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过去,闻陵就是把泽陵所有的山山水水、大街小巷忘个干净,也绝不会忘记最东边是什么。
毕竟,那是他醒来的地方。
“乱葬岗啊……小狐狸,你这就不厚道了,别处我不清楚。这乱葬岗我还不知道嘛。”
闻陵话音刚落,余光之中,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闻陵斜着眼望过去,正直直地对上了苏无翊烫人的眼光。不知何时起,苏无翊又锁起来眉头。他那眼神仿佛在质问闻陵:为什么这么了解泽陵的乱葬岗?
闻陵清楚苏无翊的本意是关心。
可这件事他解释不清。
一旦开口了,他试图隐瞒二十年的事情就会露出蛛丝马迹。
时机不对,这时候若是落下一棋子,无论下在哪里都是错的。
不如不说。
闻陵假装没看见苏无翊的眼神,偏过头又望向那狐妖。
闻陵对着狐妖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在狐妖眼中却是那样渗人。仿佛站在她眼前的不是一个光风霁月的仙族少年,而是从乱葬岗里爬出的鬼魅,专来人间索命来的。
恰在此时,原本飘着几丝白云的天空被成群结队的乌云包围,天色便昏暗了。
落日彻底下坠,消失在视野中。如血的残阳一点点褪去,整座泽陵城被暴雨将至的黑暗笼罩。
天生异象,则乱必出。
狐妖想起自己方才在闻陵仙魂中所见的,一颗心慢慢地下沉,坠入了冰凉的雪水中。
“那个……往东走两里,再往南走一里就是客栈,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狐妖抓起那串铜钱,一溜烟就跑远了,仿佛多留一刻就会被生吞活剥。
闻陵他们正在客栈落脚,倾盆大雨就劈头盖脸地往地上砸,气势汹汹,势不可挡。
到房间以后,闻陵收拾收拾东西,就坐在窗前静静地听雨。
无灭灯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即便是偶尔穿过窗子缝隙飞溅而来的雨丝也无法浇灭那荧荧烛火,忽然而起的风也不行。
这盏灯自闻陵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跟着他,像是有魂魄似的,如影随形。无灭灯的烛火燃烧不尽,雨打风吹而不灭,闻陵曾经试过用法术,依然不能削减烛火的光亮。
一盏孤灯在侧,清风拂过脸庞,时而溅起的雨丝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纵然屋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可闻陵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不是他的错觉。
在泽陵,他的心境总是格外平静些。
算起来,他已经足足有一个时辰没有开口说话。若是往常,他一定忍不了那么久,更何况,苏无翊与他近在咫尺。按照他素来的作风,那必然早就屁颠屁颠跑到苏无翊跟前,开始说些有的没的话。总之,嘴巴叭叭个不停才会让他安心。
说来奇怪,在泽陵,他竟然能忍住想要说话的冲动。
他失忆前,在泽陵经历过什么?
屋外的风也学会察言观色,见闻陵并不抗拒,更是变本加厉地扑到他脸上。
迎面而来的是桃花淡淡的清香。花的气息并不浓郁,而是……冷冷的。像苏无翊。
冷是冷,但是总归是香的。
闻陵特意没阖上窗,留了个缝隙,让死气沉沉的房里多一丝花香与泥土味儿。
闻着气息,就好像躺在桃花树下,簌簌而下的花落了一身。
闻陵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像一场失落多年的梦。
他以前也曾躺在土里,在淡淡的桃香中做一场美梦吗?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
既然他想不起来从前,那又何必深究?或许是上天特意安排,让他有机会重获新生,拥有焕然一新的生活呢?
闻陵做了一个梦。
梦到他在一棵树下打盹。
那棵树通身泛着温润的光泽,枝繁叶茂。叶子是桃粉色的,簇拥在一起,宛如满树花开。
叶子泛着金光,无风而动,颇有灵性。
在沧渊,闻陵从未见过这样的树。
树上还趴着一只通体火红的鸟,像是燃烧的火焰。仔细一看,那只鸟竟然是有九双翅膀,尾部的羽毛还是五颜六色的。
也是闻陵在沧渊没见过的。
梦里似乎还有一个人,就站在不远处。
但只有一个扑朔迷离的背影。
闻陵用力地眨眨眼,想要看清那人是谁。
可再睁开眼晴时,白昼已然溜走,留下沉默不语的黑夜。
屋外的雨还淅淅沥沥地落着,在风的纵容下,有恃无恐地敲打着窗子。
闻陵望着窗边无灭灯幽幽的光,整颗心像是被挖了一角,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似的。
在玄泽宫时,闻陵也常常做梦,但从未有一个梦如此清晰。
梦醒时,却有一种这才入梦的错觉。
这下,闻陵终于稍微理解宿予的行为了。
宿予只因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踏上寻仙问道的路,纵然不知结果,明知极有可能只是一场云烟、一无所获,但他却心甘情愿地飞蛾扑火。
闻陵摇摇头自嘲:闻陵啊闻陵,你一向自诩洒脱,怎么会被一个摸不着头脑的梦困住,因梦醒而怅然?
屋外的雨更大了,更为激烈地拍打着树叶子,发出沉闷而紧凑的韵律。
窗子本来只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不知何时,已经被风吹开了,屋外的雨落在窗边的盆栽上。
眼瞧着南天竹要被淹死,闻陵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起。
意识还有些模糊,闻陵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窗边。
但伸手想要关窗时屋外的人影却是让他如遭雷劈,顿时清醒。
这是三楼,屋外……就是一楼铺着的斑驳的青砖了。
闻陵看着苏无翊的脸,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屋外分明是什么都没有。
闻陵往窗外探头,却再也寻不着某人的身影。
他方才是出现幻觉了?
闻陵不信邪地再往屋外瞧了瞧,确实没有苏无翊。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才关上窗。
心里的疑虑却是种下了种子,生根、发芽……
翌日,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下。
难得的是,霁乐主动开口说要独自出去转一转。
由由也还没回来。
于是,就只剩下苏无翊和闻陵两个人。
闻陵与苏无翊面对面坐着。
苏无翊在看书,闻陵则是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发呆。
昨晚看见苏无翊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觉啊?
那一闪而过的身影刻在闻陵的脑海,驱之不散。
也不只是他的神情太可疑,还是他的烦躁太明显。苏无翊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书,随意地摊在一边,这习惯多少是受到闻陵的影响。
苏无翊看着闻陵的眼睛:“你似乎有话要和我说。”
闻陵抿了抿唇,想要亲口问一问眼前的人,可又不知如何开口。
若昨夜的虚影只是他的幻觉,这么“凭空污蔑”,似乎不太好;可若真的是苏无翊,他显然是不想闻陵识破,这才转身就走的。
可闻陵心里藏不住事儿。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苏无翊,我昨夜……”
闻陵抬眼,正对上苏无翊那双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凉的眸子,原本在心里酝酿的话卡在了喉咙。
他有点慌乱地眨了一下眼睛。
苏无翊也察觉了自己的神色不对劲。望向闻陵时,眉眼间多了一丝温柔。
“昨夜什么?”
“没……没什么……”闻陵脸上挂起笑,“我是想说,苏无翊,我昨晚做了一个特别神奇的梦。”
有些事就消散在烟雨中吧,在隐隐约约的云雾中不声不响地消弭。总好过一切理清,人心却有了隔阂。
“神奇的梦?”
“对!我昨夜梦到了一棵特别特别好看的树,还有一只五颜六色的鸟。”
“你喜欢树?”
“喜欢啊!树多好啊!就比方说那桃树,花开得好看,果子又好吃,天热了往那树下一坐,诶,还能乘凉。在玄泽宫的时候,我就想着,等找到宿予转世,理清二十年前的恩恩怨怨以后,我就在凡间找个角落。种上三五棵树,闲着没事再养养花、种种菜什么的。天气好的时候,就去钓钓鱼;若逢雨天,便坐在亭子里听听雨、吹吹风……岂不美哉?”
闻陵托着下巴,沉浸在自己美好的幻想中。
苏无翊眸色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你一个人?”
闻陵摇摇头:“我可受不了一个人孤零零的。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话多得很,一段时间不说话就浑身难受。我一个人可不行,好歹得让那只傻鸟陪着我,我还能和它说说话。”
闻陵这话是笑着说的。
可落在苏无翊眼中,却像是屋外的雨,敲打着苏无翊的心。
雨拍过树叶,叩击青砖,声音响个不停。
明知自己没有立场,整颗心还是发酸、发涩,就像是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一碗茶。
“那霁乐呢?他怎么办?”
苏无翊心里想的却是:那我呢?
只是,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比起一个认识不过几个月的凡人,玄泽宫二十年的光阴相伴,该是不同的吧。
只见闻陵偏过头望向窗外,眼中却闪过一丝被雨气沾染的惆怅:“霁乐……他是我的计划之外。苏无翊,你知道吗?有几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坏透了。”
苏无翊低着头轻语道:“怎么会,若你都算坏,这世间还有多少人是好的?”
闻陵没喝酒,可凉丝丝的风仿佛带着酒气,熏得人有些神志不清。只需一场风,几滴雨,喧闹的人间顷刻间就会变成萧瑟的惆怅地。
“你说,为什么凡人在奈何桥走过一遭,重新投胎转世,就会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