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星星岛像颗泡在罐头里的梅子，空气裹挟水汽，黏腻又潮湿。从暑期残余的欢脱没两天就消失殆尽，满校的高中生逐渐习惯在绛紫色的日出和夕阳间昏昏沉沉。
孟老师是雨洲一中的御用物理名师，代高二理九的物理课，但同时也是物竞的总教练，得留在雏鹰楼一楼的物理办公室带全校的集训队。雨洲一中的大课间不安排做操，掐掉预备铃，时长17分钟，上下午各一次，每次都被李鹤舒花在和雏鹰楼的折返跑上：她要去找孟老师聊物竞题。
“你也是三十一班的吧？”
又一次匆匆上楼时，李鹤舒被人从身后喊住了。
“哥来帮你补物理。反正你们文科生高二会考能及格就行。”
李鹤舒愣了一下，实在觉得莫名其妙。她继续往上走，头都懒得回。
“别装了，你老来物理办公室，还替上次那个明星妹子说话，肯定也是物理奇差的浪班新生。”
男生吹了声口哨，竟然追到了李鹤舒面前，“我又不收你钱，你当我女朋友呗，我就喜欢你这种类型。我叫王兴，理九班的。你去看公告栏，我中考是全校前一百名。”
李鹤舒被迫停下脚步：“不需要。”
说话的人是上回骚扰柳依一的男生之一，很明显已经把自己的满脑袋无稽想象当了真。
上课铃适时响起，李鹤舒不想浪费口舌，三两步绕开了楼梯上的王兴，整个过程没分给他一个眼神。
“喂！你想好了来九班找我！”王兴抬头喊她。
下午的大课间，李鹤舒打算从室外绕一圈，换个方向去雏鹰楼：心力宝贵，她向来懒得和烂人烂事纠缠。
然而，还没下课，窗玻璃上忽然砰砰地砸来雨滴；紧接着电闪雷鸣，天光大暗，停了好几天的大雨重新倾盆而落。
闷热的空气里蒸腾起水泥地的气味。大课间的铃声终于敲响，李鹤舒抱着竞赛讲义一层层下到一楼，广播里正放着她上周剪辑好的音乐台节目。
潮湿的空气里，高秋学姐不紧不慢地念着她写的稿子，孙燕姿也已经唱完一整首《雨天》，大雨却还是没有一丝要停的迹象。
忽然，眼角的余光让李鹤舒看见了一个眼熟的影子。
黎明明正撑着一把和她的身高全然不相称的长柄大伞——手里还拎着另一把——艰难地穿过雨帘往雏鹰楼的方向走。
她刚出展鹏楼没两步，还在能被喊住的距离，如果李鹤舒愿意，完全可以请她帮忙把自己捎过去。
但她们还远不算熟。现在的李鹤舒，也没有任何交新朋友的热情。
暗沉天地间，黎明明穿一件红色薄开衫，马尾是刚够扎起的长度，跟着她一步一弹。
李鹤舒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转身预备从二楼的连廊去雏鹰楼——只是这样就无法绕开高一九班的门口。
可能是因为下雨，今天雏鹰楼的楼梯上几乎没人。李鹤舒正从楼道转进物理办公室门前的走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伴随着倒地声的大叫，和一声愤怒的低吼：“滚！”
纪律办公室也在那座历史悠久的小灰楼里。
办公室不大。黎明明和李鹤舒并排站在桌前，沉默地等着巡楼路过抓了她俩的纪律主任从医务室回来，宣判最终处理结果。
“你不认识那个男的吧？”黎明明先开口，打破了宁静。
“……你用伞敲晕的那个吗？”李鹤舒回，“算不上认识吧。”
黎明明完全站累了，开始在办公室里踱步，最后看上了那张黑木办公桌：“我也觉得他不像认识你。总之，我敲他是因为……”
她毫不客气地一撑胳膊，坐上了办公桌的边沿：“……他当时想摸你屁股。”
李鹤舒扭头看向她：“啊……”
办公室的门吱呀开了。黎明明从桌上兔子似的跳下来，迅速回归原先的站位：“谢主任，我之前就说了，这事和李鹤舒没关系，是我自己……”
纪律主任姓谢，是个矮胖矮胖的秃顶老头，比起抓纪律，更爱和稀泥，对两类学生尤为偏心：有分的，——或者有钱的。学生们私底下都喊他蟹老板，除了爱钱，还爱晃着俩大钳子泥沙里横行。
第三节课的下课铃颇具存在感地响起，打断了黎明明的话：她们已经耗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了。
蟹老板瞄了瞄她们：“你们是不是高二理九搞物理竞赛的？都回去吧。”
两人对视一眼，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怎么，还不走？舍不得我的办公室？”蟹老板往保温杯里“呸呸”两声吐了口茶叶，胳膊一扬，手里还握着杯盖，“你们孟老师在办公室门口看见我把你俩领走了，就提了一嘴，说你俩晚上要物理考试。那个高一的王兴，啊，我去看过了，已经醒了，啊。这孩子还挺憨厚，一直说没事、是闹着玩的。万幸啊，医务室说他没受伤，是被吓晕的，已经先回家休息了……”
“我不是理……”黎明明终于反应过来，打断了滔滔不绝的谢主任。刚张口想说些什么，李鹤舒在旁边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角，示意她先别说话。
“今天就先这样吧。之后不允许这样闹着玩了，啊，理九再优秀，也不是免罪金牌。明天就是国庆假了，安安份份的不好吗？不说了，啊，你们上课去吧。”
谢主任做出了最终宣判。先前被高高举起的杯盖，不知何时又已经被轻轻放下，扣回了保温杯上。
“对了，啊，你们两个！”刚走出办公室，蟹老板又在身后喊住了她们，“记得找时间去和王兴学弟道歉，啊！”
黎明明没有回头，白眼翻到了天上。
星星岛的天气变幻莫测。此时乌云已经悉数散去，空气微凉，蓝天被地上零星的积水分割成无数块碎片。
两人稀里糊涂地错过了一节课，又稀里糊涂地走出小灰楼。
“谢谢。”李鹤舒忽然说。
“不用，”黎明明别扭地摆摆手，“是我沾了你理九物竞生的光。”
李鹤舒沉默了一会儿，重新起了话头：“你说，我们这次逃过一劫，是不是其实也在‘利用’高秋之前说的所谓鄙视链？”
“算是吧。”
“这样好吗？”李鹤舒喃喃道。
“……不知道。”黎明明生硬地回复。
她们继续路过空无一人的篮球场，沉默蔓延。黎明明夹着长柄伞，像夹着一把剑，走在前面，大步流星，仿佛一小团明红色的火。李鹤舒错开她留在塑胶球场上的湿脚印，紧紧跟在她身后。
“其实我不觉得差点被……性骚扰有什么可羞耻的。”李鹤舒又思索了一会儿，似乎终于找到一个相对书面的措辞，“你不用为了保护我，在谢主任面前自己一个人承担。”
黎明明脚步一顿，难以置信地回过身来：“你……你在说什么啊？谁觉得被摸屁股羞耻了？我没说一是因为没来得及，二是因为没那么相信这堆领导老师……总之，不是因为羞耻，也不是为了保护你。
“而且，在我这儿，这事本来就和你没关系，是那个叫王兴的想违法犯罪。不管他打算摸谁，我都会敲他的。你想多了。”
夏末的季风里，黎明明额前碎发飘散。她平生最烦被人揣测和评判——还是被现在这个无时无刻不端着架子的、对那么真诚的路森暗藏冷酷的李鹤舒。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此刻昂着头看过来，像在观察李鹤舒的反应。
可是，对方似乎没有丝毫不悦。
“我明白了。总之，”李鹤舒冷静地往前一步，短发上还是那阵冷雨似的香气。
她认真望向黎明明的眼睛：“非常、非常感谢你。”
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嘈杂的蝉鸣，雨停之后，黄昏之前，太阳显得圆满而柔和。
黎明明忽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明大侠。”
晴空之下，她看见李鹤舒轻快地笑了。
黎明明回到座位的时候，最后一节课刚刚响铃。
“你上节课去哪了？我还以为你提前去过国庆啦。”路森悄声问。
“峰回路转，一言难尽。”黎明明摇头，念念有词，“行侠仗义，当场被毙。自白未果，大赦出狱。”
路森眼睛瞪大嘴半张：“……你好神秘。”
晚自习时窗外又起风雨，两小时的加强版数学周测呼啸而来，考得文八全班头昏脑胀，交卷后人人跟着淅沥雨声一起叹息。
黎明明向来考完就忘，挎起书包就要走。书包的角落里，MP3的耳机线缠成一团，她往嘴里塞了根芒果牛奶棒棒糖，站在原位解起耳机线。
路森哀怨地窝在座位里，抱着一大沓皱巴巴的试卷，反反复复一张张翻开，最后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黎明明的书包：“你不许走！我之前十校联考那张数学卷准混你那了，今晚有道原题，我要对答案！”
“嗨，明明姐？”
路森正单手拖着黎明明不放，有人轻轻地敲起了她们座位边的窗。
“明天再给你找，我朋友等我呢。”黎明明抬抬下巴示意。
“不行，明天就国庆了……”
“明明姐，谢谢你下午给我送伞。”从窗户外探进一颗脑袋，是眼睛弯弯的柳依一，“我今天申请了留堂晚自习，待会儿我爸爸要接我去奶奶家，不回西门市场了。开学了，我就不能用手机了，明天国庆假，我想约你来星星岛骑自行车玩。”
“好啊，明天十点，星星桥头见吧。”黎明明想也没想，立刻颔首。
“柳依一竟然和你是朋友！”路森回过神来，手已经从黎明明身上松开，“好漂亮好漂亮……”
“谢谢你，你是……小鹿学姐吗？”柳依一不上台演出的时候向来极易害羞，不由放慢了声音，“我好像在音乐台照片墙上见过你。”
“哇，你认识我！”路森激动道，“喊什么学姐，直接喊我小鹿就行！你也在音乐台吗，之前怎么没遇见过你？”
“音乐台开会时间和我的艺考培训时间撞了，所以每次我都是直接和高秋学姐对接的。”柳依一轻声细语地解释，“小鹿学姐，明天我约明明姐环岛自行车，你要不要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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