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枣树的叶子绿得发亮时,谢清辞真的在桥边栽了棵葡萄藤。藤苗是从南境随军的货郎那里换来的,缠着细竹架往上爬,新抽的卷须像群好奇的小手,总往萧砚之晾晒的甲胄上勾。
“这藤比你还黏人。”谢清辞蹲在藤下浇水,看卷须又缠上了甲胄的系带,忍不住笑。萧砚之正用布擦短矛,闻言抬头,阳光顺着他的发梢滑下来,落在谢清辞手背上的浅疤上——那道像银杏叶的疤,如今总沾着泥土和草汁,是侍弄田亩时蹭的。
“黏你不好么?”萧砚之把矛往墙上靠,走过来帮他扶竹架,指尖碰到葡萄藤的嫩芽,“去年在山坳,是谁见了血就往我身后躲?”谢清辞的耳尖红了,弯腰去拔草,却被他拽住手腕往怀里带,“现在倒敢跟我顶嘴了。”
桥边的石桌上,总摆着老秀才泡的野枣茶。孩子们放学就往这儿跑,小柱子抱着装谷种的陶罐,糖画老汉的小徒弟举着新做的糖葡萄,蹲在藤架下听谢清辞讲南边的故事。“南边的稻田是连成片的,”谢清辞用树枝在泥地上画,“水田里能照见云,插秧时唱的调子,比庙里的钟声还好听。”
小柱子忽然举着陶罐站起来,罐底的谷粒晃出细碎的响:“等我学会了插秧,就把城外的荒地都种上稻子,让大家再也饿不着。”糖画的小徒弟跟着点头,把糖葡萄往谢清辞手里塞:“我做糖稻穗,挂在城门口,像过年一样。”
萧砚之靠在竹架上,看着谢清辞教孩子们辨认谷种,忽然觉得甲胄上的血腥味,早被新麦的香气盖过了。去年山坳里的厮杀声,如今变成了孩子们的笑闹,还有老秀才在田埂上唱的秧歌——那调子跑了八百里,却比任何战歌都让人踏实。
入夏时,葡萄藤爬满了竹架,巴掌大的叶子遮出片凉荫。谢清辞在藤下铺了层稻草,萧砚之就总躺在那里晒太阳,甲胄被晒得发烫,他却舍不得脱,说这是南境援军送来的新甲,比去年的轻了三成。
“你再躺,藤叶都要被你压塌了。”谢清辞端着刚蒸好的芝麻糕走过来,糕上的芝麻沾着热气,像撒了把暖烘烘的星子。萧砚之坐起来,伸手去接,指尖被烫得缩了缩,谢清辞趁机往他嘴里塞了块,甜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漫开,他看见萧砚之的睫毛上沾着片葡萄叶的影子,像只停在眼下的蝶。
夜里常有雨,打在藤叶上沙沙响。谢清辞总被雨声惊醒,摸身边的位置,萧砚之果然不在——他又去城墙巡夜了。披衣出门时,看见城墙上的火把在雨里晃,萧砚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矛尖上的水珠滴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
“又不放心?”谢清辞把蓑衣往他身上披,雨水顺着蓑衣的边缘往下淌,在两人脚边汇成小小的溪。萧砚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茧子磨着他的指腹:“老觉得这太平日子像偷来的,怕一觉醒来,黑旗又插到城头了。”
谢清辞往他怀里塞了块芝麻糕,是白天特意留的,用油纸包着没沾雨气:“你尝尝,甜的。”萧砚之咬了口,甜香在舌尖漫开,他忽然低头,看见谢清辞的发间沾着片葡萄叶,是刚才出门时蹭的。“你看,”谢清辞指着城下的水田,雨里的稻苗正往上蹿,“它们在长呢,比去年的青苗壮实多了。”
秋分时收稻子,满城都是新米的香。老秀才带着孩子们在打谷场上脱粒,木枷撞在稻穗上,金晃晃的谷粒溅出来,落在孩子们的衣襟里,像藏了把星星。萧砚之扛着新做的木犁从场边过,被小柱子拽住衣角,他举着把稻穗,谷粒从指缝里漏下来:“萧大哥,你看这穗子,比去年的长半寸呢!”
“是清辞教的好。”萧砚之把木犁放下,弯腰帮小柱子把谷粒从衣襟里倒出来,谷粒落在地上,发出脆生生的响。谢清辞正蹲在旁边筛谷,听见这话,抬头往这边看,阳光从打谷场的木架间漏下来,落在他沾着谷糠的脸上,像镀了层金。
收完稻子,萧砚之真的在桥边搭了个葡萄架,比去年的竹架结实多了,用的是从山神庙拆下来的旧木料,梁上还留着被火药熏黑的印子。谢清辞摸着那道印子,忽然想起去年炸塌的神龛,泥像碎在硝烟里,却没想到,碎木片能长出这样绿的藤。
“在想什么?”萧砚之递过来串刚熟的葡萄,紫莹莹的挂着水珠。谢清辞咬了颗,酸甜的汁水流进喉咙,他指着梁上的黑印:“这木头,倒比庙里的神仙灵验。”萧砚之笑了,把剩下的葡萄往他嘴里塞:“哪有什么神仙,护着这城的,是你我,是老秀才,是捧着谷穗的孩子。”
野枣树结了果时,城门口忽然来了个陌生人。那人挑着副药担子,麻布衫上打了补丁,看见城头的新旗,忽然放下担子,往地上跪——是去年投降的散兵,脸上还留着被刀划的疤。
“小的在南边学了医术,”他磕了个头,药担里的瓷瓶叮当作响,“想回来给城里的人瞧病,也算……赎罪。”谢清辞站在城头往下看,看见他药担上插着支野枣枝,枝上还挂着颗半红的枣子,像个怯生生的笑脸。
“让他进来吧。”萧砚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拎着刚摘的野枣,红的绿的装了满筐,“老秀才的风湿该治治了,孩子们也总闹肚子。”谢清辞回头,看见他衣襟上沾着枣汁,像去年厮杀时溅的血,却暖烘烘的,带着甜味。
散兵住了下来,在城角开了间小药铺。药铺的窗台上总摆着野枣枝,他给人瞧病不收钱,只求些新米或谷种,说要在城外垦片荒地,种些能入药的草。谢清辞路过药铺时,常看见他蹲在门口晒药,阳光落在他的疤上,像落了层薄霜。
“他在偷偷学插秧呢。”萧砚之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是糖画老汉新做的,裹着透明的糖衣。谢清辞接过一串,咬了口,山楂的酸混着糖的甜漫开,他看见药铺后的菜地里,果然插着几行歪歪扭扭的秧苗,比小柱子去年插的还不齐整。
入冬前下了场霜,葡萄藤的叶子落了满地,萧砚之扫叶子时,发现藤根处冒出了新的嫩芽。“这藤倒比你顽强。”他用手扒开泥土,嫩芽上还沾着霜,却脆生生的绿。谢清辞蹲在旁边,往藤根上盖稻草,听见这话,忽然想起去年山坳里的青苗,根须缠着伤口,在血里也能扎根。
“明年,咱们在藤下搭个石桌吧。”谢清辞拍了拍手上的泥,“冬天能晒太阳,夏天能吃葡萄。”萧砚之往他手里塞了个暖炉,是用旧的铜盔改的,里面烧着炭火:“再做两个石凳,老秀才能在这儿教孩子们写字。”
年底时,南境的货郎又来了,带来了新的菜籽和稻种,还有封信——是去年护送村民撤退的小柱子写的,他在南境的学堂里念书,信里画着歪歪扭扭的稻穗,说等学成了,就回来教大家种新稻子。
“你看,”谢清辞把信念给萧砚之听,炭火在铜盔里噼啪响,“他没忘。”萧砚之正用布擦那面野枣旗,旗角的柏叶早已干了,却依旧牢牢地缝在上面。“谁都没忘。”他把旗挂回墙上,旗影落在谢清辞的发间,像片会动的叶。
除夕夜,打谷场摆了十几张方桌,老秀才带着孩子们写春联,糖画老汉的小徒弟举着糖做的福字,往每个人手里塞。萧砚之端着刚蒸好的芝麻糕走过来,糕上的芝麻在灯笼下闪,谢清辞伸手去接,指尖碰到他的,两人都笑了——去年此时,他们还在山坳里啃干硬的麦饼,今年却能在藤下分食一笼甜糕。
钟声敲响时,有人往空中扔了把谷粒,金晃晃的在灯影里飞,像场暖烘烘的雨。谢清辞仰头去看,谷粒落在他的脸上,带着新米的香,他忽然觉得,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疼,真的都酿成了甜——像野枣,像芝麻糕,像萧砚之掌心的温度。
开春时,葡萄藤又爬满了新搭的石桌。谢清辞坐在石凳上,看萧砚之教小柱子的弟弟编竹筐,那孩子的手指还没长开,竹条在他手里总不听话,萧砚之就握着他的手慢慢编,竹条划过掌心,留下浅浅的印子。
“萧大哥,你看这筐像不像去年装青苗的布袋?”孩子举着编了一半的筐,竹条的缝隙里漏进阳光,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谢清辞忽然想起那只挂在箭楼的青麻布袋,里面的新麦该换今年的了,还有那枚铜钱,被磨得更亮了,像块浸在时光里的暖玉。
药铺的散兵种的草药长起来了,他在药圃边插了块木牌,写着“此草能治刀伤”,字歪歪扭扭的,却看得人心里发烫。谢清辞路过时,看见他正在给草药浇水,药圃的土被翻得松松的,里面混着些谷壳——是从打谷场特意扫来的,说能肥田。
“今年的野枣结得比去年多。”萧砚之不知何时站在药圃边,手里拎着个竹篮,装着刚摘的青枣。他往散兵手里塞了几个:“尝尝,比南边的甜。”散兵接过来,枣子在掌心滚了滚,忽然红了眼眶:“萧大人,去年……”
“去年的事,早埋在野枣树下了。”萧砚之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往回走,谢清辞跟在后面,看见散兵蹲在药圃边,一口一口地啃青枣,枣核落在土里,像在埋下什么承诺。
入夏时,南境的援军又来了,这次不是来打仗的,是送新的农具和稻种。领头的校尉看见城头上的野枣旗,笑着说:“萧将军,谢先生,你们这城,倒比南境的还热闹。”萧砚之往他手里塞了串葡萄,紫莹莹的挂着水珠:“来尝尝,自家藤上结的。”
校尉走时,谢清辞往他马背上放了袋新麦,还有片晒干的野枣叶:“带回去给弟兄们看看,这是北边长出来的粮。”校尉接过麦袋,忽然翻身下马,对着城头的旗行了个礼——那面用黑旗改的野枣旗,在风里猎猎响,比任何战旗都让人敬畏。
秋分时,小柱子真的回来了。他比去年高了半头,背着个装满书的行囊,见了谢清辞就往地上跪,磕了个响头:“先生,我学会新的插秧法子了。”谢清辞把他扶起来,看见他行囊上别着片银杏叶,和自己手背上的疤很像。
“走,带你去看咱们的稻田。”萧砚之拽着小柱子的胳膊往城外走,稻浪在风里滚,金晃晃的像片海。小柱子蹲在田埂上,摸着稻穗的手在抖,忽然回头,看见谢清辞和萧砚之站在夕阳里,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和稻浪的影子缠在一处,像根扎在土里的藤。
野枣树又落了叶时,谢清辞把箭楼的布袋取了下来。里面的旧麦被换成新的,铜钱依旧在里面轻轻响,他往布袋里加了片葡萄叶,还有颗野枣核——是今年结的第一颗枣,红得像团火。
“你看,”他把布袋递给萧砚之,阳光透过布袋的布缝,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它装下了整个秋天。”萧砚之接过布袋,往里面塞了块芝麻糕,是刚蒸的,还带着热气:“再装块甜的,冬天就不冷了。”
风又起了,吹过城墙,吹过野枣树,吹过那只晃啊晃的布袋。里面的根,早已顺着城砖的缝隙往下钻,扎进泥土深处,和稻根、藤根、药草的根缠在一处,长成了盘根错节的网,托着这座城,托着满城的炊烟和笑闹,在岁月里稳稳地站着。
谢清辞靠在萧砚之肩头,看着远处的孩子们举着糖画跑过,老秀才的秧歌调在风里飘,忽然觉得,最好的时光,原是这样——不必提当年的厮杀,不必说往后的岁月,只消守着这城,这田,这藤下的暖,看根须往土里扎,看新苗往上长,看日子像芝麻糕一样,慢慢甜透了心。
[鸽子][鸽子]喵喵喵,这本书是以悲剧结尾的哦~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摸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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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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