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月亮升得早，银辉透过桑树叶隙筛下来，在药圃的泥地上织成碎银般的网。芷若握着小锄，一下下翻着畦垄间的杂草，鼻尖萦绕着新翻泥土与艾草混合的气息。自从三日前在溪边遇见顾延安，他那句“缺了一味生姜”便像颗种子，在她心里生了根。
她按顾延安所说，给王二婶家孩子的药方里添了片老生姜，煎出的药汁带着辛香。昨日路过王二婶家，正听见孩子在院里追着鸡跑，水痘结痂处已不再红肿——这是她第一次照着医笺用药，竟因一个陌生人的指点而奏效。
“‘生姜性温，可制汀兰之寒，又能引药入脾胃。’”芷若低声复述着顾延安那日的话，锄头停在一丛开着紫花的草前。这是“紫花地丁”，医笺上画着简略的图谱，旁注“疗疮肿”，可她总拿不准叶片锯齿的深浅。
忽然，身后传来衣料擦过桑枝的轻响。?若猛地回头，月光下，顾延安站在药圃边缘，青衫被夜露沾得微湿，手里提着个半旧的竹灯，光晕在他脚边漾开一圈暖黄。
“夜里露水重，姑娘独自在药圃，不怕遇着山猫？”他声音依旧清淡，目光却落在她锄下的紫花地丁上。
芷若脸颊微热，将锄头靠在桑树干上：“顾先生怎么会来？”她注意到他袖口沾着草屑，像是走过很长的山路。
顾延安没直接回答，蹲下身拨弄那丛紫花地丁，指尖划过叶片边缘：“你瞧这叶，基部呈三角状，叶缘锯齿较钝，若是‘犁头草’，锯齿更尖，叶背带紫。”他从袖中取出一小册纸页，展开来，竟是手绘的草药图谱，笔触比祖父的医笺更精细，“紫花地丁清热解毒，犁头草消肿散瘀，误用则寒毒凝滞。”
芷若凑近去看，图谱上的紫花地丁旁，用小字注着“春采全草，夏收种子”，连晾晒时需“避开正午烈日”都写得清楚。这显然不是普通的医书，倒像是哪家世医的手记。“先生……这是？”
“家传的些杂记罢了。”顾延安淡淡道，将图谱收起，“那日在溪边，见你用的医笺年代久远，字迹多有漫漶，恐有误认之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药圃里参差不齐的草药，“你这药圃虽种了十余味草，却不知‘相生相克’之理。比如这‘甘草’旁种‘甘遂’，便是犯了药忌。”
芷若一惊。祖父去世时她尚年幼，医笺只粗略读过，哪里懂得这些？“可我看它们都长得挺好……”
“草木无知，人却需有识。”顾延安站起身，指向不远处一丛茂盛的“薄荷”，“薄荷辛凉，宜与温性的‘紫苏’相邻，既能驱虫，又可借紫苏的阳气助其生长。你却将它种在喜阴的‘黄连’旁，难怪叶片总是蔫软。”
他说这话时，月光正落在他侧脸上，鼻梁的轮廓清晰，眼睫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影。?若忽然想起，他蹲在溪边汲水时，也是这样专注的神情。
“先生懂这么多草药，为何会来我们这穷乡僻壤？”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这似乎触及了他的**。
顾延安沉默片刻，望向远处山峦的剪影，那里笼罩着一层薄雾，像他眼底化不开的疏离。“避祸罢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芷若想起他发间那点疑似霜粒的东西——或许不是霜，而是未掸去的旅途风尘。
她不再多问，只蹲下身，按他说的将薄荷小心移栽到紫苏旁边。顾延安也未走开，就着竹灯的光，捡起她散在地上的医笺，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模糊的字迹。
“这‘九节菖蒲’的‘节’字，原是‘卝’字头，下面加‘即’，意为‘生于水边，节如竹’。”他指着某页残缺处，从袖中摸出一支炭笔，在旁边空白处重新书写，“你看，如此便不会误认作‘艸’字头的‘菖蒲’了。”
芷若凑过去，看他笔尖在泛黄的纸页上移动，墨痕清俊有力，与医笺上祖父苍老的笔迹形成奇妙的呼应。竹灯的光摇曳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药圃的泥地上，像两株并立的植物，根须在黑暗中悄然缠绕。
“先生为何要帮我？”她忍不住又问，心里像揣着只扑腾的雀儿。
顾延安停笔，转过头看她。月光下，他的眼神不再那么冷，倒像是溶了些溪水的温软。“你祖父……可曾提过‘顾氏医坊’？”
芷若愣住了。祖父生前常对着医笺叹气，说什么“京城顾氏，断了香火”，她只当是老辈人的念叨，从未放在心上。“祖父说过……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顾延安闻言，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像错觉。“原来如此。”他将炭笔还给她，“这医笺上的‘辛夷花’一方，缺了炮制之法，明日我带些白矾来，教你如何‘蜜炙辛夷，去毛防咳’。”
说完，他没再多留，提起竹灯便转身走进桑林。灯光在林间晃了几晃，很快被夜色吞没，只留下满圃草药在月光下轻轻摇曳，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墨香与药味。
芷若握着医笺，指尖触到顾延安刚才书写的地方，那里的纸页似乎还带着微暖的温度。她低头看向移栽好的薄荷，叶片在夜露中舒展，旁边的紫苏散发出辛香，果然比先前更显精神。
原来草药之间，真有这般讲究。原来祖父的医笺里，还藏着这么多她不懂的学问。而那个叫顾延安的男子，就像这春夜的月光，突然照进她只知耕织的世界，为她开启了一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门。
她将医笺小心收进腕间的布口袋，重新拿起锄头，借着朦胧月色，开始按顾延安说的，整理药圃的畦垄。锄头落下，泥土翻起，露出底下湿润的草根，也像翻开了她人生新的一页。
她不知道顾延安与祖父口中的“顾氏医坊”有何渊源，也不知道他避的是什么祸。但她隐隐觉得，从溪边药篓误落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便已与这个神秘的男子，以及他手中那本图谱，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今夜的桑野，月光格外清亮，照在药圃里，也照在芷若渐渐明朗的心上。她忽然期待起明日的到来，期待那个青衫男子，会带来怎样的“蜜炙辛夷”之法，又会为她的医笺，缝补怎样一片被岁月遮蔽的云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