老夫愚忠迂腐,但……”陈纯德与他对视,眼神坚定,“这是老夫的道啊!”
嘴巴被布条堵住,手脚被捆住,麻袋从头顶落了下来。
他企图反抗,却全无效果。
几人扛着他走,并未走多远,他被丢进一间偏僻老旧的房间,麻袋虽取走了,但身体却被绑在床上,根本不能动弹。
他心知陈纯德此时动手,定是与杨泗会那船家私下见面并商定了举事计划。
而且,只怕他们这一两天便会举事,毕竟他奉命将城中的“蛇虫鼠蚁”都引出来,只要失踪一段时间,定会引起大同社的警觉。
他睁大眼睛,看着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房梁,心里甚为难受。
倒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为两位好友的未来深深忧愁。
即便他们能够成功,但夺下一座孤城有何用处——
是啊,孤城,零陵郡城、衡阳郡城,甚至楚江边境的茶陵城,都是孤城。
因为南楚的乡里,不但没有他们的扎根之处,反而举目皆敌。
他们只能龟缩于城中,失去乡里供养的城池,仅仅是座城池。
是以大同社并未因几座城池的得失而焦急调兵,是以其余地方几乎未受失城影响,像是零陵至今没有宵禁。
失败与死亡,却并非他们将要经受的最大惩罚。
大同社若夺得天下,后世人将如何看待他们?
愚忠迂腐应当归为夸赞那一类,只怕他们这些圣人弟子,最后成了人们口中助纣为虐、残害百姓的奸恶之人。
可现在,他连哀叹都没法做到。
早知如此,此前应当坚持收网,才不至让自己的好友也掉进他参与编织的罗网之中。
懊恼和自责中,他沉沉睡去,却不想模模糊糊间,被一声重响吵醒。
“静生么?”
他话音未落,便听到一道嘘声,顿时清醒过来,来人不是陈纯德。
“是谁?”
一道火光亮起,来人点燃了手中油灯。
陈三绩眸子微震,有些不礼貌地喊出了来人的名字,“蒋本生?雷……”
“雷开添。”端着油灯的蒋本生身后一人迈步上前,用匕首割麻绳,“零陵城中有人想举事夺城,余与湘生早有耳闻,一直在打听是谁。”
蒋本生也走上前来,接过话茬道,“这几日才知是玉凡先生你,本想找个时间与先生谈谈,但今日发现澹元先生带人进了书院,心知有事,便一直盯着他。”
陈三绩动了动手,一直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了些,“你们……”
“长话短说,”蒋本生道,“以前余也是反对大同社的。但跟着雷赞化在乡里走访教书,余的想法也变了。”
陈三绩起身,忍着酸痛,心中虽然疑惑蒋本生这等出身士绅大族的怎会心向大同社,但也知时间紧迫,当即说道,“以防万一,我等现下便去见郡守!”
蒋、雷两人点头,三人当即小跑出书院,没来得及赶到郡署,耳朵里猛地一震——
北门方向,像是打雷了一般,轰隆隆响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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