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搬了个小马扎,大剌剌地坐到翳对面,双手托着下巴,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好奇,小家伙却是低着头,手不自觉的攥紧衣角。
谢临挠了挠头,试图找个话头。她看着女孩空荡荡的脖颈和手腕,忽然灵光一闪,用闲聊般的语气问道:“你看,咱们这就算认识啦。总不能一直‘喂’、‘哎’地叫你吧?你……有名字吗?”
女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嘴唇抿得发白,半晌没有出声。就在谢临以为她不会回答,准备打个哈哈岔开话题时,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字音,如同蚊蚋般响起:
“翳……”
“嗯?什么?”谢临没听清,下意识往前凑了凑。
“……翳。”女孩重复了一遍,声音稍稍大了一点,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麻木。
“翳?”谢临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这个字寓意晦暗,绝非父母会给予孩子的名字,更像是一个充满恶意的标签。她心里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些:“哪个‘翳’字?是……‘阴翳’的翳?”
女孩点了点头,瘦弱的肩膀微微缩起,仿佛已经准备好了承受随之而来的嘲讽或追问。
谢临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追问她名字的由来,而是话锋一转,脸上又挂起了她那标志性的、有点痞气的笑容:“翳?嗯,挺好记的。我叫谢临,谢天谢地的谢,降临的临。那边忙着捣药、不太爱搭理人的漂亮姐姐,叫苏挽清。”
她指了指苏挽清,成功看到女孩的目光随着她的介绍悄悄移动了一下。
“我说小翳儿,”谢临顺势改变了称呼,语气也变得活络起来,“禹国那鬼地方,要啥没啥,还尽不干人事,你在那里待着也是三天饿九顿,咱就不提了。那么现在呢,你面前有两条路。”
她伸出两根手指,煞有介事地在翳面前晃了晃。
“第一条呢,我们想法子给你点盘缠,送你出京,找个安稳地方自己过日子。不过你这小身板,一个人在外头,怕是……”她话没说完,但翳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恐惧和拼命摇头的动作,已经给出了答案。
苏挽清头也不抬,清冷的声音飘过来:“谢临,再吓唬孩子,今晚没你的饭。”
谢临立刻缩缩脖子,冲苏挽清做了个鬼脸,压低声音说:“瞧见没?有人管着我呢,欺负不了你!”
看见翳摇头的动作,谢临立刻收起那根手指,笑得见牙不见眼,“第二条路,就是跟着我们!别的不敢吹,饱饭管够!看见没,”她朝苏挽清那边努努嘴,“苏姐姐熬的粥,那是一绝!还有我,烤野鸡、摸鱼逮兔子,手艺顶呱呱!我跟你说啊我烤的野鸡那叫一绝,外焦里嫩,保证比宫里那猪食强百倍!”
听着这话,翳的眼中迸发出点点光芒,谢临继续说道:“跟着我们,有肉吃,有觉睡,再没人敢随便打你骂你。就是……得学点防身的本事,有点辛苦。怎么样,小翳儿,要不要换个活法?”
阳光洒在谢临笑容灿烂的脸上,也照亮了翳眼中剧烈挣扎的情绪。她看着谢临,又偷偷瞄向神情专注而平和的苏挽清,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被给予选择的权利。
过了许久,她才用尽全身力气般,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個微不可闻却坚定无比的字:
“……好。”
谢临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她伸出手,想揉揉翳的头发,但在碰到之前停住了,转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就对了嘛!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人了!放心,有姐姐们罩着你,保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洒在三人身上。苏挽清嘴角似乎也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在这间小小的慈幼局房间里,一种新的羁绊,悄然生根发芽。
几天后,慈幼局的厢房内。
翳的身体在苏挽清的精心调理下,恢复得很快。新换的干净衣服不再破旧,虽然仍是朴素的棉布,却让她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孩童的模样。只是眼神里的怯懦和警惕尚未完全褪去,像一只刚刚脱离陷阱、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充满戒备的幼兽。
谢临端着一盘刚出炉、香气扑鼻的糕点蹦了进来。“小翳儿,快来尝尝!这可是京里有名的铺子买的,甜而不腻!”她自来熟地塞了一块到翳手里,看着孩子小口小口、珍惜无比地吃着,眼里满是成就感。
苏挽清在一旁整理药箱,语气平静地开口:“阿临,人我们已经救下,身体也暂无大碍。接下来,你待如何?娘娘并非慈善家,带她去,需有足够的理由”
“理由当然有!”谢临凑近苏挽清,压低声音,“第一,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们把她从火坑里捞出来,总不能半路扔下。第二,你我都看得出,这孩子底子不差,稍加调教,未来可期。娘娘之前不是还常跟我们说,有时间见到的‘弱’说不定就是‘缘’,让我们要懂得识才惜才嘛,我觉得小翳儿就是这个缘啊,而且我们小时候不也是这么被娘娘捡来的嘛。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谢临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她的出身,或许将来……能成为殿下手中一把指向禹国的利刃。”
苏挽清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这个理由,足够说服那位深谋远虑的皇后了。
谢临这才转向一直安静听着、似懂非懂的翳。她蹲下身,与翳平视,语气是难得的温和与郑重:
“小翳儿,等下我们要带你去见一位很重要、也很和善的夫人。她问你什么,你就如实说,不用害怕。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就像跟我说话一样。”
翳听着,只是看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谢临通过秘密渠道递了消息,很快得到了召见。谢临和苏挽清带着翳,通过隐秘的路径进入皇宫,来到皇后此时所在的静谧偏殿。
皇后端坐上首,仪态万千,目光温和却深邃,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她看着被谢临和苏挽清护在中间的那个瘦小女孩,眼神平静无波。
谢临上前,简洁地汇报了任务完成情况,以及“顺道”救回翳的经过,并重点提及了翳的心性。
皇后听完,目光落在翳身上,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孩子,抬起头来。”
翳依言抬头,虽然紧张得小手紧握,却努力挺直了背脊,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
皇后看着她清澈却坚韧的眼睛,看到了那里面尚未消散的惊恐,也看到了深埋其下的不屈。良久,皇后微微颔首,对谢临二人道:“既然带回来了,便是缘分。这孩子,看着是个有造化的。”
她没有多问翳在禹国的细节,仿佛那并不重要。她只是对翳温和地说:“既然你来到了昭国,那从此以后昭国,就是你的安身之所。谢临和苏挽清会教导你,你可愿意跟着她们,学习安身立命的本事?”
翳看着皇后,又看看身旁的谢临和苏挽清,重重地点了点头:“愿意。”
“好。”皇后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那便留下吧。公主身边,正好缺个年纪相仿的伙伴和侍卫。你好生学,将来,好好护着公主。”
一句话,便定下了翳未来的道路。
从皇后宫中出来,阳光正好。谢临长长舒了口气,又恢复了活宝模样,搂着翳的肩膀:“搞定!以后咱们就是正经的同伙了!走,带你去见见咱们那个小祖宗殿下!”
翳被她搂着,有些不习惯,却没有挣脱。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门,又看了看身边两个风格迥异却同样给予她新生的姐姐,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似乎终于照进了一缕真实的阳光。她知道,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世界,在她面前打开了。
谢临带着翳,穿行在昭国皇宫的回廊之间。与禹国皇宫的压抑森冷不同,这里的宫宇虽然同样恢弘,却透着一种开阔明朗的气度。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喏,前面就是公主殿下居住的昭阳殿了。”谢临指着前方一座更为精致的殿宇,低头对翳挤挤眼,“咱们这位小殿下,人聪明,模样也好,而且啊咱小殿下在皇后娘娘的教导下,脾性也好。”
走到昭阳殿外,早有宫女进去通传。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是临姐姐吗?你们快进来吧。”
谢临嘿嘿一笑,拉着翳的手腕走了进去。
殿内温暖如春,陈设雅致。一个穿着鹅黄色宫装、年纪与翳相仿的女孩正在书案前书写着什么,她生得冰雪可爱,眉眼间已能看出未来的绝色。
这便是公主沈星熠。
“小殿下!快看看,我给你寻了个什么宝贝回来!”
沈星熠眼睛一亮,立刻放下笔,像只被解开了绳索的小雀,从宽大的书案后绕了出来。只见谢临一边笑嘻嘻地说着,一边从身后轻轻拉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看起来比沈星熠略大一点的女孩,身子纤细,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旧衣裳。她低着头,浓密的长发有些凌乱地垂下来,试图遮住脸颊。但沈星熠还是看清了——女孩的右边脸颊靠近耳际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已经淡化的粉色疤痕,像是不小心被什么划伤后留下的。
最触动沈星熠的,是女孩的眼神。她被迫抬起头时,那双大而黑的眼睛里,盛满了小兽般的惊慌和不知所措,长长的睫毛因为不安而剧烈颤动着,仿佛随时会破碎掉下泪来。
沈星熠从未在宫里见过这样的孩子。不像官家小姐,甚至不像普通的宫女。她身上有种……一种被雨水打湿后无处可躲的可怜劲儿,像御花园里那些刚出生不久、失去了母兽庇护的幼崽。
“临姐姐,她是谁呀?”沈星熠的声音里充满了孩童不加掩饰的好奇,但语调却不自觉地放轻了些,生怕吓到对方。
谢临拍了拍那女孩的肩,语气是刻意的轻松,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她叫翳。我在外边儿碰上的,瞧着怪可怜的,又跟殿下你投缘,就求了娘娘,带回来给你作伴儿。”
“翳?”沈星熠重复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又往前凑了凑,想看得更仔细些。
那女孩——翳,似乎感受到了她专注的视线,下意识地想把脸藏起来,小手紧张地攥住了衣角,指节有些发白。那道疤痕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沈星熠看到了她的小动作和那道疤,心里那点因为被打扰临帖而产生的小小不快立刻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同情和莫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她想起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翅膀受伤的小雀,也是这般脆弱。
她放软了声音,带着一种小主人特有的、混合着优越感和天真的善意,说:“你别害怕。我叫沈星熠,你看我名字最后一个字跟你名字念起来还很像呢,这里是昭阳殿,以后你就跟着我啦。”她挥了挥小手,学着大人的口气,“宫里可好玩了,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以后你陪着我一起读书写字,好不好?”
翳终于微微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穿着锦绣华服,面容明媚如春光的女孩。那双眼睛清澈又坦率,里面没有因为她脸上的疤痕而露出惊讶或鄙夷,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友善。她紧绷的心弦,似乎被这目光轻轻拨动了一下。
她嚅动了一下嘴唇,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好。”
沈星熠得到了回应,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得意地回头看了谢临一眼,仿佛在说“看,我搞定啦!”
她自然而然地想去拉翳的手,想带她去看自己收藏的宝贝。然而,她的指尖刚碰到翳冰凉的手背,翳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手缩了回去,藏到了身后。
空气瞬间凝滞了一下。
沈星熠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委屈。还从没有人这样拒绝过她的亲近。
谢临见状,哈哈一笑,熟稔地上前打圆场,轻轻拍了拍翳瘦削的肩头:“哎呀,咱们小殿下是天下最和善的人,时间长你就知道啦。”她又转向沈星熠,挤挤眼睛,“殿下,小翳儿刚来,路上也累了,不如我先带她去安顿下来,认认地方,换身衣裳?”
沈星熠也迅速收起了那点小情绪,想起母妃说的待人要宽和,便也故作大方地点点头:“对,临姐姐,你好好安排。就住我偏殿那间暖阁吧,离得近!”她又不放心地嘱咐翳,目光扫过她脸上的疤痕时,特意补充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缺什么就跟临姐姐说,或者直接告诉我也行!”
“谢……殿下。”翳的声音依旧很轻,但这次,她看向沈星熠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感激。那道疤痕,在她微微动容的表情下,似乎也不再那么突兀了。
谢临带着翳离开了。沈星熠回到书案前,却再也临不进去帖了。她支着下巴,望着窗外,心里琢磨着那个脸上有疤、像受惊小兔一样的新伙伴。
“翳……脸上的疤,肯定很疼吧。”她小声嘀咕着,心底那点莫名的期待里,又掺进了一丝柔软的心疼。
而此刻,被谢临牵着走在漫长宫道上的翳,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越来越远的、沐浴在春日阳光下的昭阳殿。殿门口,似乎还有一个模糊的小小身影,也在向她这边张望。
她迅速转回头,将脸埋得更低,下意识地用头发遮了遮脸颊。宫道幽深,前路未知,但方才公主眼中毫无杂质的善意,却像一粒小小的火种,落进了她冰冷已久的心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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