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玄泽宫之前本来是要告诉你的。”
两个人不冷不热这么多天，这场“冷战”以苏无翊的低头而告终。闻陵总是说苏无翊此人木讷，可他聪明着呢。这不，一开口正中要害。闻陵心里想的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闻陵耿耿于怀的恰是苏无翊猝不及防的离开。
苏无翊一开始就知道闻陵只在玄泽宫留二十年。可闻陵，却是理所当然以为苏无翊会在玄泽宫一辈子的。
苏无翊一低头，闻陵心里的怨念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嘴上毫不留情：“告诉我做什么？我是谁啊？何必特意知会我一声？二十年都没提过一嘴的事，师兄，你不觉得现在告诉我，特别特别多余吗？”
心里有怨，说的话便像是一针一剑，扎得人心口疼。
苏无翊这个人，偏偏不擅长说，只能愧疚地重复：“我本来是要告诉你的。那时你不在，我以为你不告而别，再也不回玄泽宫里。而且，想来你不会在意……”
闻陵其实心虚，不辞而别的人是自己，莫名其妙失踪一个月，苏无翊这么想也是情理之中。
可脱口而出却是刻薄之语：“我不在？苏无翊，你那么厉害，是连传音术都不会吗？”
苏无翊低下头：“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苏无翊竟然就这么服软了。
闻陵的气消了大半。
没想到苏无翊一句话又让他噎住：“那你呢？你这个月的忽然消失，身边忽然又多了一个人……”
果然，苏无翊怎么会这么好说话。果然是先给一颗甜枣再扇一巴掌，还挖了个大坑给他跳。
不过，三师兄什么时候对他的事这么感兴趣了……
闻陵有点心虚道：“情况紧急嘛，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就……”
苏无翊：“他是谁啊？”
那些往事也没什么好瞒着苏无翊的，闻陵索性实话实说了。
“你知道的，我待在玄泽宫二十年是因为我和宫主的约定。二十一年前，我在凡间遇险，是一个凡人救了我。为了救我，他险些丧命。当时宫主发现了我们，他答应我，只要我去玄泽宫二十年，他就替宿予疗伤。我答应了。”
苏无翊一向聪明，自然而然猜到了：“霁乐就是宿予？”
闻陵叹了口气：“是也不是。准确来说，霁乐是宿予的转世。”
苏无翊疑惑：“转世？二十年吗？”
闻陵脑海中闪过过往的点滴。
“在遇到我之前，宿予中了无药可解的毒，命不久矣。宫主治好了他因我而受的伤，却解不了他的毒。宿予……最后还是没熬过二十一年前的那场的大雪。”
苏无翊的冰冷的目光柔和下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来说，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都过去了。你别太自责，不是你的错。”
惜字如金的三师兄一下子说出那么多安慰人的话，还真是难得。
闻陵苦笑：“其实没有结束。宫主当年只治好了宿予的外伤，但是……没能洗去宿予魂魄中的印记。”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闻陵恨自己当年的无能，可有些事情终究无法改变。还好兜兜转转，他还有机会赎罪。
“噬梦印记，被烙印在他的魂魄里。即便轮回转世，也无法消除。他是人族，在这个印记影响下，生生世世，噩梦缠身，不得安眠。苏无翊，这是我欠他的，我要还。”
“你想做什么？”
“释乙水。我要找到释乙水，洗去他魂魄中的印记。而且，霁乐这辈子过得太苦了，我想帮他。至少在他有力自保之前，护他周全。”
往事沉重，好像成了一道溃烂后结痂的疤痕。时隔多年，已经不觉得痛了，可看到刺眼的疤，心里依然颇多感慨，总归不能视若无睹。
闻陵其实隐瞒了一些事情。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雨天。他睁眼醒来时便是在人间的乱葬岗。
记忆全无，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走了好多日。
其实比忘记过去更可怕的是，身旁空无一人，满腔的话不知对谁说。
失忆之前，他应该是个话痨。
因为飘荡在凡间，一日不与人说话，他就觉得浑身难受。毫不夸张地说，无人可诉苦的痛是从心口蔓延开的。也不是难耐寂寞，只是一旦一个人安静下来，他就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一阵一阵地敲打着心口。便是深吸一口气，整颗心就像是被劈成两半一样疼。
其实他不难过，可心口的疼痛却无法遏制。阵阵刺痛时常卷土重来，疼得他猛地落泪。
就像是被人下了咒，不和人说话就会心口疼。
后来，他遇到一只呆鸟，每日都不厌其烦地跟它说话。很神奇，有个可以说话的人……不对，是有一只可以说话的鸟，闻陵竟然觉得心口就没那么疼了。
由由是一只神鸟，口口声声说闻陵有仙魂，他是流落人间的仙族，催促着他回沧渊。
那时候闻陵哪里清楚什么沧渊沧海的，一边哄着供着呆鸟，一边在人间漫无目的地等待。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只是等着。
就好像一定会有人出现。
但是他在乱葬岗待了整整一个月，也没有人找上门。
呆鸟陪他一起离开了乱葬岗，走走停停，在人间穷游几个月。
闻陵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宿予的。
一介凡人，身中剧毒，药石无医。
但他却无惧死亡，想要见到神仙。
闻陵问他：“找神仙做什么？神仙可不会插手凡人的生死。”
宿予说，那时他从小到大的心愿。他小时候梦到一座山，梦到过一个仙人。仙人站在群山之巅，身着道袍，仙气飘飘。
一场梦，便改变了他的一生。
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之后，宿予就拜别爹娘，独自一人启程寻仙问道。
三界有别，凡人终究难以参透仙法。
宿予修不了仙，也遇不到仙。
宿予说：“两年来，我登过许多山，出过海，却未见到诗文中的‘蓬莱’。”
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怀着一腔热血，兀兀穷年。
闻陵佩服他。
很快，两个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
闻陵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其实，我也是仙族呢。
只可惜，宿予不相信，说他浑身上下和凡人一模一样，莫不是走火入魔了？
闻陵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自己是个仙族。
仙魂这种东西，**凡胎是看不见的。
可偏偏，闻陵记忆全无，对仙术咒法更是一窍不通。更别提运用。
宿予中的毒越来越严重，大夫束手无策，闻陵急得团团转。除了由由，宿予是他在这世上最好的朋友，也是为数不多的朋友。
“生死有命，我不强求。闻兄，你也别难过。”
一天一天，宿予昏睡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更长。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寻仙问道的南柯一梦。
一日，他和闻陵一同出去。
路上不慎遇到妖族。
那狼妖与仙族之间似乎有血海深仇，对仙族恨之入骨。
他看出闻陵的仙魂，不由分说地攻击闻陵。
闻陵将宿予安置在安全的地方，独自对付狼妖。但那时，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施法，只能一个劲儿地躲闪。
在狼妖要给他致命一击的时候，宿予忽然冲出来，在狼妖背后拖住他。
因此，宿予深受重伤，险些命丧当场。
还好那时玄泽宫的人及时赶到，吓跑了狼妖。
也是在那个时候，玄泽宫宫主，也就是闻陵后来的师父，与闻陵做了交易。
宫主替宿予疗伤，闻陵把自己的二十年卖给他。
那时候，闻陵还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邀请他进玄泽宫，误将他当做菩萨心肠的大好人。
狼妖那一击，不仅给宿予带来皮肉之苦，更是在他的魂魄中种下了噬梦印记，连宫主都束手无策。
那时，“和蔼”的宫主说：“无妨，噬梦印不会对人造成严重伤害，只会做做噩梦而已。人嘛，做个噩梦再正常不过。”
闻陵那时惊魂未定，竟未看破这老狐狸的真面目。
宿予的伤虽然好了，身上的毒却药石无医。宫主说，这是宿予的命数，即便是仙族，也无可奈何。
很久之后，闻陵才知道，那也不过是快点逼他去玄泽宫的说辞。
那年隆冬，宿予在大雪之时闭上了双眼。
再也没有睁眼过。
闻陵将宿弥的尸骨带回他的故乡，了却他的生前夙愿。
之后便去了玄泽宫。
这一晃，就是二十年。
苏无翊的声音将闻陵拉回现实。
他的声音中带着怒气：“当年，是谁要害你？”
闻陵望着他的眼睛，苏无翊眼神看上去像是要吃人。三师兄本无情无欲，本该无忧无虑，无惧无怒，无憎无嗔。自己贸然将他拉进自己的世界，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故作轻松：“怎么，三师兄……是要为我报仇雪恨吗？”
紧接着，闻陵就轻轻叹气：“过去这么多年，记不清了。”
怎么会不记得呢？那可是差点害死宿予的人，也是他失忆以来，第一次尝到什么叫无能为力。
眼睁睁地看着朋友因为自己而受伤害，那样的痛苦，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
他的仇，他要亲手报。
把苏无翊卷进来，这算什么事？
更何况，玄泽宫都对那只狼妖忌惮三分，尚不能捉拿他，其中危险，可见一斑。
方才还是平静无风的小城，忽然有一阵带着灵力的风起，正是从沧渊的方向传来。
是从玄泽宫来的传音符。
“闻陵，师父中毒，整个玄泽宫都在找苏无翊，你们要小心。”
是五师姐。
老狐狸中毒了？
闻陵不解地望向苏无翊：“你……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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