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带着翳离开昭阳殿，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东宫一侧的暖阁。这里虽不及正殿轩敞，却布置得雅致温馨，窗外一树海棠正含苞待放。
到了给翳安排的小房间，谢临手脚麻利地翻出一套宫女规格的干净棉布衣裙塞给她：“喏，赶紧去洗洗然后换上！这料子虽不如殿下的软和，但结实耐造，跑跳起来不绊脚！”
她凑近翳，压低声音，做出说秘密的样子：“殿下人好，没那么多穷讲究。但你得机灵点，该有的规矩不能忘，比如殿下赏吃的，得先谢恩，明白不？这叫……这叫礼多人不怪！”
温热的水洗去了连日来的风尘与疲惫，也暂时熨帖了翳紧绷的神经。一番梳洗后，翳换上了新准备的衣服站在谢临面前。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沈星熠清脆的声音：“翳，你好了没有呀？”
话音未落，小小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她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亲自跑过来了。看到焕然一新的翳，沈星熠眼睛一亮，围着她转了一圈：“不错不错，比刚才那身好看多啦！”
翳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刚洗过澡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那道疤痕也因此显得不那么突兀了。她低下头，轻声说：“谢殿下。”
“哎呀，别老是谢来谢去的，多生分。”沈星熠摆摆手，又好奇地凑近看她脸颊的伤疤，“你这个……还疼吗？”
翳下意识地抬手想遮，手举到一半又放下，摇了摇头：“不疼了。”
“那就好！”沈星熠立刻放心了，兴致勃勃地拉起她的袖子——这次她记住了没直接碰手——“走，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沈星熠所谓的“好玩的地方”，其实是后院一个僻静的角落，假山环抱着一小片竹林，环境清幽。她熟门熟路地钻到一块大山石后面，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九连环、鲁班锁之类的小玩意儿。
“这些都是我的宝贝！”她推到翳面前，“太傅布置的功课太无聊了，我就偷偷躲到这里来玩。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翳看着那些做工精巧的玩具，眼中流露出好奇。这是她在禹国从来未曾接触过的玩意儿。
沈星熠看着翳好奇的模样，从包里拿出一个九连环，在她面前演示怎么玩，九连环在沈星熠手中一点一点被解开：
“就是这样玩的，怎么样，要不要试试？”边说边把九连环递给了翳。
翳接过冰凉的金属环，在沈星熠期待的目光下，手指灵巧地拨动起来。她似乎天生对这类需要耐心和逻辑的东西有悟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原本纠缠在一起的环扣竟然在她手中一一分离。
沈星熠惊讶地张大了嘴，接过解开的九连环翻来覆去地看，“你很厉害欸！我之前第一次玩的时候弄了好几个时辰都没解开呢！”
那个下午，两个女孩就躲在假山后面，一个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一个安静地摆弄着各种玩具。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时光仿佛都慢了下来。
当夕阳西斜，谢临找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自家小殿下说得眉飞色舞，而那个新来的小姑娘虽然依旧沉默，但周身那种戒备的气息明显淡去了不少，偶尔还会因为沈星熠夸张的言语而抿嘴偷笑。
谢临没有打扰她们，只是抱着胳膊靠在远处的廊柱下，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娘娘这步棋，看来是走对了。只是不知这份孩童间纯粹的善意，将来能否抵得过深宫里的暗流与风雨。
暮色渐浓，沈星熠终于说累了，打了个小哈欠。她站起身，很自然地向翳伸出手：“走吧，该回去用晚膳了。今天有我最爱吃的糖醋小排，你也一定喜欢！”
这一次，翳看着伸到面前的白皙小手，只犹豫了一瞬，便慢慢抬起手，轻轻放了上去。
两只小手握在一起的瞬间，沈星熠笑得更加灿烂，而翳的心中，那粒小小的火种，似乎又明亮了几分。深宫的红墙之内，一段始于微时的羁绊，就这样在一个平凡的春日午后，悄然扎下了根。
谢临和苏挽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一次，苏挽清一边替谢临处理手臂上一道不为人知的轻微划伤，一边淡淡开口：“你捡回来的这块小木头，倒是意外地合了殿下的眼缘。”
谢临呲牙咧嘴地吸着气，嘴上却笑嘻嘻的：“那是！我谢临看人的眼光什么时候差过？咱们殿下太孤单了，有个同龄的伴儿挺好。再说了，翳儿那孩子，心性坚韧，是个可造之材，好好培养，将来必是殿下的一大助力。”
苏挽清手下用力，疼得谢临“嗷”一嗓子。“轻点轻点！阿清！”
“助力？”苏挽清瞥她一眼，语气清冷，“那她的训练也该提上日程了，她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得勒，再让小家伙适应几天吧。”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天还未透亮，翳便被谢临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小懒猫，日头要晒屁股喽！快起来，姐姐带你去醒醒神！”谢临的声音永远充满活力。她不由分说，将翳拉到院中薄雾里。
“瞧好了！”谢临拉开架势，动作却夸张得像在唱戏，“学那庙门口的石狮子，蹲稳喽！下盘要稳，站得住才打得了坏蛋！”她管马步叫“石狮子功”，管舒展筋骨叫“燕子抄水”，枯燥的基础训练，在她插科打诨下，竟真带上了几分游戏色彩。
翳学得极认真，额角沁出细汗。谢临在一旁拍手：“好！比殿下强！她当初蹲不了一炷香就嚷着腿酸要耍赖！”
这话半真半假，却像颗火星，落进翳干涸的心田。她咬紧下唇，蹲得更稳了。廊檐阴影下，苏挽清抱臂而立，默然注视着这一切，只在谢临动作过于浮夸时，淡声飘来一句：“谢临，你的燕子要折翅了。”引得谢临哇哇叫着调整，冲翳偷偷吐舌头。
暮色四合，翳回到冰冷的小屋，摊开掌心，里面是白日里沈星熠偷偷塞给她的一小块饴糖。她没舍得吃，只小心地用舌头舔了舔，那点稀薄的甜意，竟比过往任何一顿饱饭都更让她感到满足。
窗外，昭阳殿的灯火温暖辉煌，隐隐传来沈星熠清脆的笑语声。翳将饴糖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一丝微弱的、名为“渴望”的火焰。她知道，要留住这偷来的暖光，就必须让自己变得有用，有用到足以成为这辉煌殿宇的一部分，而不是随时可以被清扫出去的尘埃。
而这一切，都只是深宫这盘大棋上，刚刚落下的一枚微不足道的子。春风依旧和暖，吹拂着宫苑内的海棠，也吹动着暗处无声滋长的藤蔓。
自那日后，翳的生活便被切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块。
白日里，当沈星熠有太傅讲学或需要完成繁重课业时，翳便安静地侍立在一旁。她像个无声的影子，为沈星熠磨墨、铺纸、整理散落的书卷。沈星熠被经义困住，烦躁地扔下笔时，会回头对翳抱怨：“这些老古董，说的话拗口死了！”翳不会回应，只会默默将温热的茶水递到她手边。
有时，沈星熠课业轻松，便会拉着翳在东宫里“探险”。她依旧叽叽喳喳，像只快乐的雀鸟，而翳则沉默地跟随，目光却不再仅仅局限于脚下的路。她会下意识地观察廊柱的转角、假山的视野盲区、宫墙的高度。这些被谢临在“游戏”中灌输的本能，已开始悄然影响她的视角。
而真正的锤炼，则在公主无需陪伴的间隙和沉沉睡去的深夜里展开。
傍晚，谢临是主导。她将训练巧妙融入日常。“翳儿，看谁先跑到那棵海棠树下！”——这是轻功与耐力的基础。“嘿，接住这个果子！”——考验的是眼力和反应。她甚至会突然从背后拍翳的肩膀，训练她的警觉性。一切都在嬉笑打闹中进行，落在不明就里的宫人眼中，只当是谢临姑娘又在变着法子逗弄这个沉默的小宫女。
夜晚，则是苏挽清的领域。当宫灯次第熄灭，万籁俱寂，翳的小屋门会被无声推开。苏挽清像一道月光，清冷地走进来。
“寅时三刻，老地方。”她言简意赅。
所谓的“老地方”，是东宫后苑一处废弃的库房院落，僻静无人。在这里，没有谢临的插科打诨，只有苏挽清冰冷精准的指令。
“气息，沉下去，感受血流，而非听到心跳。”
“脚步，落地无声，想象你是夜行的猫。”
“这根树枝，刺出时要快、准、狠，目标是喉、眼、心口这些最脆弱的地方。对敌，不是比武，没有点到为止。”
苏挽清会带来各种草药，让翳辨识气味、记住药性。“毒与药，一线之隔。你要学会分辨，哪些能救命，哪些能……无声无息地取人性命。”她的声音在夜色中平缓无波，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她甚至会让翳蒙上眼睛，仅凭触觉和嗅觉去感知周围的环境和物体。
高强度的训练，难免留下痕迹。翳的眼下的乌青日渐明显，有时陪着沈星熠读书，会控制不住地打起小小的哈欠。
“翳，你昨晚没睡好吗？”沈星熠放下书，关切地问，“是不是被子薄了？我让她们给你加一床。”
翳立刻惊醒，垂下眼睑：“谢殿下关心，奴婢……奴婢只是有些认床。”
沈星熠将信将疑，但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好追问，只是私下里吩咐宫人对翳多些照顾。
一次，沈星熠半夜醒来口渴，趿着鞋想去倒水，隐约听到后院似乎有极轻微的响动。她好奇地凑到窗边，借着月光，似乎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在废弃院落的方向一闪而过，快得像是错觉。其中一个，有点像谢临姐姐那跳脱的背影。她揉揉眼睛，再去看时，院子里空空如也，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大概是看花眼了。”沈星熠嘟囔着，爬回床上，很快又将这点疑惑抛诸脑后，但也在心里埋下一颗小小的种子。
而此刻，废弃院落中，翳正咬紧牙关，按照苏挽清的指点，将全身的力量凝于指尖，对着一个裹了厚布的草人，一次次地练习着刺击。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但她脑海中反复回响的，是谢临看似无意间说过的话：“练好了本事，才能在咱家殿下遇到危险时，挡在她前面啊。”
“韧性尚可，悟性上佳，心性……比预想的更坚忍。”苏挽清在灯下记录，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轻响。
谢临翘着脚坐在窗台上，啃着一个果子：“就是太闷了，心里憋着一股劲，我瞧着都累。不过也好，这样的苗子，才经得起摔打。”
“娘娘那边……”
“放心，我定期禀报了的。娘娘只说，‘火候到了，自然见真章’。”
夜色更深，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小屋，胳膊和腿上满是训练留下的青紫。她小心翼翼地用苏挽清给的药油揉开淤血，疼痛让她微微蹙眉，眼神却异常明亮。她摊开手掌，掌心是因反复练习而磨出的薄茧。
她知道自己在走一条怎样的路，这条路黑暗且艰辛，但路的尽头，有她想要守护的光。为此，她甘之如饴。
宫墙之内，白日依旧歌舞升平，书声琅琅。而黑夜，却默默淬炼着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光影交错，命运之轮，正在这看似平静的日常下，缓缓加速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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