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玄泽宫大门，苏无翊回头一望，风风雨雨近百年。那些漫长的时光，终究是被他亲手埋葬在身后了。
他虽为仙族，却时常觉得自己不如孤魂野鬼。
同样是无处可去，无人可伴，孤魂野鬼还能再入轮回重新开始，弹指间又过一世。而他却毫无指望地苟活于世，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掉。自以为是想要冷眼旁观，却发现自己早已成为局中一人。
苏无翊将视线从闻陵身上移开，咽下了那些不能开口的情绪，好似不经意间提起：“接下来你打算去哪？”
是和这个凡人一起云游四海，还是踏遍人间寻找梦中呢喃的那个人？
闻陵站在苏无翊身旁，只觉得格外冷，像跪在悔过崖的冰雪之中一般。
闻陵摇了摇头，反驳道：“不是我，是我们。”
“我……们？”
闻陵点点头，笑着道：“对啊，我，你，还有霁乐，我们一起去人间吧。”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由由轻轻啄了一下头。
猝不及防的攻击让闻陵吓了一跳，抱着头恶狠狠地瞪着由由：“呆鸟，你干什么？！果真是翅膀硬了，已经敌我不分地攻击了是吧？
他这个月不在，也不知道由由上哪儿混去了，翅膀肉眼可见地飞了一圈。他还以为，少了自己每日雷打不动的定时投喂，这呆鸟会瘦一圈。
由由不满地说道：“闻陵！你也是好起来了，忘恩负义这一招被你玩得明明白白！一个月前，你只字不留地离开；现在又想丢下我去人间？！这二十多年，是谁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你絮絮叨叨的时候是谁不厌其烦地陪你说话？”
闻陵被啄了脑袋，故意不顺着呆鸟的话说，一个劲儿火上浇油道：“这我知道，是苏无翊啊。”
“想当年，天寒地冻，我身后空无一人。”闻陵跳到苏无翊身后，“是宽宏大量的三师兄还愿意陪我说说话。”
某人不在意的角落里，他口中“宽宏大量”的三师兄抿着唇，红了耳根。
由由果不其然怒气更甚：“闻！陵！我要啄瞎你的眼！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它装腔作势要一头撞死闻陵，同他玉石俱焚。
拖着一身伤的苏无翊却毫不犹豫地挡在闻陵身前，将闻陵护在身后。
闻陵没想到由由会这么激动，于是放弃了捉弄它的心思，知错就改：“好了好了，是我的错。由由，是我不好。那你呢——你真的要和我们一起去凡间吗？”
他记得清楚，自从认识这只呆鸟以来，它对人间、对凡人的态度已经不止是嗤之以鼻了，甚至还带着隐隐的敌意。
这不是它的错。
究竟，强大如它，曾经却被别有用心的凡人欺骗，险些命丧凡间。
由由不容反驳地说道：“去啊！我答应过我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闻陵：“其实，要报恩的话，这么多年，我们早就两不相欠了。”
由由不想理他：“这些年被你伺候惯了，一时间不想改——你也休想背着我一个人过好日子！”
由由看了一眼霁乐，又看了一眼冷冰冰的苏无翊，视线最终落在闻陵身上：“现在可以说了吧，这一个月，你去干什么了？”
“找人。”一向话多的闻陵难得没有多说几句，含糊其辞地想要糊弄过去。
由由愣住了，不再气鼓鼓地扑腾着翅膀，落在闻陵的肩上轻声道：“你是说……”
闻陵点点头。
一人一鸟心有灵犀，闻陵一点，由由就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可二十多年前，苏无翊和闻陵还没有任何交集，自然不知道过往的那些恩恩怨怨，也听不懂闻陵的哑谜。
闻陵搀着苏无翊的胳膊哄道：“下次有机会，我给你讲讲我去玄泽宫之前的事吧。”
苏无翊藏在袖子里攥紧的手心慢慢松开。心中固不可砌的顽石化作了一阵轻飘飘的风、一汪软绵绵的水。
“好。”
闻陵一手搀扶着苏无翊，一手拉着霁乐，肩上还趴着一只呆鸟。这二十年的光阴里，他时常畅想今日。离开玄泽宫，找到宿予的转世。如今一一实现了，境况却与他想象的大不相同。
释乙水下落未明，他虽找到了宿予转世，却不能洗去他魂魄中的印记。那伤那痛，如果没有释乙水，将会纠缠他生生世世。
他有点想不明白，二十多年前，那个**凡胎的宿予，究竟是哪来的勇气替他挡下那一击。
找到霁乐之前，闻陵原本没想过出现在他的人生里。
上辈子的恩怨，又何苦再牵连这辈子的他？
他本打算在找到释乙水之后，不动声色地替霁乐洗去魂魄里的印记。至此，闻陵与他上辈子的恩恩怨怨也算两清。
二十多年前宿予的死虽不是闻陵直接导致，但他的痛苦闻陵难辞其咎。
这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宿予早已重新投胎转世。
可是，上辈子意气风发、“胆大包天”的少年，这一生却过得那样坎坷，以至于性子都截然不同，变得唯唯诺诺了些。
这辈子，故人过得太苦了。
当年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如今闻陵不想再经历一次。
在霁乐有自保之力之前，他会守护霁乐，护他平安喜乐。
霁乐的颠沛流离、释乙水下落不明，这些都是超乎意料的变数。
还有一桩事是他始料未及的——苏无翊此时此刻会站在他身边。
苏无翊在玄泽宫从未高兴过，闻陵知道这一点。
但这么多年，无论身受多重的伤，无论过得怎样苦，苏无翊都咬牙忍着，从未提过一句离开。
闻陵在玄泽宫听到的八卦数不胜数，与苏无翊有关的那几则，他更是记得一清二楚。
虽说谣言误人，不可尽信。苏无翊才没有蠢到喜欢上宫主那条老狐狸。
但闻陵坚信，苏无翊一定有把柄在那老狐狸身上。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苏无翊即便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也要执意离开？
闻陵偏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苏无翊的眼睛，想要从他眼里找出一点答案。
又或者说是，在等苏无翊主动开口说出答案。
闻陵有自知之明，但苏无翊的行为确实很难不让人多想。
苏无翊知道自己与宫主的二十年之约，那便是知道自己最近会离开。
苏无翊早离开晚离开，偏偏选在这几日，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一贯潇洒恣意的闻陵现在心里却没有底，酝酿了好一会儿试探道：“苏无翊，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凡间吗？”
闻陵这话说得客气，可苏无翊却不大高兴，眼里多了一丝冷冰冰，仿佛又成了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三师兄。
“你说呢？”
闻陵：“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
苏无翊冷冷道：“有些人早就忘记自己的承诺了。”
承诺？闻陵像是被雷劈了一下，恍然大悟。
巍巍高山之上，皑皑白雪之中，闻陵曾说，他会和苏无翊一起，看遍人间风光。
当时，他说完这句话以后苏无翊既没反驳，也没答应。闻陵只当他是不好意思拒绝，便也没放心上。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苏无翊还记得。
“苏无翊，我们一起走吧。离开玄泽宫了，我们一起去人间，去看看沧渊之外的烟火。”
苏无翊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约定好了，就不能反悔了。”
往后岁月，若有苏无翊在，似乎会更有趣。
闻陵笑着回应：“当然，我这个人，最守约定了。就算有一天，连你都忘记了，我也不会忘的。”
苏无翊坚定道：“我会永远记得的。”
闻陵目光落到霁乐身上的那一刻，一些陈年往事涌上心头。
他对身旁的苏无翊说道：“苏无翊，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一直以来瞒着你一件事，你会怎么样？”
苏无翊轻哼一声，声音非常轻，且转瞬即逝。
可闻陵还是听到了，
苏无翊说：“不会怎么样，你不告诉我，应当有你的理由。”
闻陵点点头。
三师兄才没有他那么小肚鸡肠，就算知道自己隐瞒过往，应该不会生气吧。或许，他对自己的过去根本不在意。毕竟，在印象里，苏无翊一次都没提及。
过往如烟。闻陵自己都不在意。过去的就过去吧。
*
一行人最终到一座边陲小城，离沧渊和人间的交界处不远。
虽无京都繁华喧嚣，但不失岁月静好。
他们买了一座很大的府邸，当作暂时的栖身之地。
宅子位置好，风水好。
闻陵倚着二楼的栏杆，一眼望下去，便可看见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包子铺炉子上冒着的腾腾热气。远眺，便是层峦起伏的群山重重叠叠。
若遇到下雨天，云雾环绕山峦，不失为人间美景。
再远一些，隐隐约约可见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四周灵力充沛，炬火之芒环绕，宛若天边之阳。
若是闻陵没记错，那座山就是古籍中记载的穆梧山。
传说，在人、仙、妖还未出现时，神是世间唯一的生命。天地初开之时，尚无人间，也无沧渊之境、九溟之地，但这座山就已经存在了。
众神仁慈，乃创三界。
神创造了一切，于是有了人、仙、妖。
古籍中记载，神居之地沂归之境，就在穆梧山。
穆梧山地处三界交界之地，非有神缘之人不得靠近。神缘神缘，若非是神，如何有缘？
因此，无论是人、仙、妖，都无法靠近真正的穆梧山。他们眼睛看到的，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一缕残影。
三界中不乏勇士，有如夸父逐日之执着，走遍千山万水，历经艰难险阻，只求到达穆梧山。
但是兜兜转转，都被绵延不绝的群山所困。
却怎么也找不到穆梧山。
闻陵曾听闻一种猜测：世间最后一位神陨落之后，穆梧山大概也归于混沌了。如今只不过是其中蕴藏的灵力维持的一抹虚影。虚影立在群山之中，才形成了穆梧山高耸入云的假象。真正的穆梧山，始于混沌初开，也终归于混沌，消亡于群山之间。
闻陵眯起眼睛仔细看穆梧山的轮廓，却觉得越看越清晰，仿佛这座山真的在那里，在寂静的肃穆中守护着三界。
不知何时，苏无翊出现在闻陵的身后。
像是一场酝酿已久的倾盆大雨，乌云密布如灭世，滚滚天雷也回响已久，唯独不见硕大的雨滴铺天盖地而下。
离开玄泽宫以后，两个人似乎都心有芥蒂，谁也看不明白对方究竟在盘算什么。可两人，都不愿意主动打破表面的相安无事。生怕往前一步，就是越界。可彼此都如鲠在喉，刺就扎在心里。
来到这座小城已有三日，闻陵刻意躲着苏无翊，苏无翊也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曾经冰天雪地的一片苍茫中，都能携手克服艰难万险依偎取暖的两人，自三日前离开玄泽宫以后，他们之间像是有了看不见的的隔阂。相顾无言、虚掩太平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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