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成功的余温尚未散尽,现实的细碎事务便已接踵而至。
课程咨询的邮件和电话逐渐增多,陆景行着手设计不同层级的课程体系与价格方案。沈云噷则开始准备更详细的教案,筛选合适的教学材料。与此同时,那几位潜在赞助方的跟进会谈也被提上日程。
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在新与旧的轨道上并行疾驰。
沈云噷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于新空间的存在。修复室的精密环境让他能更专注于高难度的修复项目,不必再为老宅潮湿天气对纸张的影响而忧心。展厅的规整与明亮,也使得文物的展示效果远超以往。
但他依旧会在深夜,当园区万籁俱寂,只有恒温系统低鸣时,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那是一种与过往彻底割裂后的悬浮感。这时,他常会走到那个用旧门墩和绿植营造的角落,坐在那把陆景行准备的舒适座椅上,摩挲着老物冰凉的表面,才能感到一丝脚踏实地的安宁。
陆景行似乎比他更适应这种快节奏。他像一台永不停歇的精密仪器,高效地处理着运营、财务、对外联络等所有沈云噷不擅长的事务。他的存在感无处不在——电脑屏幕上不断更新的数据模型,打印机里吐出的合作协议草案,以及偶尔在深夜,两人各自伏案时,他递过来的一杯刚好温度适宜的清茶。
他们像两个咬合紧密的齿轮,推动着“停云斋”这台重新组装好的机器,在一条看似正确的轨道上平稳运行。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潜流暗涌。
一个闷热的午后,陆景行接到一个电话。他走到窗边接听,语气起初是惯常的沉稳,但渐渐,沈云噷察觉到一丝不同——他的背脊微微绷紧,回应的话语也变得异常简短、克制。
“……我明白。”
“时间?”
“好,我会处理。”
挂了电话,陆景行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转过身。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阴霾,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有事?”沈云噷放下手中的刻刀,问道。他很少主动过问陆景行那边的事务,但刚才那一刻的陆景行,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紧绷。
“没什么。”陆景行走回书案前,重新打开电脑,语气恢复了平静,“总部那边的一点例行问询。”
他的回答无懈可击,动作也依旧流畅。但沈云噷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空气里仿佛多了一丝无形无质、却沉重压人的东西。
那天之后,陆景行外出的频率明显增高。有时是短暂的半天,有时直到深夜才回来。他依旧会准时处理“停云斋”的所有事务,条理清晰,效率不减。但沈云噷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疲惫感,以及偶尔,在他以为无人注意时,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凝重。
沈云噷没有追问。他并非不关心,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们的关系建立在共同的事业之上,默契有余,却并未深入到可以随意探问对方私人困境的地步。
他只能通过一些细微的举动,来表达那份无声的关切。比如,在陆景行深夜归来时,灶上总会温着一盅母亲送来的、清心去火的绿豆汤。比如,他会默默将需要陆景行过目的文件整理得更加清晰,减少他处理的负担。
陆景行对此,从未言谢,但沈云噷注意到,他眼底那抹疲惫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慰藉的东西。
这晚,暴雨倾盆。沈云噷在修复室赶工一幅需要紧急处理的明代扇面。陆景行外出未归。
近午夜时,外面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沈云噷抬起头,看到陆景行推门进来。他浑身几乎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面的衬衫也皱得厉害,整个人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狼狈。
他看到修复室的灯还亮着,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直接回自己在二楼的临时休息间。
“厨房有汤。”沈云噷放下工具,走了出来。
陆景行停在原地,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他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沙哑。
沈云噷去厨房将汤端出来,放在客厅的茶几上。陆景行跟过来,没有坐下,就站在那里,端起温热的汤碗,一口气喝了下去。水珠顺着他略显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很麻烦?”沈云噷看着他,终于问出了口。声音在雨夜里,轻得像一声叹息。
陆景行放下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壁。他沉默着,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积蓄力气。窗外的雨声哗啦啦地响着,衬得室内愈发寂静。
“……焕古资本内部,有一些人事变动。”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我之前主导的几个项目,受到波及。有人对‘停云斋’的长期投入和回报周期,提出了质疑。”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沈云噷能想象到,这背后的风刀霜剑,绝不会如此简单。那通电话,那些频繁的外出,那些深藏的疲惫,都有了答案。
“会影响这里吗?”沈云噷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他不在乎陆景行背后的资本博弈,他只在乎这个刚刚重获新生的“停云斋”。
陆景行抬起头,看向他。灯光下,他的眼神复杂,有疲惫,有挣扎,还有一种沈云噷看不懂的、深沉的东西。
“我不会让它影响到这里。”他说,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许下一个承诺。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沈云噷的心底。
他忽然明白了,这段时间陆景行独自承受了什么。他不仅在应对自己职业领域的危机,更在竭尽全力,为“停云斋”构筑一道防火墙。
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一脸倦容,眼神却异常坚定的男人。那个曾经在他眼中只有冷静、算计、效率至上的资本代表,此刻形象轰然崩塌,又迅速重组,变得无比复杂,无比真实。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也敲打着两颗在寂静中悄然靠近的心。
沈云噷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干毛巾,递了过去。
陆景行看着他递来的毛巾,微微怔住,随即接过,胡乱地擦了擦头发和脸。
“去洗个热水澡吧。”沈云噷说,“别着凉。”
陆景行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楼梯。走到一半,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沈云噷,”他叫他的名字,声音低沉,“‘停云斋’会活下去。我保证。”
说完,他快步上了楼。
沈云噷站在原地,听着楼上传来隐约的水声,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递过毛巾时,无意中触碰到他冰冷手指的触感。
小暑时节,暑气蒸腾,暴雨如注。
而有些惊雷,无需声响,便已撼动心魄。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阳光灼热而刺眼。
沈云噷醒来时,发现自己竟在修复室旁的小休息间里和衣睡着了,身上盖着一张薄毯。他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昨夜陆景行疲惫而坚定的神情,以及那句“我保证”,犹在耳边。
他走出休息间,发现一楼的灯还亮着,空气中飘散着咖啡的浓郁香气。陆景行已经坐在客厅的茶几旁,面前摊开着笔记本电脑和几份文件。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衬衫,头发梳理整齐,除了眼底那抹无法完全掩饰的淡青,几乎看不出昨夜的狼狈。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与沈云噷相遇。一瞬间,空气中似乎有某种微妙的凝滞。
“早。”陆景行率先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略微有些沙哑。
“早。”沈云噷应道,视线扫过他手边的咖啡杯,“你……没多休息会儿?”
“有些事需要处理。”陆景行敲了下键盘,合上电脑,“总部那边的压力,我需要拿出更有力的应对方案。”他没有隐瞒,语气平静,仿佛在讨论一件寻常公事。
沈云噷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需要我做什么?”
陆景行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审视,也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考量。“做好你的事,就是最大的帮助。”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需要尽快拿出更亮眼的‘成绩’。之前谈的那位重要赞助方,李老,他对那套准备修复的宋刻《礼记》很感兴趣。我想,或许可以策划一个小型的、针对顶级藏家的修复过程品鉴活动,就在修复室外进行。”
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将最核心、最需要安静的修复过程,有限度地向最关键的目标人群展示。
沈云噷微微蹙眉。他本能地抗拒这种将工作暴露于目光之下的感觉。
陆景行看出了他的犹豫:“不是公开表演。只针对李老和他带来的一两位挚友,时间严格控制在半小时内。我们需要让他直观地看到‘停云斋’不可替代的价值,看到他的投入,具体支撑着什么。”
他的理由无懈可击。沈云噷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什么时候?”
“三天后。”陆景行语气肯定,“李老时间宝贵,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快档期。”
三天。沈云噷感到一股压力袭来。那套《礼记》破损严重,修复难度极大,他原本计划用一个月时间慢慢处理。
“修复进度……”
“我知道时间紧。”陆景行打断他,目光锐利,“但这是目前破局最直接有效的方式。我相信你的能力。”
“我相信你的能力。”这句话,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沈云噷看着他,最终深吸一口气:“我尽力。”
接下来的三天,沈云噷几乎住在了修复室。他重新调整了修复方案,将最精华、最能体现技艺难度的部分,集中在前期。灯光下,他俯身于工作台前,镊子、排笔、糨糊在他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点点剥离污垢,填补残缺,抚平岁月的褶皱。
陆景行则在外围全力策应。他重新核对了所有流程细节,确保品鉴活动的万无一失。他不再频繁外出,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停云斋”,处理工作的间隙,会无声地将温水或简单的餐食放在修复室外的传递台上。
两人之间的话语变得极少,却有种前所未有的紧密连接。一种在危机面前,被迫将后背完全交给对方的信任与托付。
第三天下午,李老如期而至。同行的还有一位气质儒雅的老者和一位略显严肃的中年人。陆景行亲自在门口迎接,举止得体,言辞恳切。
沈云噷已在修复室内准备就绪。他穿着洁净的工装,神情平静,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一场关乎存亡的“展示”,而只是一次寻常的修复工作。
隔着巨大的观察玻璃,陆景行引导三位客人落座。他没有过多寒暄,只是简要介绍了《礼记》的版本价值和当前的修复难点,便将主导权完全交给了玻璃另一侧的沈云噷。
修复室内,光线被精准调控,聚焦于工作台。沈云噷没有看外面的人,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片薄如蝉翼的补纸上,凝聚在古籍纸张那细微的纤维纹理之中。
他演示的是“溜口”工序——修补书页中间因折叠而产生的裂痕。动作轻柔而稳定,排笔蘸取特制糨糊,均匀刷涂,覆盖补纸,再用指尖隔着保护膜一点点碾平,赶走气泡。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多余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节奏感。
外面的人屏息静气。李老看得尤其专注,眼中闪烁着内行人才懂的欣赏光芒。
半小时转瞬即逝。当沈云噷完成最后一道工序,轻轻放下工具,抬起头时,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陆景行适时地引导客人离开观察区,来到展厅,那里已备好茶歇。
“……鬼斧神工。”李老坐下后,第一句话便是这四个字,他看向陆景行,目光深邃,“陆先生,你找到了一位真正的国手。这门手艺,不能断。”
陆景行心中一块巨石悄然落地,他面上不显,只是谦逊回应:“李老过誉。沈老师只是做了他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能做到极致,便是境界。”李老摆摆手,语气转为郑重,“之前的方案我看过,有些地方还可以再优化。我的基金会,愿意提供一笔为期三年的定向赞助,支持‘停云斋’的技艺传承和高难度古籍修复项目。具体细节,我的助理会和你对接。”
成功了。
送走李老一行,夜幕已然降临。展厅里只剩下陆景行和刚从修复室出来的沈云噷。
极度紧绷后的松弛感袭来,沈云噷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几乎站立不稳。
陆景行快步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还好吗?”
他的手掌温热有力,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沈云噷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摇了摇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陆景行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血丝,眉头紧蹙。“我去倒水。”
他转身要去,衣袖却被沈云噷轻轻拉住。
沈云噷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谢谢。”
谢谢你的信任,谢谢你的周旋,谢谢你在风雨欲来时,挡在了前面。
陆景行怔住了。他看着沈云噷眼中那抹纯粹的、卸下所有防备后的感激与疲惫,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悄然蔓延。
他反手握住沈云噷的手腕,力道有些重,声音低沉沙哑:“该说谢谢的是我。”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价值的坚守。谢谢你,让我觉得这一切的奔波与挣扎,都有了意义。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目光交汇处,无声胜有声。
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新“停云斋”内,灯火通明,映照着两个并肩而立的身影。
小暑的炎热尚未散去,但某种冰封的东西,已在共济的舟楫中,悄然融化。
危机并未完全解除,前路依旧莫测。
但今夜,他们至少赢得了一场关键战役,并且发现,这条看似孤寂的航道上,并非只有自己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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