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十年来，孟神爱干过最出格的事情，无非是中学时在食堂吃午饭吃到一条肥肥的大青虫，工作人员硬说那是菜叶，她直接把这颗“菜叶”夹到了当天陪餐领导的碗里，让他当着她的面吃下去。
那件事之后她小小地出名了一下，同学见着她就要朝她俯身行礼，叫两句：
“孟哥好。”
她更正：“叫姐。我女的。”于是收获了很多“孟姐好。”
现在呢？她跟两位临时组队的队友在联邦区际高速上飙车。队友都带着枪。屁股后面还被一车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的家伙穷追不舍。
“是清道夫吗？饿疯了吧他们，这种低级货也来抢。”赵武背对着孟神爱，把枪扛在肩上，透过车背后的玻璃瞄准。
“还不确定他们车里有没有异能者，”程子铮迅速给枪支上膛，“神爱，下个路口出高速。”她拍了拍孟神爱的肩，随即转过身子瞄准车后方。
孟神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担心程子铮可能没来得及注意她的动作，补充了句：“收到。”
她刚听到了什么？异能者？这是她这种普通人类会接触到的吗？
异能者集中生活在联邦第二区，那里是联邦的铠甲，是军事力量所在地。绝大部分异能者中的被招揽进入联邦军区，为联邦工作。为了管理异能者相关事务，联邦第二区设立了异能管理局。
以前福利院的电视大屏上经常放表彰异能者事迹的新闻。那时她年少轻狂，还想着长大以后要去异能管理局工作。她想，异能管理局不就是管着这帮异能者的吗？异能者是很厉害，如果她能管这帮异能者，岂不是更厉害？
谁知等她上了大学后偶然想起自己曾经这个梦想，去查了查异能管理局的招聘信息，发现人家根本不招殡仪专业的学生。
孟神爱只能遗憾离场，成为了管理局永远也得不到的女人。
她有一门专业课是专门讲怎么火化异能者的。不同系的异能者有不同的火化方法，甚至还有专门的火化炉，种类繁多不一而足。她实习的这两年时间以来还没有接触过异能者的火化，专业课学的东西在她脑海里的某个角落睡得很沉。
诺亚联邦和平了两百多年。没有战争，异能者的存在也就是去完成一些普通人类和机器人都无法完成的事。
在孟神爱的印象里，异能者就是为民除害的存在。怎么可能会追在他们三个良民屁股后面呢？姥天啊！这一天天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前方20公里有长隧道，请减速慢行，注意车间距离。”导航的声音老早被孟神爱切成了温柔男低音，回荡在车内有限的空间里。后面的车辆迅速逼近，孟神爱想看一眼那车上的驾驶座，眼睛却被一小片光闪了一下。
再次睁开双眼时，隧道内的黑暗顿时吞掉了他们。在昏暗的环境中一切感官都会被放大。孟神爱安慰自己，专心开车就好了，其它事她想管也管不了。她眼疾手快按了个按钮，天窗缓缓打开。程子铮钻出天窗，连开数枪。
孟神爱盯着后视镜，那车子仍跟在后面。前面不远处有个弯道，她刚想打方向盘，车子却不受她的控制，她以为是幻觉，再试一次时发现车辆仍然是直行。于此同时，车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车的外壳在被重重挤压的声响？
“是金属操控！”赵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慌。不知道是不是攥方向盘攥得太紧，孟神爱的手掌有种在温度偏高的水里泡了一会的感觉，血液都往手心流，心脏那阵不适感再次袭来，只是比第一次轻了些许。
“别慌。”程子铮说，声音跟导航提示音重叠：
“您已超速，为了您的安全，请立即减速。”
靠北啊！减速要被后面那群家伙追上了，不减速就要飞出栏杆撞墙了！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啊！
“您已超速！请立即减速！”
眼看着离弯道越来越近，再不转弯就要装上隧道的围墙了。车头不受控制地小幅度左右晃动，像一个人被拽住头发使劲往后薅。来不及思考太多，孟神爱硬着头皮试着再次打方向盘——
车子听话了！！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程子铮和赵武打配合轮番钻出天窗，朝后面猛烈开火。子弹射出的后坐力传导到车内，孟神爱的五脏六腑都在随着射击震动。
她在那一瞬间萌发出了学习射击的想法。好酷。速速列入退休后想学习的技能清单里。
密集的枪声盖过了导航的声音。两者同时在孟神爱耳边响起，好像一对相看两厌的中年夫妻吵架，谁也不让谁，各骂各的，声音小的那方即便气势略逊一筹也不影响其喋喋不休。
孟神爱快速瞄了眼后视镜，那车紧紧追了上来，跟孟神爱他们只有一个车位的距离。前面就是隧道出口，亮光处一辆长长的货车行驶在中间的车道。
一片光亮洒下，孟神爱一行人终于冲出了隧道，枪声稍息。对面紧咬上来，孟神爱在快要追上大货车时迅速变道，他们和那车之间瞬间被大货车隔开。两辆车几乎是在并排疾驰。
“您已超速，请您立即减速！”导航对她的关心多少有些锲而不舍。
“赵武。”程子铮把手往后送，赵武心领神会，立马递给她一把特殊手枪。
孟神爱降下车窗，踩紧油门。两辆车同时超过货车，程子铮立即朝对面驾驶位连开好几枪，赵武在后座也在打配合。他们两个的枪声很奇怪，每次射击都像是把周围的声音都吸走了，孟神爱如同经历了几次瞬间的失聪。
不过很快她就确认了自己的耳朵没事。对面的驾驶位被击中，车子失去控制，直直地撞上了栏杆，传来一声闷闷的爆炸声，混杂着玻璃破碎的声响。
“我们真的不会被安全管理局的人找吗？”看到后面起火的那辆车，孟神爱不免忧心忡忡。
安全管理局是联邦内部专门管理普通人类事务的部门。小到把溜出窗外的猫咪抓回、带到安全地带，大到治理作奸犯科，安理局统统包办。
“放心。那帮清道夫比我们更不想让安理局的人抓到。”赵武回答，随后惊呼了一声，把孟神爱吓了一跳。
“实习生，车技可以啊。来，击个掌！”
孟神爱腾出右手，面无表情地跟他完成了这个击掌。不是冷漠，只是太累了。孟神爱的脑袋还没来得及指挥她做出一些表示兴奋的表情。
“你的手怎么这么烫？”赵武疑惑。
“你的手怎么这么黏？”孟神爱反问。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跟赵武击过掌的右手，上面是黏腻的、暗沉的液体。
方向盘上也沾上了……血。
程子铮见状立即找出了医疗包，放下座椅钻到了车后座。孟神爱看着车内的后视镜，赵武对伤口的疼痛后知后觉，等到程子铮解开他的防护背心的时候，他灰色制服的腰部位置已经被血染成黑色了。血腥味凝滞在车内，瞬间把孟神爱带回了殡仪馆。
伤。血。很多很多血。葬礼。
“出发前我不是告诉过你检查一下医疗包吗？你闭着眼睛检查的啊？”程子铮的声音里带着恼怒，“这里只有一小捆绷带！”她用所剩无几的医用棉布按在赵武吐血的伤口上。
“我原本以为......我们根本用不上这个。”孟神爱几乎要听不清赵武的声音了。
血。暗红的、粘腻的血。
孟神爱看了看自己黏上了赵武血迹的右手，猛然想起了什么，往口袋里掏了掏，把几片卫生巾往身后递了过去。
“试试这个。”孟神爱说。
程子铮松了口气，接过，撕开塑料外包装，展开，覆上赵武的伤口，紧紧按压。卫生巾很快就吸收了伤口的血迹。
赵武回过神来看自己的伤口，难以置信地说：“没想到啊，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有一天也会用这种东西。”
“它不叫这种东西，它叫卫生巾。等你的伤口好了之后记得谢谢它。”孟神爱缓缓踩下了油门。
“预计10分钟后抵达拥堵路段。前方500米为高速出口，不远处有长实线，如需下高速，请提前变道。”导航的温柔男声响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让孟神爱有点恼怒。
“要下高速对吗？”孟神爱再次确认。
“是。神爱，我需要你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医院。”程子铮说。
“收到。”
一路上孟神爱有很多问题想问程子铮和赵武。
比如刚刚追在他们背后开枪的疯子到底些是什么人，他们现在运往第五区金融城的到底是什么，他们是不是在做什么黑暗的交易。如果真的是，她会不会被学校退学。倘若学校真的要叫她卷铺盖走人，公司会不会出面为她做背书......
不到半小时里，她脑补出了一大堆东西。
闻着血味，她把这些问题都咽下肚子里。
所幸他们很快到了医院，赵武被急救医生推着进去送进抢救室。
安置好赵武之后，孟神爱和程子铮马不停蹄地赶往金融中心。
程子铮事先下了车，提着箱子进入了大厦。
跨越三百多公里，车子从一个车库开进另一个车库。车库都长得差不多。声控灯灭下的瞬间，世界重归于黑暗，孟神爱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刚刚这是经历了什么啊。
停好车，她趴在方向盘上，闭上眼睛缓慢地吸气吐气。
不一会，她的手机收到提示：
【恭喜你完成护送任务！获得实习积分30分，达到转正要求！请问您是否选择好风殡仪公司的正式职工？】
看来程子铮是把那箱子里的东西移交到位了。孟神爱努力回想了一下程子铮和赵武的脸，突然有种想记住他俩的冲动。
对于实习殡仪师来说，在高速上狂飙的任务不是每天都有。任务结束之后，他们三个大概率不会重聚。
她点了【确定】，屏幕又显示：
【您的转正申请已经确认提交！人事部将在24小时内审核并且通知您，请您留意信息！】
站在停车场的升降电梯面前，看着手机屏幕里的消息，孟神爱有点想哭。
在大二的暑假开始前，她终于完成了实习积分的原始积累。不出意外地话，很快就能得到这份自己不算讨厌的工作的正式岗位，长久地从事下去。
在诺亚联邦，仿真机器人和人工智能已经把大多数人类手里的饭碗抢了过去。不过面对死亡这种时刻，人类还是想要选择自己的同类为自己举办最后的仪式，目送自己的最后一程。
这一点无论是异能者还是普通人类，都出奇地一致。
因为供不应求，人类殡仪师的工资比市面上仅存的大部分工作薪酬都高出一大截。
这也是为什么孟神爱对自己的工作如此不离不弃。
在等电梯缓缓升上来的时候，她交叉着手臂抱了抱自己。
好样的，孟神爱。不管怎么说，前途一片光明！
电梯门丝滑地打开，孟神爱用手按着上行键，刚想把腿迈进去，抬头一看，身体登时僵住。
数捆炸药包堆叠在电梯中央，几乎挤到电梯的顶部。每一捆炸药由几根黑色柱体组成，上面的红黑色的线错综缠绕，远远看上去像是在一个由机器切割、堆放整齐的巨型甘蔗堆。
如果上面没有那个红色的倒计时显示器的话，那就更像了。
【00：10】
这可能不是炸药。万一是什么演出道具呢。孟神爱刚在这栋大厦正门停车的时候，看见过很多白领进进出出。
当时她从车里探出头看了看这栋摩天大楼，发现一眼看不到顶。在第五区金融中心，天空被切割成小小的几块。有剧组在这里取景拍摄也说不定。
【00：08】
倒计时的红色数字正睁着眼睛看她，像是在挑衅。孟神爱盯了回去。
被炸碎的人类身体会是什么样子的？现场会有法医来吗？还是说法医根本都找不到那些碎片？孟神爱实习的时候看见尸体的碎片总是很难受。尽管专业课老师千万遍告诉过他们的学生，干这一行的，不要过度移情。
【00：05】
电梯门一直开着，孟神爱忘了自己没有把按在“上行”键的手移开。
跑吗？跑吧。可是这几秒内她能跑去哪里呢？
又来了。这是今天第二次。手掌变得很烫，像是在辣椒水里泡了一遍。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手心跑，心跳突然变得很慢。
【00：03】
孟神爱想过很多次自己会怎样死去。
如果真的被炸死的话，也许痛苦只是一瞬间。
【00：01】
黑暗中，显示牌的红色荧光很显眼，随后在一瞬间被刺目的白光取代。
她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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