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厌倦我的皮肤。
它太白,太薄,像一层过于细腻的羊皮纸,轻易就透出底下青蓝色血管的脉络。这遗传自奶奶的、被众人称为“冷白皮”并时常投来艳羡目光的特质,于我而言,却是一道无法撕下的、昭示着内部已然开裂的瓷器冰纹。
比如现在,我正将校服的袖口一丝不苟地拉至手腕最下端,确保这片令人不快的苍白被彻底掩盖。长袖的棉质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密闭的、近乎安全的感觉。仿佛只要藏得好,内里那些即将崩断的弦,就不会被人察觉。
“笙笙,药放在餐桌上了。”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她一贯的、经过精确计算的温和,像被软布包裹起来的仪器,精准却无温度。
“知道了。”我的回应是一种条件反射,声带振动都显得多余。
餐厅里,妹妹阮曦正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学校合唱团的趣事,她的声音像跳跃的彩色弹珠,滚过整个空间。我安静地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掠过她红润的、散发着健康光泽的脸颊,最终落在自己面前那杯水和几颗色彩各异的药片上。白色的、黄色的,像某种无法拒绝的、设定好的程序。
“姐姐,你的脸色好像更白了!”阮曦忽然转过头,大眼睛里满是毫无杂质的天真,“像我们音乐课本上的月光公主!”
母亲端着牛奶走过来,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目光如有实质,在她过于苍白的皮肤上轻轻一刮。我垂下眼睑,用勺子轻轻搅动碗里寡淡得近乎透明的清粥。“没,只是没睡好。”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吹过就散。
桌下,我的指甲无声地陷进另一只手的掌心。那细微的、锐利的痛感,是唯一能让我确信自己仍存在于这副皮囊之中的、确切的回响。
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梧桐树的阴影切割着人行道。晨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我过于苍白的手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那底下青蓝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像地图上标示的、注定走向干涸的脆弱河流。我下意识地将手缩进袖口更深的地方。这条路走了无数遍,两旁的梧桐树见证了我从懵懂到如今的疲惫。它们年年枝繁叶茂,而我却在皮囊之下,能清晰地听见某些名为‘活力’的根系,正一段段悄然断裂的声响。
我咀嚼着那个与我形影不离却又无比疏离的代号——
阮笙。
两个字,都带着乐器的清雅。一个沉静,一个悠扬,本该合奏出一段像奶奶身上檀香那般沉静美好的乐章。可它们组合在一起,却安放在一个五音不全、连哼唱都会跑调的躯壳里。这双手连琴弦都无法按稳,又如何能奏响名为“阮笙”的人生乐章?
这名实之间的巨大落差,像一句无人察觉的、冷冰冰的玩笑。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教室门。仿佛只是眨了一下眼,我就已经从那个弥漫着早餐气味与无形压力的、令人窒息的家,切换到了这个弥漫着粉笔灰和少年们嘈杂人声的透明容器里。一样的无所适从。
前排的女生回过头,语气里裹着单纯的羡慕:“走读生真好,不用挤宿舍。”
我不置可否地扯了下嘴角,肌肉牵动都感到费力,连一个完整的微笑都懒得拼凑。
而真正的变化,发生在下一刻。
班主任老刘走了进来,身旁跟着一个女生。他敲了敲讲台,用那种能暂时压下所有窃窃私语的声音说:“安静一下。介绍一位新同学。”
他转头示意。那女生上前一步,站姿有一种不属于这个环境的挺拔,像一株被精心修剪过的植物,优雅而疏离。
“我叫郁纾。”声音清凌凌的,像玉石敲在冰面上,干净,利落,也像冰面一样,听不出其下是否有流水涌动。
郁纾。
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留下什么痕迹。哦,转校生。挺漂亮的。但这些都不重要。
好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渴望睡眠。世界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声音和影像都带着模糊的重影。
直到老刘的手指向我身后的空位。
……怎么安排到我后面了?
好麻烦。
我低下头,用垂下的头发制造一个安静的屏障,试图将自己与这个新变量隔绝开来。
希望这位转校生,不要和我说话。
老刘用粉笔开始写字了,上课了。
或许我该感谢我的病。至少,这无法集中的注意力,不会成为被批评的理由。我用手撑着沉重的头,那被迫绑起的马尾,像一丛不安分的荆棘,不断刺激着后颈薄薄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而持续的刺痒。
阮曦在干什么呢?有她在的话,这节课会不会稍微好熬一点?上天啊,把她的精力分我一半吧。我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杂乱的思绪在脑子里像一群无头苍蝇般冲撞回荡。我用指甲悄悄掐了一下虎口,短暂的锐利让我从混沌中清醒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间,教室里所有的细微声响,像退潮后裸露的礁石,清晰地凸显出来:老刘平稳而单调的讲课声,身旁同学笔尖划过纸张的唰唰声——至于在写什么,还真都有可能。唔,我记得好像是李薇,写到了老刘和教导主任的同人文,还被疯狂传阅过。真好奇,老刘看到会是什么反应。啧。
我又扯远了。
而所有这些声音的背景里,是身后那片完整的、努力得几乎有些刻板的寂静。不用回头也能知道,那个新来的转学生郁纾,此刻一定正端端正正地看着黑板,维持着无可指摘的听课姿态。
好努力。
我轻晃一下头,驱散了盘桓的思绪。再度望向黑板时,上面的文字却已失却了声音,沉默地断裂在意义的边缘。
阮笙的感觉并非全错。
郁纾的背脊习惯性地挺直,目光落在黑板上,维持着无可指摘的听课姿态。只是她指间那支纯黑色的按动笔,正以一个稳定而枯燥的频率,被无意识地按动着——咔嗒,咔嗒,微不可闻,却是她思绪早已飘远的唯一证明。
这里的空气,和她待了十年的学校截然不同。更杂乱,却透着一种不加掩饰的生野气。对于转学,她脑海里没有升起“好”或“坏”的判断,这只是一项被她单方面执行的决定,无需向上级递交评估报告。
她的视线如同平静的探照灯,不带情绪地扫过整个教室。最终,落点停驻在前方那个几乎要融化在课桌里的、过于单薄的背影上。在一片或真或假的积极氛围里,唯独这个人,像一块拒绝吸水的海绵,周身弥漫着一种沉底的、彻底的倦怠。
这反常的形态,让她有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好奇,如同观察一个格式错误的、无法被归类整理的文件。
这缕杂念很快被强制清空。她想起今天清晨,玄关处母亲递过书包时,那句公式化的通知——并非叮嘱,而是告知:“郁纾,下周一,林净和沐羚会转学过来。她们的父亲已经协调好了。你负责接应。”
想到那两个被指派过来的“熟人”,一丝明确的烦躁在她心头掠过。监视?还是某种意义上的资源整合?无论哪种,都意味着她刚刚获取的、这点有限的自由,即将被再次介入。
她的指尖停顿,那支笔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像一件临时的、已被评估完毕的任务。
你好,我是十四笙。这是我的第一个故事,像一场小心翼翼的冒险。如果你也喜欢细水长流的陪伴,欢迎你来,我们一起看看阮笙和郁纾会走向何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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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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