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那两个要钱了?”姥姥把诺基亚放上桌。
“没有。”黎明明顿了一下,绕过不吃的猪蹄,夹了一筷小白菜。在这个家里,不需要解释“那两个”是谁。还能有谁?
“生你的那个,今天早上打了一千块过来。”姥姥一动没动,“说是你要的。”
“她神经病。没有,说了没有就是没有。”黎明明把碗筷往下一摁,“朱和如,你吃饱了没事干就回屋躺着,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要洗碗了。”
“你再没大没小试试看?”姥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冷笑一声,“最好是没有,这么多年他们管过你吗?十年了,我养你这么大,没从他们那讨过一分钱!你记好了,就算那两个东西跪着爬过来,咱们也不稀得分他们一眼!”
黎明明深呼吸一口,一字一顿道:“我不可能找他们要钱。”
她端起盘子去了厨房,声音变得远了些:“我昨天确实给她打过电话。你放心,没打通。”
“你打电话了?”姥姥啪地一甩筷子,站了起来,“我放心?你想想你自己吧!她19岁就怀了你,当时我断绝关系也不同意她生,男的那边找人算,算出来是个男种,生下来是丫头,当场就翻脸了!每天只拨口饭给你吃,实在养不下去,往我这一丢!他俩倒是合拍,都爱玩,一直玩到现在!03年,你才那么点大,头发都是枯的,我没忍心给你搂回来了,刚到家,就硬扛着发了一周**!这10年我们两个怎么过来的,你都忘干净了是吧?”
“别说了!”背对着餐桌的黎明明实在忍不住了,转回身吼道,“你能不能别说了!?这些话你说过多少遍,我能不知道吗?我全都知道!我还知道我不该是个女的,不该被生下来,最不该被丢到你这里,当你的累赘!”
她大跨步绕过餐桌,径直冲出了大门。姥姥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她没有回头。
室外亮得刺眼,菜市场的嘈杂瞬间将她淹没。在布满浓云的天空下走着,冲人的气味沿途钻进她的鼻腔,黎明明吸了吸鼻子,忽然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寒意。
隆冬时节,她只套了件灰色的兜帽卫衣。回去是断不可能回去的,现下急需找个室内待着。过马路,上公交,穿小巷,大脑全程空白又拥挤,终于她稀里糊涂地推开面前那扇门——椰壳相碰,余音清脆明亮,这里是“候鸟”咖啡馆。
“如果你想说,我会听。”李鹤舒认真地去追黎明明兜帽下躲闪的眼睛,“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们就这样坐会儿。”
周日下午是李鹤舒常规的“候鸟”单人自习时间,主要用来给常规课程扫尾和练习物竞。只是今天,才刚刚打开书包,她就遇到了一个没想过会出现、更没想到会以这种状态出现的熟面孔。
像只被淋湿羽毛的雏鸟般,失魂落魄的黎明明。
留声机里放着缠缠绵绵的外文歌,李鹤舒接了一杯温水,递给黎明明:“喝点热的,会舒服些。”
黎明明没有说话,举起杯子,一口气把水全喝完了。李鹤舒在旁边看着她,抿了抿嘴。
“我去趟吧台,你等我一会儿。”李鹤舒像叮嘱小孩一样对她说道。
没过几分钟,李鹤舒就回来了,两手各拿一杯小小的Espresso。她重重地坐下,把其中一杯推到黎明明的面前:“尝尝吧。一口喝完。”
黎明明从善如流地照做,又急急放下杯子:“好苦!”
“爽吗?”李鹤舒反问道。
“爽。”黑巧式的醇香强势地侵占进口齿间,黎明明毫不犹豫地回答,“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喜欢了。”
小城的冬日午后漫长,寒风笃笃地敲上“候鸟”的窗,咖啡厅里已经提前换上了圣诞节的装饰,空气中飘着小云姐调试姜饼人配方的甜香味,明亮、温暖而干燥。
这样安心的气氛让黎明明觉得自己不得不说点什么。她张了张嘴,却实在说不出话。
这么多年,她从没有过向谁倾诉的习惯,像台卡顿过久的咖啡机,到了真想开口的时候,已经不知从何说起。
宽大的卫衣里,黎明明重新沉默地低下头,无目的地紧盯着自己的手指,可能是太冷,可能是…总之,她的眼睛和鼻头还泛着细微的红色。
李鹤舒隔着木桌安静地看向她。
也许是几十秒,也许是几分钟。
在黎明明没反应过来前,她忽然被搂入了一个带着熟悉香气的怀抱。
冷冷的、清澈得像一阵风,可陷进去的感觉又是那么柔软,掺着一丝淡淡的皂粉香。
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拥抱。
抬头看过去,还是小时候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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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学校在圣诞节办运动会啊……这么冷,谁想在外面待……”
“没办法,雨一的老传统了,总比没有好吧?虽然晚自习照常,至少我们高二党还能少上两天课,还是赚了。”
塑胶操场上哨声和喇叭震天响,场边两排无患子叶金黄得太热情,简直不像在冬天。教室里只零星坐着几个看书写字的人,李鹤舒刚结束两场为凑人头而参加的跳远加跳高,又连爬五层楼,才刚踏进理九班,就发现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个小女孩,还不到上小学的年纪。
小女孩嗓门不小,缠着她同桌的刘诗远问声母韵母怎么区分怎么背。李鹤舒远远地待了会儿,听出来这是陈李白的女儿,刘诗远喊她“小不点儿”。
脚踝处隐隐传来一阵酸软,她想了想,转身往文八班走去。
文八班似乎在集体比赛拔河,教室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窗户大开着,寒风直灌。李鹤舒在门口踌躇了几秒,还是走向了黎明明和路森的座位,想暂时先坐下歇会儿。刚走近,就发现黎明明的桌上放了一本极厚、装帧又极精美的插画笔记本,边上还放了一张圣诞贺卡,正面贴着“给李鹤舒”的便利贴。
李鹤舒有些意外。雨洲一中并不流行过圣诞,她本人更是谁的圣诞礼物都没准备。
她轻轻坐上路森的座位,全身的肌肉放松了些。隔壁桌上那张贴着她名字的、花花绿绿的贺卡似乎有什么魔法,总是吸引着她的目光,让她有些不自在。
应该只是些“圣诞快乐”之类的问候话吧?想来是为了还她生日礼物的情?
“To 鹤小公主:上次在候鸟,谢谢你。
“当时你说,如果说不出口,那就写下来。
“那么,这个本子送给你。
“我想,你也一样。
“From 南宫问黎。PS. 和我的歌词本是同款。”
“李鹤舒,”黎明明的声音从前方落下来,“你怎么……”
“!不是我,是风吹的。”李鹤舒迅速坐直,此刻抬头的动作慌乱得很明显。
独自回教室取卫生巾的黎明明看得好笑:“没事啊,本来就是要给你的,上面还写了你的名字呢。”
“真的不是我翻开的。”李鹤舒感到耳朵发烫,很认真地继续解释,在大大方方的黎明明面前,倒显得轻声细语了,“你们班没关窗户,风又太大……”
黎明明一摆手,学她的语气:“真的没事,你迟早要看的。我只是想问,你怎么会坐在我们的位置上?”
“我们”?真是个泾渭分明的词。
黎明明和路森现在都是文八班的,又是同桌,自然成了“我们”。
李鹤舒自动忽略了其他语句,只被这个词轻轻戳了一下,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怎么不理我?”黎明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自然地在旁边的位置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李鹤舒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她,直愣愣地来了一句:“你不是也坐了?”
“……你怎么了?没发烧吧?”黎明明作势要摸李鹤舒的额头,“这么聪明的一颗脑袋瓜,怎么在这里说胡话?这本来就是我的座位啊。”
黎明明伸手从桌子里掏出片卫生巾,在李鹤舒眼前晃了晃。
李鹤舒缓过神,刚刚那一瞬的古怪心念早已像蝴蝶一样飞走了,没能被抓住。她迅速回归到正常状态:“抱歉抱歉,没反应过来。我运动完有点脚疼,想着在森森座位上先歇会儿。”
这次愣神的人成了黎明明。“森森”,这是个什么称呼?这么亲密,从没听过。不过这两人毕竟已经做了一年的朋友,倒也算合理,黎明明不打算再多想。
“你脚疼啊?要不要紧?我送你去医务室吧。”
“没到那份儿上,太久没锻炼了而已。”
“不过,我还挺没想到的。”嘀咕着,黎明明做了个挥拳的动作,“你不是打跆拳道的吗?我以为你体质特好。”
“初中之后就不打了,好几年了。跟腱反而还因为打跆拳道留了点小伤。”李鹤舒终于笑了笑,跟着回忆,“不说了,你快去洗手间吧。”
“好,那你等我回来,待会儿一起去音乐台开会啊!”
高三年级的运动会只有一天,张高秋抓住机会,约上音乐台最活跃的一批成员大聊特聊,正式确定了组织架构,还提出了做些衍生节目的想法。
李鹤舒各方面能力都很均衡,张高秋想让她做副台长。编导部部长花落黎明明,她酷爱写稿和后期制作,作品的完成度和好评数总是最高的。路森发现自己对写作和播音的兴致都不大,但她关于做节目的新点子最多,全票当选了创意部的部长。柳依一声音条件最好,负责播音部的工作。
“别嫌我打官腔,这么设置纯粹是为了更有规划地做节目。”会议结尾,张高秋郑重其事地甩了甩高马尾,“我是真的很希望音乐之声能长期走下去。再次、感谢你们的加入。”
人来人往的启程路上,女孩们三两成群,李鹤舒和黎明明走在最前面,呵出的热气飘散在风中。
“你知道风向标吗?”李鹤舒若有所思,“是个作文大赛,L当年拿了国一,保送进的首都大学。别的名次也有自主招生的机会。你的文章写得这么好,又是文科生,可以参加看看。”
在雨洲这样的小地方,文科受重视程度本就不高,有效信息的传播速度又低,理科类竞赛算是多年来唯一的高考协助途径。L误打误撞拿下大奖一事已经过去近十年,现在的雨洲一中,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风向标”这条路。
“理科生不可以参加吗?”黎明明顿了一下,“你的文章写得也很好啊。”
“哎呀,我们文曲星明明姐和小天才鹤舒姐怎么总是贴在一起呀?”柳依一从她们身后探出颗脑袋,故作感叹地开口,声音很大,颇有半开玩笑的意味。
路森看得好笑,伸手想把柳依一提溜回来,没想到黄雀在后,高秋顺势而上,左手搂依一,右手挎路森,一边带着一个,开始继续往前走:“依一怎么一口一个姐,太乖了吧?我们雨洲一中音乐之声音乐台讲究的是人人平等。”
“‘雨洲一中音乐之声音乐台’,不管哪部分单拎出来都太老派了吧,我申请换个代号!”柳依一大笑,从高秋的臂膀里灵活地钻出来,作势敬了个礼,“雨洲……雨洲……就叫‘宇宙乐台’,高秋姐,不对,创始人高秋同志,你看怎么样?”
“老派?!”高秋故作夸张地抚上胸口。
路森在一旁憋着笑,频频点头。
“这名字多贴啊,‘音乐之声’!和刚上高中的小年轻真是没话聊——小鹿,你怎么也叛变了!喂,前面那两个高二的,你们怎么想?”
“挺好的。‘乐台’,听着像车站月台一样。”李鹤舒想了想,真的回应了,她侧过身,表情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投赞成票。”
“我也。有一种……出发的感觉,好像可以去任何地方。”黎明明和李鹤舒对视一眼,干脆整个人转过身去,开始倒着走起来,“我们不是刚说打算再做些别的节目吗?就把我们的声音,一直传到宇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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