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关了灯，沈之瑾躺在被窝里，听着浴室里的水声渐渐涌上困意。
等迟潜洗澡出来的期间，她做了一个绵长又遥远的梦。
画面有些模糊，带着雨后白兰清幽的冷香，潮湿中嫩芽裹挟着绿意，是她青春记忆里最鲜明的一块。
附中最早的地址是在一条老街上，四周被居民住所和集市包围，在四时流转与晨昏相继的日子里，像一位静坐的老者，注视着当地一代代学子成长、毕业。
沈之瑾升学前就经常路过这里，可等她入学的时候，学校已经搬迁到了市中心的新址。
新校区各方面都很好，建筑新、设备新，但又经常听学长学姐说起以前的后山有多适合闲逛，她就萌生了点好奇，在一个周末带着相机过去了。
这一去，就上瘾了。
每到放假的日子，或者是心血来潮的时候，她都会带着写生工具过去小坐一两个钟头，到了吃饭的时间再回来，已经养成了习惯。
教学楼的背面有一条石子路，延展到红木长廊穿过去，还有一个小亭子，偶尔下雨的时候，坐在这里是最舒服的。
在佛教里，白兰花有净化灵魂的寓意，她不知道真假，只知道这隔壁确实有一处寺庙，学姐说每天大清早诵经诵得她头疼，可能这也是搬新校区的一定好处吧。
她默默想着，又低头拿笔，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手中翻开的写生本也看不太真切，一种陌生的记忆直接刻印在大脑，告诉她这上面画的是人像。
什么人？
她仔细想了想，想不出来，直到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之瑾。”
她转过头，是十八岁的周少靳。
他脸型消瘦，眼神里带着恨，是她看不懂的情绪，口口声声说：“你被他骗了。”
心里一惊，再一眨眼，又变成了二十五岁的迟潜。俊脸含着温色，他朝她伸出手。
“沈之瑾，过来。”
她愣了一下，恐惧瞬间消散，笑着扑过去，抱住身前的人，再一抬头，又是二十五岁的周少靳。
对于她的拥抱，这个人没有任何反应，双臂垂着，只用一双暗淡无神的眼睛静静瞧着她，像一潭死水。她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身体里的血液渐渐加速流动，她挣扎着想醒，却怎么也醒不来，直到热意翻涌，心脏狂跳中，她才在黑暗里睁开双眼，有种劫后重生的感觉。
身旁静躺着的人似乎有所察觉，伸手一捞，把人搂进怀里。
“做噩梦了？”他问。
声音听起来似乎是浅眠了一会，被她吵醒的。
沈之瑾抱住他，点了点头，却不敢抬眼看，只闷闷道：“陪我说说话。”
迟潜的嗓音和周少靳比区别还挺大的，平心而论，他的音色不管怎么样也比周少靳的要好听，下蛊方面更是男狐狸精里的典范。
现在的她，只需要随便一抱，随便一听，都能知道是他，哪怕不看，她心里也是安定的。
迟潜安抚着轻拍她的后背，说：“你想听点什么？”
她第一反应，是想听他弹琴。
但这会半夜三更的，明天还有好多事要忙，要人爬起来未免太缺德。
“就随便聊聊吧。”
安静须臾，她声音又低了点：“迟潜，你以后不要喊我之瑾，就叫我的全名，兔子都可以。”
他动作微顿，才问：“可叔叔阿姨也这么喊的？”
“他们不一样。”沈之瑾说。
父母喊没有问题，但男朋友这么喊，她会想到周少靳，然后做噩梦。
静了一会儿，他只答：“好。”
没有再问为什么，她也并不想说。
关于周少靳，她不想再多提了，前男友而已，老在现任面前提算怎么个事，反正都过去了，她现在觉得很好就行。
“梦里都是假的。”她泛起嘀咕，发顶好像被人亲了一下，又被摸着脑袋，他说，“要我抱着你睡吗？”
“不想睡了。”沈之瑾摇摇头，估计现在已经过了零点，又随口问，“我们今天去见外公外婆吗？早上去还是下午去？”
“都可以，他们今天不出远门。”他说，“看你愿意什么时候。”
沈之瑾想了想：“早上吧，能陪他们一整天，我爸妈这边也很多亲戚要来，他们自己能热闹，年夜饭……就陪老人一起吃吧。”
她已经到家了，不差这一顿饭，迟潜都能住在她家过年，她过去待一天没什么问题。
“嗯。”迟潜道，“等天亮了我再告诉他们。”
说是不想睡，但才过这么一会，人又迷糊起来了。
离入睡还有点距离，要是这时候他能多说说话就好了，沈之瑾默默想着。
她声音有点飘：“迟潜，给我讲点故事吧，什么都可以。”
“故事啊……”
向来无所不能的人在黑暗里露出一点难色。
他好像，一个都想不出来。
沈之瑾等急了，抬头看他：“随便什么都行，你小时候家里人不给你讲故事吗？”
迟潜眉头蹙起来了。
他家里人谁会给他讲故事。给漾漾倒是可能会，他？没印象，无法想象。
“算了。”沈之瑾放弃了，一翻身从他怀里出去，背对着他，“我自己睡，你不要说话。”
迟潜：“……”
又躺了一会，边上的人终于再次入睡，多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看起来睡得很安稳，床上另一侧的人才坐起来，拿着手机走出房间。
沈爸爸半夜起来上厕所，出来后顺便想去厨房看看自己买的活鱼有没有出问题，刚一走出来，就在黑漆漆的阳台上看到一个身影，吓得一哆嗦，差点叫出声。定睛一瞧，才放下心。
他还不大适应家里多了个大小伙。
推开门走出去，他偏头看着边上这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年轻人，问：“不习惯吗？是不是睡不着。”
迟潜一开始注意到对方过来，以为他会像自己的父亲一样责难两句，但眼前的慈父只是露着温和的笑容，在关心自己的心情。
迟潜微怔，眼神里的冷色缓了缓，也牵起一丝笑，摇摇头：“不是，我在挑两本书。”
“书啊，这方面我就不太懂了，你是要买回来这段时间看吗？真是好学。”
迟潜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微微沉默后才道：“叔叔知道沈之瑾平常有什么喜欢的读物类型吗？”
他在称呼上有了变化，亲闺女的名字，沈爸爸自然敏感，一听就听出来了。
从女儿和上一任频繁吵架的经验来看，他没办法判断这两个人是不是真闹了矛盾，要不然他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站在这里。
他脸上染上了一丝愁色，只拍拍他的肩：“小伙子，两个人相处要互相包容，之瑾她的书太多了，不需要你送，你真有心意，不如跟她好好交流一下。”
迟潜好像也品出意思，知道他误会了，又解释：“我们没有问题。买书……不是要送。”
“那你问她喜好？”
沈爸爸还在追问这个话题，让迟潜不得不说清楚了：“她有点失眠，想听故事，我买书是想念给她听，选了两本，先给她试试。”
沈爸爸老脸一红，直摆手：“诶哟，都多大人了还要人哄，上次被人哄睡还在幼儿园呢，给她讲的故事她一个记不住，你就念那个字典她也能睡着，不用太费神。”
迟潜笑起来，像是被逗乐了：“字典也可以吗？我刚好看到柜子里有。”
沈爸爸犹豫了。
“我瞎说的，你最好别试，我被小孩哭闹的时候不小心打过，说太无聊了，念得她烦。”
“……”
迟潜：“我知道了。”
夜色下，两个男人同时沉默。
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还能记到现在，说明打的不轻。
沈爸爸转身，跟他说：“你买好了就早点进去，穿个睡衣别把人冻坏了。”
迟潜回头应了声好，又站了一会，才收起手机走进门。
他们出来的动静都很轻，没有吵到睡着的人。一切回到原位，在静谧无声的时间流逝中，迎来了今年最后一天的晨光。
被子里的人伸了个懒腰，扭头一看，发现身侧竟然没有人。
她坐起来，探头往浴室里喊了一声：“迟潜？”
没有人应。
已经起来了吗？怎么不喊她。
沈之瑾慢吞吞下床，拿了衣服进去换，刷牙洗脸，她照照镜子，给自己敷张面膜，才趿拉着拖鞋走出房间，往客厅里去。
“妈？你们已经买菜回来了吗？”
看着地上一大堆的东西，再看看他们一副外出打扮的样子，就知道是刚从外面回来了。
沈妈妈看她一眼，已经对她这幅懒散劲习惯了，笑着说：“是啊，今天小潜真是帮我大忙了，买的东西太多太重，全是他给我提回来的，你爸爸还专门去做了香肠，说到时候要给你露一手。”
沈之瑾看向门口还在换鞋的人，贴着面膜也做不了什么表情，只说：“你几点起的？我怎么没发现？”
迟潜踩着拖鞋过来，弯腰去整理刚才买的蔬果，头也没抬：“五点。”
“五点！？”
沈之瑾面膜变形了，她赶紧摸摸，有点良心不安：“太早了吧，有没有要我帮忙的？”
“没有。”他说完，又顿了一下，抬眼看过来，“好像是有的。”
半小时后，沈之瑾洗完面膜做好护肤坐在客厅里，面前是他刚端过来的两只盘子。
迟潜指了指，说：“你帮我尝尝这两种桃子哪个更好吃，我都买了，准备选一样带回我那边，外婆喜欢这个。”
沈爸爸从旁边路过，点点头：“对对，你帮他挑挑，还有别的礼物看看要不要从寄过来的那些里面选一下，我们都没动过。”
沈之瑾听着，莫名觉得自己的任务还挺重要。
品鉴美食，那他们可找对人了。
她拿起叉子戳起左边的一块，认真尝了尝，又戳起右边的放进嘴里。
迟潜就站在旁边等着。
她抬起头，问：“你先告诉我外婆喜欢哪种口感？”
迟潜答：“软的，甜一点，她牙齿不太好了。”
她指向左边：“那就这种。”
迟潜勾起笑，又问：“那按你的口味，更喜欢哪种？”
沈之瑾以为他希望自己能多给点建议，于是认真想了一下，指向右边：“我的话，其实更喜欢这种，但这个偏硬了，你不用参考我。”
他拿起左边那盘，笑容不减：“好，那以后买右边的给你吃。”
沈之瑾几乎立马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仰头看着他，抿唇的同时脸也红了一点，压低声音问：“你到底是不是真在给外婆选水果啊？”
“是，也不是。”
故意不给她个痛快，迟潜眼眸含着轻笑，在沈之瑾急眼之前才不紧不慢道：“顺便了解一下你的口味，对我没坏处。”
他把那盘拿走以后，几个人分吃了，都说不错。沈之瑾一个人独享也不好意思，就让他们都吃了点，一会就解决完了。
早餐是妈妈亲手做的，她吃完以后，又被爸爸催着过去选礼品。
可迟潜的意思是，外公外婆那边的他也已经买好寄过去了，不需要从这边挪。
可既然提起来了，沈之瑾也想看看到底是些什么东西，还是跟过去了。
看着爸爸拉开的柜子里满满当当的东西，她双眼逐渐瞪大，扭头看向旁边的人。
“喂，你为什么要搞这么多？”
名酒、茶叶、滋补品、瓷器茶具……
随便一扫，就眼花缭乱了，这还仅仅是这个柜子里的，还有旁的没算进去。虽然确实都是好东西，但也确实夸张了点。
就算她不懂酒，也看得出那随便一瓶都贵的很，更何况是这么多。
边上的人非但没有一点反省，还说：“第一次买，不是很了解叔叔阿姨的具体喜好，所以都选了一些，如果试后有喜欢的，可以直接告诉我。”
这话是跟她爸妈说的，也算是解答了她的困惑。
沈之瑾算是拿他没辙了，只叹了口气，跟爸妈说：“你们别跟他客气了，都是心意。”
沈妈妈点点头，很是欣慰：“那真是谢谢了。”
上午九点多的时候，和家里说好了今天要过去以后，他们都表示赞同，拿了家里的车钥匙，两个人就提着一些水果出发了。
沈之瑾坐在副驾观察他走的路线，还有点惊奇：“原来这么近的吗？我以前上蒋老师的课就是走这条路呢，没碰到过你。”
迟潜拐了个弯，把车开进一条小路，淡声道：“碰到过，只是你没有注意。”
沈之瑾回忆了会，又看向前方：“你那时候好像都是司机开车接送的，我步行上下学，怎么能看到你。”
她说的是实话，迟潜没法反驳，但那是被人跟多了以后他才被勒令坐车的，在那之前都是骑车，经常都能遇见，只是她完全没有注意。
她走路的时候，喜欢戴耳机，发带多数时候是蓝色的，偶尔会换成黑色的皮筋，极少数的时候，是散开的，就像现在这样。
她喜欢一些细微的东西，路上不知名的野花，桥边卷起的残云，水里漂浮的绿植，楼墙探出来的枝桠，都值得她看许久。
说是不打扰，给她安静的学习环境，但偶尔他还是会忍不住靠近，故意选她走过的路，她吃过的路边摊，在她的不远处停留。
但没有任何一次，她再次像画室里那次一样注意到他。
或者说，她有在刻意避开自己，哪怕看到了，也会当做没有看到，甚至于在多年以后毫无印象。
原因他后来才渐渐清楚，她不喜欢被打扰，而他周围又避免不了有许多杂乱的视线，于是选择主动远离。
这一离开，再接触的时候，她已经是别人的女朋友了。
唇边扯起一点笑，他把车在院子前停稳，扭头侧过来：“那现在呢？你有没有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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