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红色的酒盏在辉煌的吊灯下泛着琥珀微光,流油的蟹黄、晶莹的鸡汤银丝几乎在每副餐具旁边都附着,醉蟹、贵妃鸡、抢虾……都是上海名厨做的京沪小菜,橙黄的灯光熠熠,灰绿色的影子也带着几分酣醉的意味。
“程总,抱歉,我们来迟了。我先自罚一杯。”
清亮的音色打破了须臾的寂静,何玲来到圆桌边缘,红酒瓶和白酒瓶各执一方,她倒满一杯白酒,一饮而尽,透明的玻璃酒杯往外翻露着干净的圆弧,封住了许多人本想起哄喝酒的嘴巴。
“何老师,我们刚还在说呢,你们再不来,我们可就开宴了。”
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像是真的一般。
何玲拿着酒杯带着许陌直向酒桌簇拥的中心而去,红裙曳地,她举着满满登登的白酒弯腰,“程总,您真真折煞我了。我这不就向您赔罪来了吗?”说完,又喝下一杯白酒,笑着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程总,这是我们公司的许陌,她和您旗下的江池也合作过的。”
程宗盛后面的郁辞看过来,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古井无波的眼神泛着寒江的冷意,还有一些许陌看不懂的伤感。
“许陌啊,我有印象的。”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被簇拥在中间,他的个子应该不高,坐着比周围人矮一截,颧骨却很高,长长的脸下缀满青色胡茬,一双橄榄形状的眼睛透着精明的光。
许陌的手里被塞进一杯红酒,何玲暗暗掐住她的胳膊,“打招呼啊。”
“程总好。”她极力掩饰住自己的不自在,落在旁人眼里,却是美人娇羞。
他站起来,周围的人窸窸窣窣也跟着起立了一个圆弧。他做着完好的礼节,把西装下摆的扣子扣好,再拿起酒杯,只不过矮胖的身材做这套动作总显得滑稽。同样的动作,郁辞就要做得好看许多,带着浑然天成的贵气和谦逊,在她的印象里,他的礼仪一直很好。
“许小姐好。”音调淡淡的,像极了在老派歌舞厅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胭脂粉色里片叶不沾身的老板样子。
他的酒杯壁碰上她的,清脆的破碎震响璀璨的霓虹,红酒旋着几重涟漪,手心荡漾几圈微微余震。
她感觉自己手里的杯子被人注视着,她不自觉微微收紧,假装不经意间瞥去,一双明亮的眼睛正从她的眼皮下匆匆逃走。
殷红的葡萄香混着酒精流经喉咙,她拖宕着酒液吞咽的速度,就像慢门摄影拉曝的琥珀游丝。
“别停下啊,继续。”何玲在她身后用气声敦促着。
郁辞站在程宗盛旁边,静静地看着她的酒杯又重新注满三分之一的酒液。
她端着酒杯,神情拘谨得像是第一次见面,“导演好,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哦,初次见面?”郁辞微微挑眉,饶有兴趣地挑高尾音,像蝎子的弯弓,想要戳破她盖上的纸。
感受到周围灼热的目光,悬滞的杯子像被架在火上炙烤,她窘迫地微微收紧手指。
“你叫许陌?”
他游刃有余地和她玩着陌生人游戏,像画了一个蚂蚁怎么也走不出的怪圈,他饶有兴趣地看她在圈子里横冲直撞。
他要耍什么花样?许陌在经纪人急切的目光下不得已点头。
“哪两个字?”
“‘清如许’的许,陌生的陌。”她着重强调了“陌生”这两个字。
“是‘陌上人如玉’的陌。”何玲赶紧接上,试图盖过许陌的尾音。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何玲的奉承,本以为郁辞接下这波迎合也就过去了,但是他还在纠缠。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可能……我演的角色有幸被您看到过?”许陌不动声色地掩饰内心的慌张。
杯子被轻轻一碰,这段令人心惊肉跳的对话终于结束。
“许小姐,你随意。”言下之意就是不喝也可以。
但怎么可能不喝,而且还得喝完,以表示一个小演员对新晋最佳导演奖得主的尊敬。
许陌从杯壁里瞥见他的酒越来越少,杯内不留一滴残存的痕迹。
何玲推着许陌挨个走流程,逶迤的红裙扫过大片椅子边缘。
酒程过半。
来之前许陌和何玲说过,她的酒量不好,喝多了会说胡话,她还怕玲姐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有些夸张地说她会耍酒疯,会跳上酒桌跳舞,情绪激动了还会给人哭坟。现下,她已经有些晕眩了。
郁辞的目光会不自觉地跟随站在几人之外的许陌,红裙贴在她身上,美丽张扬,虽然脸上依然在笑,可是她的动作却越来越迟缓,大部分时间可能都在神游天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眼睛虽然看着对方,聚焦的光亮却早已涣散,脖子也红了一大片,她喝醉了。
程宗盛被来敬酒的人奉承着,他一一应下,只微微抿了口酒沫,就放下了杯子,那两人见了,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座位。
旁边的郁辞眼睛定住某处,眉头锁紧,神色凝重,他跟着郁辞的视线过去看——醉酒的美人,一颦一笑俱是风情。白嫩得能掐出水儿的肌肤微微泛红,像一片绽开的樱花。水莹莹的眼睛,双目含嗔,开合的红唇鲜艳欲滴,像极了一颗咬开会爆汁的樱桃。
真是个尤物啊。
他眯了眯眼,把杯子里的酒续满。
“小何啊。”
何玲扶着微微摇晃的许陌,正想借个由头溜走,闻言激动地回看,程总在座位上,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掌自然下垂,掌心往他的位置揽了揽,这是让她过去的意思。
郁辞看着这个手势,神色更加低沉,两人迎着众人的目光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像是两只肥嫩的绵羊闯进虎狼环伺的餐桌。他,也是恶狼之一。
何玲深一脚浅一脚地扶着许陌往那边走,许陌已经昏头转向了,但她知道这种场合不能胡来,才努力克制着自己清醒一点,没有说胡话。
“小许啊,你醉啦?”
郁辞要起身却被旁边的林嘉生摁住,林嘉生暗下神色,他们都清楚,女人在权势面前有多无助,这样的场面在娱乐圈太多,阻止不完的,还是不要给自己惹一身腥,不值当。
烟和酒混杂的气味突然涌来,像切开的蓝纹奶酪,许陌埋着头强忍住不适,幸好那人探身过来一下就回正,没有继续逼近。
“程总,您看她,平时只知道一头扎进剧组里,我之前就让她练练酒量,现在好了,几杯就醉了。”何玲微微侧身掩住她,笑着打圆场。
许陌顿时醉得连头也抬不起来了,脚步更虚浮,四肢更无力。
“年轻嘛,高兴多喝点,喝醉了也没什么,我本来想着你之前提的那个项目,想再聊一聊,既然许小姐醉了,那就先回去休息吧。”
哪有什么项目要聊,这老家伙要干嘛,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但大家都不敢多置喙。
“程总,您想聊项目,我们有的是时间,小许醉了,我还醒着呢不是。”
“可是这杯酒,我本来想敬给小许的,这么优秀的女演员,理当被敬一杯酒。”他拿起了自己的杯子,里面倒满了白酒,像聚成团的水银,要送进女人柔软的口中。
郁辞挣起,向前挪动一步,不动声色地把许陌和何玲挡在身后,“程总,今天不是我们好久没见才组的局吗,怎么要聊和别人的项目了?”
程宗盛神色一冷,转而又是覆上笑脸,“那郁导赏脸喝了这杯酒吧?”
程宗盛提起这杯酒敬向郁辞:“郁辞导演,可是新一代电影导演中的佼佼者啊。”面向众人,用近乎于演讲的方式,重复着不需要打草稿的话术,面容严肃,一派威严,语调铿锵有力,中气十足。
他继而又转向郁辞,语调和缓,像一位和蔼仁慈的老者:“我还没恭喜你又拿一座奖杯。本想着借着今晚这个机会,美人在旁,又有这么多才华横溢的人济济一堂,好好给你庆祝一番。可是,郁大导演是大忙人啊,我托了多少关系才能把你请来给我镇场子。”
明褒暗贬,众人脸色微变。氛围一下子冷却下来,大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言。
郁辞把程总手里的酒杯接过来:“您这么说可是折煞我了,实在是电影的事情安排得太多,我还太年轻,有些顾不过来,我给您赔罪,这杯算是我敬您的,先干为敬。”
白酒入喉,他赶着笑脸相迎。
许陌悄悄抬起头,瞥见他又将桌上的白酒倒进碗里,整张脸快被白得晃眼的巨盆大口吞噬,喉结不停滚动,扶着碗身的手背青筋暴起,耳后也红肿一片。心口不知道为什么一阵闷痛,她的眼眶好痒,鼻子也好酸。
“郁辞啊,年轻人,戒骄戒躁,这是我当年打拼的心得,现在送给你。电影行业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不来我这里一次没什么,但好作品始终需要大家的支持与努力嘛,是不是啊?”
又是此起彼伏的附和声,像污水沟里互相探头的蛆,腐烂的味道总能引得无数见不得光的东西附和聚集,哪里都一样。
“行了,坐下吧,小许也坐下。”
何玲扶着喝醉的许陌走到圆桌的一侧坐下,这里处于“队伍”的末尾,离门最近。
见程总和缓了神色,酒桌气氛才又活跃过来。
许陌趴在桌子上,一阵心悸,连头也开始疼起来,像无数的蜜蜂钻进她的耳朵里,冲进大脑。模糊间,她看见他被灌了一杯接一杯,旁边的人替他顺着后背,也无法缓解酒带来的晕眩和恶心。
何玲瞥见这一幕也不由得静默。
“郁辞为什么帮你?”
“我不认识他。”
何玲没告诉她,她当时声音破碎又混着哭腔,说的话没有一点信服力。
许陌遗憾地想,他总是比她以为的风光霁月要狼狈得多。
他们都不会希望,对方看见自己最窘迫不堪的样子……她被灯光晃得闭上眼睛。
手上一片湿濡,眼泪沿着轨迹划过鼻梁,粘着细粉晕染在她的手背。
局散了。
郁辞被林嘉生扶着去了一楼洗手间,她们在大厅等代驾。
她见到他的最后一眼,整张脸肿胀着烂熟的番茄色,但嘴巴又是惨白的。她还是心有惴惴,“玲姐,我去下厕所。”
“要吐吗?”何玲从包里翻出来一包纸,她接过,冲去洗手间。
长长的洗手台把男生和女生隔绝在一左一右。她心一横,拐进了左边——男卫生间。
这里被做成了一个一个的隔间,她颇为苦恼地逡巡,判断郁辞在哪间。
“林嘉生?”
许陌诧异,走到声源处,停在最边上的门前。
“林嘉生?纸你拿来了吗?”
虚弱的声音带点探究,许陌不由得觉得好笑。
她把未开封的纸从门下缝隙递过去。
门口传来惊呼,“厕所里怎么会有女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