黢黑的水面忽地炸开几簇水花,几个头颅浮了出来。
周继先扫视一眼,水波荡漾,一个人的上半身仰天浮了起来,随后这人身旁露出了两个人头。
周继先心里咯噔一下,游过去探了探浮着上半身之人的鼻息。
最后游上来的两人说道,“周爷,邓帅卸甲太晚,沉得太深,没能及时露头换气……”
周继先沉默良久,而后一把抓住邓玘的后襟,向湘江南岸游去,“且先上岸。”
已近晚秋,湘江的水流平缓,他们耗费了些时间,便顺利游至东岸。
周继先爬上岸,喘着气将邓玘拉了上去。
邓玘面容惨白,身体有些浮肿,周继先的心脏慢慢向下沉。
亲兵相继上岸,自鸭头铺后一直跟着他的把总企图去救邓玘,但仅仅按压出了几口水。
把总有些慌张地说道,“周爷,邓帅……邓帅……还有用么?”
周继先眺望着北岸,举着火把的长龙正从西南方向,沿着原本的河街,直直地插入他们的城西大营。
败了。
彻彻底底的败了。
除非自邓玘而下,所有将士勠力同心,生擒女贼首,否则即便他们这些将官不逃,也是必败之局。
湘江的北半边倒映着火光,波光粼粼。
另一边漆黑幽深,只听见潺潺的声响,尤为清澈,但在他耳中却像是隐藏着魔鬼的嘶吼。
“没……”他嗓子干涩发紧,竟一时没发出声来。
停了下,他嘶哑着嗓音说道,“将邓帅脑袋割下,我们去找贾一选汇合。”
“甚……甚么!”
把总面露惊恐,其余亲兵也难以遮掩质疑。
“贾一选临阵脱逃,不送上投名状,他会接纳我们么?”周继先冷冷说道,“或者,你们想去大同社?
“没有邓玘,昔日在岳州等地劫掠的罪过谁来背?与其被南楚贼当众公审羞辱,老子宁愿死在贾一选手里。
“何况,贾一选带出的兵将不过数百。无论战场上,还是官场上,他都需要我们的助力!”
他慢慢起身,俯视着昏暗光线中面容模糊的邓玘。
“快,不要耽误了!”
……
崇祯九年九月初二,秋高气爽。
湘潭邑城正式解除戒严,欢呼的人群像是潮水般涌入挤满城中的大街小巷。
王之山维护着秩序,余光却看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他猛地转过头去,族弟王之聪依靠着一间店铺的门板坐下,冲着他笑。
“之聪,你……”他快步过去,看着满脸疲倦的王之聪,心疼之余,又自责起来,“族人尽皆惨死于明狗屠刀之下,本该是我这个最年长的……”
“山哥,不必说这等话。”王之聪笑了笑,“快换班了罢?我等着与你一起回去。”
“我与乡勇队的排长说下,先走一步不打紧。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王之山话音未落便转头就走,王之聪都没来得及阻止。
王之山并非湘潭本地人,参加临时组建的乡勇队伍以来,无论是守城,还是击败明军后维持城中秩序,都十分积极,那排长自然不会找他麻烦,满口答应。
交了差,王之山兴高采烈地带着王之聪回了居所。
这居所是大同社迁入避难百姓后统一分配的,是处小宅院,他们几个族人,与另外十几个百姓挤在厢房、门房里。
因为他们时常帮着屋主做事,这两三个月与屋主相处得十分融洽,甚至因为共患难,处出了几分真情。
他们进屋前,便听见那屋主夫妻与王之聪的母亲说道,“你们莫多想,继续住着,等大同社收复醴陵再走也不迟。
“我们一儿一女,女儿嫁去了武陵,不知何时能见。儿子参军,去了广西,也不知何时回来。你们在,院里热闹。”
“我们叨扰……”
王之聪母亲想拒绝,王之聪这时推门走了进来,喊了声“娘”。
他娘呆住,一动不动,倒是屋主夫妻走上前端详着他,半笑半哭地说道,“好孩子!”
他娘这时有些踉跄地走上前来,抓着他手,泪如雨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娘,我没事,放心好了。”王之聪冲他娘笑了笑,又对着屋主夫妻说道,“徐伯,李婶,明狗被打跑了,湘潭城也开城了,我们也该走了。”
屋主夫妻当即便要劝说,王之聪却抢先说道,“但我想着,与其在外面租房,让外人赚了这钱,不如让徐伯李婶赚了。”
“我们怎能要钱!”李婶忙摇了摇头,“莫说旁的,你,还有你哥,帮着守住了湘潭城,也算是我们的恩人。我们不要钱,你们安心住着。”
“李婶,你不要钱,我们哪能安心?”王之聪道,“你跟徐伯若是不要钱,我们便去外面租房。”
“哎呀!”李婶很不理解,“你这伢子!”
李婶还想劝劝,徐伯却拦住了她,“也罢,我们收钱。”
李婶急了,“姓徐的,莫要见钱眼开!”
“听我说!”徐伯瞪了李婶一眼,又看向王之聪道,“但这房租嘛……我家这宅子小,你们这么多人挤着,不能收高了。
“而且,你娘时常帮我婆娘做事,你爹也经常帮忙出力,这也能抵房租。我算了算,一月五分银即可。”
“高了,高了。”李婶道,“一月一分银,一分银就好。”
王之聪哭笑不得,“徐伯,李婶,不必如此。湘潭城如今甚么都贵,别的涨了,房租也不能不涨,一月三钱银才合适。”
徐伯李婶哪里肯答应,双方争来争去,最后定在了一钱银子。
王之聪三人感谢完屋主夫妻,便回了厢房,他娘疑惑地看着他,他却道,“娘,等爹他们回来,我再说。”
临近午时,他爹还有几个族中兄弟回来了,得知王之聪要在这宅子里继续住下,都有些惊诧。
“爹,娘,还有几位族兄、族弟,且听我说。”众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他才继续说道,“我跟着大同社大军去追击明军,虽是做着打下手的活,但……”
他沉默一阵,肃声说道,“也打探到了醴陵最新的情况。醴陵百姓,除了逃进湘潭等地的避难的那一半,几乎全……没了。
“尤其是醴陵城里的大同社员役,几乎没人逃出来。我们西林里……是最先遭难的,除了我们,大概也没人活着了。”
众人悲伤不已,他想了想措辞,目光愈发坚定,“人死不能复生,但我们还得活着。里魁他们,还有公仓的员役死了,那么便无人知晓那件事了。”
他爹他娘,还有王之山尽皆眼眸一震。
他与他们对视,“我与山哥都加入了临时乡勇队,按大同社的政策,可以要银子,也可以参军、进厂窑,抑或是去做员役,只要去考个试。
“西林已经没了,我不想再回去,所以我不选领银子。后面的选择不管哪样,月钱都不低,我们积累几年,足够我们在湘潭邑安家扎根。”
扫视一圈,他道,“相信我,我们能过上比以前好十倍、百倍的日子。”
……
湘江南岸的易俗河,杨文煊看着一片狼藉的市镇,默然不语。
江风拂来,他头上的幅巾后摆飘了起来。
刘今钰的声音也跟着风钻进了他耳朵里,“想啥呢?看着自己的心血被毁,心痛了?”
杨文煊无奈地摇了摇头,“还好,砖头房他们还没本事毁了,倒是替我清除了那些碍眼的老破木头房。”
“那可是承载着厚重历史的珍贵文物!”刘今钰装腔作势,说到一半自个笑了起来,“房子被烧了咱们还得发补贴,你不心疼银子了?”
杨文煊笑道,“不心疼,不少人都死了,用不着发。”
“你这厮心肠恶毒得很!”刘今钰开了句玩笑,便道,“说点正事,这次让杨嗣昌打进来,咱俩得好好反思。”
“你说的不错,我反思了,觉得大体没有问题。”迎上刘今钰惊讶的目光,杨文煊叹一声,温声解释道,“老刘,时间太短了。我们来这里,满打满算才五年。
“醴陵、攸县等地,拿到手里有一年么?茶陵早一些,可毕竟也是边境,军管一时有效,但时间长了,漏洞百出。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把制度建设完善。
“内部主抓经济,尤其是商业不能再隶属外务部之下,外务部总倾向于外贸而非内需。边地的基层员役则配合军管,这样才能更为严密地控制每一处边境。
“此外,还有绣衣司。绣衣司体量小,事务却杂。不如分南北两司,南司对内,北司对外。南司抓捕奸细,北司收集情报。如此分工更专业,管着也方便。
“不过不管上头的制度,还是下面的制度,想要建设到位,核心是缺乏能为我所用的人才,所以我想定期考选员役,面向大同社治下所有人考选大量员役。
“以前我们考选,不定期,数量也不多,是怕他们不忠诚,如今我们根基稳固,哪怕某些人真有异心,也只能藏着,何况绣衣司南司便是专门对付他们的。”
杨文煊顿住话头,看着刘今钰颇有深意地笑了起来,让后者忍不住想给他一个爆栗。
“但是,我方才想的事与这些无关。”
刘今钰撇撇嘴,“有屁快放。”
杨文煊指了指东边,又遥指北方,“因清军入关,被言臣攻讦坐视失城不救的大明兵部尚书张凤翼自请到前线督师,结果到前线毫无作为,任清军肆掠。
“今日,他或是忧惧而亡,或是畏罪自杀,反正是死了。他死之后,朱由检应在下个月任命杨嗣昌为兵部尚书,杨嗣昌也本应该在明年三月抵达京师就任。
“可如今情况不同,杨嗣昌不是丁忧在家,而是坐镇一方的封疆大吏。他能不能就任兵部尚书实在不好说。何况,他能否当上兵部尚书,还得看你的意思。”
刘今钰眉毛一挑,声调也浮夸地上扬了。
“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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