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不打啊？”纪让在器材室里挑了半天，选了个九成新的篮球，朝地面拍了两下，“一块打呗，这么冷的天刚好运动热热身。”
“不去。”宋星稔抱臂倚在体育室门框旁，脑袋不停地转悠着，从这节课开始一直到现在，那双不安分的眼睛就没停歇过，活像在搜寻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你瞅啥呢。”纪让皱眉看他，“眼睛跟激光枪扫射似的。”
“......”宋星稔睨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朝操场对面抬了抬下巴，“那边是哪个班？”
纪让朝宋星稔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五班啊，咋了？”
“我们跟他们班同一节体育课是吧？”
“这不明摆着吗。”纪让说。
沉默。
宋星稔总会忘记，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在上一条时间线了。
“走了。”宋星稔放下胳膊，转身离开。
“去哪？”纪让问，“回教室啊？”
“嗯。”宋星稔低应一声，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正是上课时间，一条长廊回荡着各个班级滔滔不绝的授课声。
宋星稔很有目的性地上了楼，转身，拐弯，往长廊的一侧慢步走去。直到看到某间教室门外那张钉在门框上方显眼的“高一(8)班”指示牌，他才停下了脚步。
没有下课。教室前后门都禁闭着，靠近走廊一侧的雾面玻璃模糊了教室内的场景，宋星稔只能瞧见里边人头攒动的模样，老师铿锵有力的念书声从教室门缝里钻出来，绕在宋星稔的耳廓。
“....所以，十五年了，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去，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去默坐，去呆想....”
嗯，是语文课。
教学楼外的积雪已经快要化完，今日难得出现太阳，冬日午后的暖阳斜斜地照进走廊，将百无聊赖趴在栏杆上发呆的宋星稔烘得暖暖的。
是一个很好的晴天。宋星稔这样想。
他就这样趴在教室外的栏杆上漫无目的地听了一会，才自我反省:上课时间跑到这里来到底是想干嘛？蹭课听吗？
宋星稔有些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手顺势垂落在一旁的墙沿，忽地，指尖传来一阵湿黏冰凉的触感。
他一僵，缓缓收回手，只见乳白的液体沿着他的指节滴落而下。
“......”
宋星稔往旁边的墙面看了一眼。
谁他妈把牛奶洒在这里了......
宋星稔嫌恶地蹙起眉头，指尖粘腻的触感让他浑身不自在，他半悬着手臂，像拎着脏东西似的快步穿过走廊，往前方尽头处的卫生间走去。
打开卫生间大门，宋星稔走到那排整齐的大理石盥洗台前，一口气挤了好几下洗手液，开始用力地搓洗手指。
他低头认真地揉搓指尖，莫名其妙地，宋星稔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烟草味正隐隐钻进他的鼻腔，这让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与盥洗台一墙之隔，对面正是男厕，宋星稔听见那头的厕所隔间里，传出了声音。
“我他妈最烦他这一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凌晟两指夹着半截香烟，漫不经心地抖了抖，烟灰簌簌飘落，坠入下方的蹲坑里头。
逼仄的厕所隔间里，身旁还站着另一个男生。他轻轻地笑了笑，也抖了抖夹在两指间的半支香烟，慢悠悠地说:“怎么，他又找你事了？”
“操他的。”凌晟骂了一句，把烟送进嘴里猛吸了一口，猩红的烟头忽明忽暗，他吐出一串蓝灰色的烟雾，继续说，“我他妈好心给他牵线，他拽得跟江凛欠他几百万似的。”
凌晟“呸”了一口:“这俩真他妈绝配，一个比一个拽。”
他继续咒骂:“江凛拽就算了，人家有资本，付昀祈这个没爹没妈的不知道在拽什么，你是没见着他看见江凛那样，仗着被人家看上给他牛逼的，把别人摁墙上掐。”
另一个男生嘲讽笑道:“卧槽哈哈哈，凛哥没打他啊？”
“打个屁，诶你说他们这种同性恋是不是还管这叫情趣啊哈哈哈......”
“付昀祈也是啊？”
“鬼知道。”凌晟又吸了一口烟，“我管他是不是。”
另一个男生将吸完的烟头随手扔进蹲坑里头:“你说你管他们俩干嘛呢，给自己找不快。”
“你不懂了吧，有失有得，跟着凛哥还是能捞不少好处的，况且老子爹还在他地盘打工呢。”凌晟又抖落一把烟灰，“啧，不知道付昀祈那事儿逼有什么过人之处，居然让他惦记这么久，你是不知道他初中就这个吊样，谁也不理，不知道在傲什么。”
“看他就不爽，活该s爹妈。”
凌晟将快要燃尽的烟头扔在坑沿，抬脚狠狠地碾了两下，接着一脚将它踢进蹲坑，顺手按下墙上的冲水键，看着两只烟头打着旋儿被冲进下水道。
两人打开厕所隔间的门，走了出来。
“诶，把这窗户开开。”那个男生说。他们在最里面的隔间，旁边就是窗户，男生抬手把玻璃窗推开，伸手挥了挥空气中还未散尽的烟雾，“啧，烟味太重了，咱要不要站这吹吹风再出去哈哈哈......”
“傻逼吧真有闲心。”凌晟笑着骂了一句，“等会马上下课了。”
他兀自向前走去:“走吧走吧，上路了上路了。”
那男生便跟在他后头往厕所外走。
刚踏出男厕，凌晟一个没留神，脚下突然横出一只什么东西，给他绊了个趔趄。他下意识往前踉跄两步试图稳住身形，然而洗手间地面湿滑，他还是没能站稳，一瞬间，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
眼前蓦地出现一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
“操，谁啊！”凌晟骂道，红着眼眶撑起上半身，正想抬头看清是哪个不长眼的，右肩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眼前的那只脚猛地抬起，一脚踹上他的右肩，将他整个人又踩回地面，鞋底在他的肩胛骨上恶意地碾压着。
“你他妈......”凌晟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喉间挤出半声压抑的闷哼。他咬着牙抬起头，正撞上宋星稔居高临下的目光。那双漆黑的眸子蒙上了一层薄冰，读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打量一滩令人作呕的秽物。
宋星稔的右脚依然在他肩头不紧不慢地碾着，接着，他倾身向前，想凑近开口说话，却在距离拉近的同时瞬间顿住——一股浓厚的烟草气味猛地窜入他的鼻腔，让他立刻厌恶地蹙起眉头，像是生怕沾染到什么脏东西，又立马直起腰身后撤回去。
凌晟听见头顶传来一阵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即将崩坏一切的癫狂，如同毒蛇吐信时的嘶嘶低语——
“第三次了哦。”
身后另一个男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懵圈，滞在原地呆了好久，才瞪着宋星稔苍白地质问:“你、你干什么？”
宋星稔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依然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他踩在脚下的人，冷讽道:“爹妈在天上看的人，讲话就是不一样啊。”
话音刚落，卫生间的金属门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宋星稔偏过头，看见大门被推开一条缝，一男生正侧进半边身子，准备进来如厕。
两人目光撞上，竟还是熟面孔——向驰衍。
向驰衍显然被眼前的场景怔住，左脚已经踏进门槛，却迟迟僵在门框中间进退两难。他抬头看看宋星稔，发现宋星稔也在看着他，对方视线淡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目光向下，又瞥了一眼被宋星稔踩在脚下的凌晟。
良久。
“打扰。”
宋星稔听见他淡淡说了一句，然后轻身退了出去，并顺带关上了大门。
“......”
恢复安静。另一个男生回过神，向前大迈几步，上手想将宋星稔一把推开，宋星稔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往反方向一拧，男生痛得呼出声，宋星稔抬起那只踩在身上的脚往他的膝盖处踹去，对方疼得一时跪倒在地。
身上的压迫感被挪开，凌晟从地面挣扎着爬起，两眼猩红地瞪着宋星稔，嘴角却咧了咧，露出嘲讽的笑意:“我以为什么事呢，怎么，听见我骂了他几句，你不乐意了？”他从鼻腔溢出一声嗤笑，“啊....你不会也看上他了吧。”
“啧，这样我还真有点可怜他了，小小年纪就得被这么多男的玩屁......”
话没能说完，宋星稔上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倒逼着他往后退去，后脑勺被迫抵在冰冷的瓷面上。
宋星稔似乎仍觉不够解气，在凌晟抬手想要拽住他掐着自己脖颈的手腕时，他忽地松开钳制，一把揪住凌晟的头发狠狠地撞向盥洗台。
凌晟的脸砸在陶瓷边缘，鼻血慢慢地涌了出来，宋星稔的指尖扔缠着他的头发，用力往后拉扯着。
“操.....”凌晟骂道，曲起胳膊往后撞去，宋星稔松了手，向后退去几步避开了撞击。
他用手抹了一把涌出的鼻血，一脚踹向墙角的拖把。“咔嚓”一声，木柄断裂，他抓起尖锐的拖把棍，朝宋星稔抡了过去。
“你去死。”凌晟蹚目欲裂。
木棍搅动空气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直往宋星稔的太阳穴逼去。
宋星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棍风即将触及皮肤时偏过头，木棍擦着他的耳朵划过。
趁凌晟还未反应过来，宋星稔扣住他的手腕，可怕的力道猛地一拧，拖把棍哐当落地。宋星稔顺势拽着凌晟的手腕将他整个人砸向墙壁。
手腕被折，凌晟痛叫一声扶着手腕半蹲着蜷起身子。
宋星稔松了手，阴戾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不紧不慢地捡起掉落在一旁的木棍，将木刺参差的尖锐断口，抵上了凌晟的喉结。
另一个男生从惊骇中回过神:“你他妈疯了吗？！”
宋星稔不为所动。凌晟因为手部疼痛和后背极大的撞击神智已经有些不清，就在宋星稔控制不住地想将尖利的木刺扎入对方颈部时，卫生间的门被一把踹开了——
“宋星稔！”
宋星稔手里的动作停下。
纪让疯了似的跑进来，一把攥住他的臂弯向后猛扯，硬生生将两人撕扯开来，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木棍往一旁扔得远远的，木棍砸在地面发出重重的哐当声。
“你是不是疯了啊？！”纪让照着他的肩膀推了一把，“这样真的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他应该是一路跑上来的，连气息都还没平稳，扯着嗓子输出了一顿后，才弯着腰大口地喘着粗气。
下课铃刚响过不久，重重的怒吼声在走廊上炸开。好奇的同学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很快在卫生间门外汇聚起一片人流。大家垫起脚尖伸长脖子，试图一睹门内的情况，然而卫生间的门只虚掩着一道缝，纪让像堵墙似的横在门内，门外，向驰衍更是整个身子挡在门缝前，把围观群众统统挡在后头。
纪让喘匀了气，直起腰身，视线扫向靠坐在瓷面的凌晟，他耷拉着脑袋，手无力地半垂在膝盖，衣领处还沾着鼻腔涌出的鲜血，这一副模样，纪让实在问不出一句“同学你还好吗？”
他叹了口气，朝宋星稔咬牙放话:“你赶紧走....”
宋星稔没动。
“走啊，在这守着等老师来啊？”
宋星稔攥起拳头，转身，迈步朝着门口那堵围观的人墙走去。
向驰衍把门开得稍微大了些，侧身退在一旁，堵在他身后的一众人群也被宋星稔的低气压震慑到，自觉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宋星稔走了出来，没在原地做任何的停留，径直朝着走廊前方的楼道走去，刚迈了两步，抬头，正对上迎面而来的付昀祈。
几步之遥，两人都略微一怔。付昀祈看见前方卫生间门口拥堵的人群，宋星稔从那里走出来，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感受到宋星稔低沉的情绪，他有些担心，这一定不是好事。
宋星稔只原地怔了两秒，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直到经过付昀祈身侧时，听见他说:“发生什么——”
后半句话被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宋星稔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擦着他的肩侧掠过。
付昀祈转身，看向宋星稔头也不回的背影，他已经拐弯，下了楼梯。
他没有立即追赶，而是向前几步来到卫生间拥堵的门口，他想搞清楚状况，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星稔下了楼，低头不断绕过楼道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刻不停地往前走，他没有回教室，也不知道要去哪。
他走出教学楼，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声音，远远的，是在叫他的名字:“宋星稔，宋星稔....”
熟悉的声音。
付昀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宋星稔依然没打算理会他，自顾自地向前走，付昀祈快跑几步追上他，跟在他身后，语气难掩焦急:“他、他是不是找你事了？”
宋星稔不回答，继续走，绕过艺体楼，往后面的树林小道走去。
“你受伤了没有？”付昀祈紧跟着，不停询问。
还是没有得到回答。
付昀祈有些急了，抬手想要攥住宋星稔的手腕，然而，手在半空悬了悬，最终只是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认命般地放了下来。
“他跟你说什么了？跟你动手了吗？有没有受伤？”
一阵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学校的林荫小道旁种满了香樟树，这种树木四季常青，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叶子依然绿得苍翠。茂盛的树冠在风中婆娑摇曳，发出潮水般的沙沙声。
此时，也只有枝叶摇曳的簌簌声充斥进两人之间的沉默。
“宋星稔....”付昀祈几乎是以恳求的语气轻声唤他。
出乎意料地，宋星稔的脚步竟真的戛然而止，停下了。
付昀祈惊喜之余却差点没刹住，整个人险些撞人家背上去。
他站定，随即向后撤开半步，为两人保持一个他自认为合适的距离。
宋星稔没有回头，付昀祈无措地看着他的背影，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纠结许久，再次尝试与他搭话。
“你有没有受——”
未说出口的话再次卡在了喉咙里。
胸前猝不及防地贴上另一个人的心跳，后腰被一双臂弯牢牢圈住，脖颈瞬间埋入另一个人的体温，换气时呼出的温热气体轰然涌入衣领，沿着颈侧一寸寸淌进流动的血管。
宋星稔紧紧地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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