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连绵的第七日,汀洲村的空气像拧不干的棉絮,黏腻中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芷若清晨去药圃时,见篱笆上爬满了青苔,几株“藿香”的叶片上凝着浊黄的露珠——这不是好兆头。顾延安前日说的“湿温”,终究还是来了。
村东头王二婶家最先传出噩耗:她小儿子昨日还只是咳嗽,今早竟发起高热,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若赶到时,顾延安已在堂屋,青衫下摆还滴着水,显然是冒雨赶来。他正用银针在孩子肘弯的“曲泽穴”放血,黑紫的血珠滴入瓷碗,看得王二婶直掉泪。
“热入营血,需得凉血解毒。”顾延安声音沙哑,脸色比往日更白,却依旧镇定,“?若,去采‘大青叶’‘玄参’,再找些‘生石膏’来,越多越好。”
芷若应声欲走,却见他手腕一晃,银针险些脱手。她心头一紧:“先生,您先歇着,我去就行!”
“无妨。”顾延安摆摆手,从药箱里翻出“安宫牛黄丸”,掰了半丸用温水化开,“这孩子舌绛少苔,怕是要动风,得先护住心窍。”他喂孩子服下药,指尖触到孩子滚烫的额头,眉头蹙得更紧。
接下来的三日,汀洲村如遭雷击。先是王二婶家,接着是隔壁的张屠户,再是溪边浣衣的妇人,短短几日,染病者已达十余人,症状皆是高热、咳嗽、发疹,重者甚至昏迷谵语。村人慌了神,有人说是“水鬼作祟”,有人要去山神庙烧香,唯有芷若和顾延安,顶着滂沱大雨,在药圃与病患家之间奔波。
顾延安将自己的住处改成临时医馆,堂屋中央生着炭火,焙干的草药堆成小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他教?若辨认“金银花”与“山银花”的区别,指点她用“青蒿”绞汁喂服高热患者,自己却因连日劳累,咳嗽越来越重,有时煎药时会突然扶住灶台,咳出的帕子上竟染了点殷红。
“先生!”芷若撞见,吓得脸色发白,“您这是……”
“老毛病了。”顾延安将帕子藏起,语气淡然,“别声张,免得村人害怕。”他指了指灶上的药罐,“这锅‘三仁汤’快好了,记得用‘滑石’包煎,别让渣子堵住药筛。”
芷若咬着唇没说话,转身去取药筛时,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顾延安在硬撑——他袖口的旧疤在潮湿天气里泛着紫红,显然是旧伤未愈,又染上风寒。可他仍每日天不亮就进山采药,回来后还要诊治病患,连喝口热水的功夫都没有。
第五日夜里,雨下得更大了,几乎要把屋顶掀翻。顾延安正在为张屠户施针,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竟咳出一口血来,溅在张屠户的被褥上。张屠户的婆娘吓得尖叫,顾延安却摆了摆手,用尽力气道:“我没事……快,按紧他的‘人中穴’……”
芷若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滚烫。“先生,您不能再撑了!”她声音哽咽,“我去请镇上的郎中!”
“没用的……”顾延安靠在她肩上,气息微弱,“这湿温来势汹汹,镇上郎中未必懂……”他从袖中摸出一张药方,“照这个……去采‘黄连’‘黄芩’‘黄柏’,再找‘紫雪丹’……”话未说完,便晕了过去。
芷若只觉心头一紧,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她将顾延安扶到里屋床上,用湿帕子敷他的额头,却发现他烧得像团火。屋外,病患的咳嗽声、雨声、村人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困在中间。
“不能慌……”芷若对自己说,抹掉眼泪,抓起顾延安给的药方。祖父的医笺、顾延安的图谱、这些日子学的医术……此刻在她脑中飞速闪过。她想起顾延安说的“湿温治疗需分三焦”,想起他演示的“凉血散血”针法,想起药圃里那些在雨中顽强生长的草药。
“先生,您教我的,我都记得。”她对着昏迷的顾延安轻声说,然后提起药篓,冲进了茫茫雨幕。
雨太大了,山路泥泞难行。芷若摔倒了好几次,膝盖磕破了,药篓也摔散了架,但她咬牙爬起来,用布巾裹住采到的草药,一步步往回走。她记得顾延安说“黄柏生于山崖阴处”,便冒着落石的危险去峭壁下寻找;她记得“紫雪丹需用羚羊角”,便翻出祖父留下的最后一点药材。
回到医馆时,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上滴着水,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顾延安仍在昏迷,眉头紧锁,像是在与什么搏斗。?若顾不上换衣服,立刻生火烧水,按方抓药。她想起顾延安教她的“武火煮沸,文火慢煎”,守在灶台前寸步不离,看着药汁渐渐熬成深褐色。
第一碗药喂给顾延安时,他毫无反应。芷若的心沉到了谷底,却仍一遍遍用棉签蘸着药汁,润湿他干裂的嘴唇。直到第二碗药喂下,顾延安的眉头才渐渐舒展,高热似乎退了些。
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是李伯,他扶着咳嗽不止的翠莲,站在雨里瑟瑟发抖:“?若丫头,顾先生……他还好吗?翠莲也撑不住了……”
芷若看着李伯期盼的眼神,又看了看里屋昏迷的顾延安,深吸一口气。她走到药柜前,拿起顾延安常用的那杆小秤,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李伯,您坐。我跟顾先生学了这些日子,这湿温病……我能治。”
她开始按顾延安的方子配药,手法虽不如他熟练,却透着一股认真。称药、包药、煎药,每一个步骤都仿佛刻在心里。李伯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眼里渐渐有了光。
那一晚,芷若没合眼。她守着顾延安,也守着屋外等待救治的村民。雨还在下,但医馆里的炭火始终未灭,药香混着水汽,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透过雨幕照进来时,顾延安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见芷若趴在床边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手里却紧紧攥着他的那本《验方杂录》。屋外,传来村民们喝药时的吞咽声,还有几句微弱的咳嗽,但似乎比昨夜轻了些。
顾延安伸出手,想拂去她发间的湿发,指尖却在离她脸颊一寸处停住。他看着这个在风雨中成长起来的少女,看着她腕间那只磨得发白的医笺口袋,忽然觉得,这汀洲的梅雨虽然凶险,却也催生出了最坚韧的草木。
而他自己,这个避祸的游子,似乎也在这汀洲的药香与烟火气中,找到了从未有过的归宿。
“芷若,”他轻声唤她,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辛苦你了。”
芷若猛地惊醒,看见顾延安醒了,眼泪“唰”地又掉了下来,却笑着说:“先生,您醒了!药我已经按方煎好了,您快喝……”
顾延安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点了点头,接过那碗还带着她体温的药汤。窗外,雨势渐渐小了,远处的山峦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刚落笔的水墨画。
他知道,这场湿温疫病的战斗,才刚刚开始。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身旁的少女,已如汀洲的兰草,在风雨中舒展枝叶,与他并肩而立,共同守护这片土地上的生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