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渐渐毒辣,晒得田垄间的稻禾卷了叶尖。芷若挎着药篓从溪边回来,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篓里新采的“夏枯草”上。自顾延安那日在药圃指点后,她每日天不亮便揣着医笺和他给的图谱,在山野间辨认草药,腕间的布口袋渐渐鼓了起来,像揣着个沉甸甸的秘密。
这日路过村头李伯家,却见他家儿媳翠莲扶着门框直喘气,袖口挽起处,小臂上生了片红肿的疖子,顶端泛着脓白,看着触目惊心。“芷若丫头,快帮婶瞧瞧,这疮肿得疼煞人!”翠莲见了她,像见了救星。
芷若心里一紧,连忙放下药篓。她记得医笺上有“疔疮”的方子,配图正是这般红肿热痛。顾延安前日刚教过她“清热解毒需辨气血”,便定了定神,伸手轻按疖子周围:“婶,这是热毒壅结,得把脓头挑开,再敷药才行。”
“挑开?”翠莲吓得脸色发白,“那得多疼啊……”
“我有法子让你少疼些。”?若想起顾延安说的“以麻沸散类草药暂痹痛觉”,便从篓里找出几株叶片锯齿状的“两面针”,又摘了些带刺的“苍耳子”,“您忍一忍,我去煮些草药水来洗,再找根干净的针。”
她匆匆跑回家,却发现平日里用的缝衣针太粗,怕是要伤着翠莲。正着急时,院门外传来顾延安的声音:“可是遇上了难处?”
芷若回头,见他手里提着个蓝布包,额角也沾着汗,显然是刚从山里回来。“顾先生!”她像见了主心骨,连忙把翠莲的情况说了,“可我没有细针……”
顾延安闻言,将蓝布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竟整整齐齐码着一排银亮的细针,长短粗细各异,装在刻着花纹的木盒里。“这是‘九针’,”他拿起一枚最细的,在阳光下晃了晃,针尖闪着冷光,“治疮疖需用‘铍针’,形如剑锋,可破痈排脓。”
芷若看得呆住了。她只在医笺插图上见过针具,从未想过真有如此精巧的顾延安指尖夹着铍针,在火上燎了燎消毒,针尖的冷光映着窗外毒辣的日头。“别怕,”他对跟过来的?若示意,“看好脓头位置,下针要快如雀啄。”说罢便转身走向翠莲,步伐稳当,全然不见平日的疏离。
翠莲吓得闭上眼,手臂微微颤抖。芷若连忙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将煮好的两面针草药水拧干,敷在疖子周围。顾延安趁势用铍针轻划脓头,动作快得像一道虚影,只听翠莲“嘶”一声,脓水便顺着针尖渗出,混着暗红的血珠滴在预先铺好的布巾上。
“好了。”顾延安话音未落,已用干净的棉球拭去脓血,随即从蓝布包里取出一小罐金黄的药膏,“这是‘如意金黄散’,用醋调了敷上,明日便可消肿。”他将药膏递给?若,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两人都顿了顿。
芷若低头调药膏,醋香混着姜黄的药味在鼻尖萦绕。她偷眼看顾延安,见他正仔细查看翠莲小臂上的其他红疹,眉头微蹙:“近来湿热重,怕是毒火内蕴,需得内服‘五味消毒饮’。”说罢便取过?若的医笺,在空白处写下药方:金银花、野菊花、蒲公英、紫花地丁、天葵子。
“顾先生真是神医!”翠莲看着挤出的脓水,又摸了摸敷上药膏的患处,果然痛感大减,“比镇上郎中下手还利落!”
顾延安淡淡一笑,没接话,只对?若道:“去你药圃采些新鲜蒲公英,根叶并用,药效更足。”
芷若应声跑去药圃,心里像揣了只扑腾的蝶。方才顾延安下针时的专注神情,与他讲解医理时的温和模样判若两人,那双手既能握笔抄方,又能执针破痈,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她弯腰拔起几株肥硕的蒲公英,根须上的泥土落在围裙上,忽然想起顾延安袖口那道旧疤——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煎药时,顾延安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若往砂锅里倒水泡药,见他指尖有层薄茧,不似常年握笔的文人,倒像握过刀剑。“先生的手……”她忍不住开口。
“早年学过些拳脚,”顾延安拨了拨柴火,语气平淡,“防身罢了。”他没多解释,却从袖中取出另一枚银针,“你看这‘毫针’,用于针刺穴位,需得‘指力均匀,如鸟衔枝’。”说着便拿起桌上的梨,演示进针角度,针尖没入果肉,竟不见丝毫晃动。
芷若看得入神,忽听院外传来脚步声。李伯提着一篮新摘的黄瓜进来,见顾延安在,愣了愣:“这位是……”
“是帮我认草药的顾先生。”芷若连忙介绍。
李伯连忙拱手:“多谢先生帮翠莲!这年头,懂医的都是活菩萨!”他说着,往灶台上放了几个刚煮好的鸡蛋,“粗茶淡饭,先生别嫌弃。”
顾延安起身还礼,动作带着几分久居上位的礼数,却又自然谦和。芷若看在眼里,越发觉得他不像普通的避祸书生。
药熬好了,琥珀色的汤汁冒着热气,散发出清苦的药香。顾延安教?若用纱布滤去药渣,又叮嘱翠莲“药要温服,忌辛辣”。临走时,他将那罐如意金黄散留给?若:“你学着调,下次遇上类似的疮疖,便知道如何处理了。”
夕阳西下,顾延安的青衫消失在田埂尽头。芷若捧着那罐药膏,指尖还残留着他调药时的余温。她忽然想起方才煎药时,两人的影子映在灶壁上,像两株并立的植物,根须在暗中缠绕。
这日之后,村里人渐渐知道?若身边多了个懂医的顾先生。有人来看病,?若拿不准时,便会去溪边或药圃找他,而他总是随叫随到,有时带着她去深山认药,有时在灯下教她辨识药材真伪。
某个傍晚,芷若在药圃晾晒刚采的薄荷,忽见顾延安提着个沉甸甸的竹筐走来,筐里竟全是晒干的草药:连翘、板蓝根、茵陈……都是清热燥湿的药材。
“梅雨季快到了,”他将竹筐放在地上,额角沁着汗,“村里怕是要闹湿温,先备些药总是好的。”他说着,从筐底拿出一小捆用红绳绑着的草药,正是她前日在溪边采的汀兰,“这草晾干了泡茶,可解夏暑。”
芷若接过汀兰,干燥的花瓣仍留着淡淡的香气。她看着顾延安被汗水浸湿的青衫,看着他为村里未雨绸缪的模样,忽然想问他为何对这乡野村落如此上心。但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先生辛苦了,我去煮茶。”
顾延安笑了笑,那笑容像汀洲的晚霞,温和而绚烂,驱散了他平日里所有的疏离。“好,”他说,“就用你这汀兰泡吧。”
垄上的炊烟渐渐升起,混着药香与茶香,在暮色里织成一片温暖的雾。芷若看着顾延安在灶前忙碌的身影,忽然明白,所谓悬壶济世,未必需要高门大院,或许就在这田垄间的一锄一铲、一针一药里,在这垄上炊烟与共煎汤药的寻常岁月里,已然成就了医者的仁心。
而她与顾延安的故事,也如同这刚煮开的汀兰茶,在彼此的生命里,渐渐散发出醇厚的香气。她隐隐感觉到,这个神秘的男子不仅带来了医术,更将为她的人生,绣出一片前所未有的、关于药香与成长的锦绣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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