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快十点的光景,阳光透过印着淡雅竹叶的窗帘,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起舞。阮笙坐在书桌前,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物理练习册停留在同一页已近半小时,公式和符号像一群陌生的蝌蚪,无法游进她疲惫的大脑。
手机屏幕猝不及厉地亮起,林净发起的群视频邀请像一道惊雷,撕裂了房间里的静谧。心脏猛地一缩,指尖悬在红色的“拒绝”上微微颤抖。这种直接的、面对面的联结方式,要求她将此刻真实的状态——包括身后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她脸上可能无法掩饰的疲惫——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太危险了。
最终,一种不想显得太不合群、不想辜负这份热情的小心翼翼,艰难地战胜了本能退缩。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迅速理了理额前可能有些凌乱的碎发,又下意识地拉了拉家居服的领口,确保手机镜头能捕捉到的背景,仅仅是那面素净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墙壁,一个安全的、中性的空间。然后,她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接听键。
四个小窗口同时亮起,像四扇骤然打开的、通往不同宇宙的窗,展露出截然不同的风景。
“哈喽!早上好呀各位!”林净活力满满的脸占据了不小的一块画面,她似乎刚运动完,脸颊还带着运动后的健康红晕,背景是她家那个看起来有些杂乱但充满生活气息的客厅,沙发上随意扔着几个可爱的抱枕,墙角堆着一些运动器材。
“早。”沐羚的声音传来,平静无波。她的窗口背景是一个充满艺术感的房间,阳光从大窗户倾泻而下,照亮了画架上未完成的画作、墙角堆叠的颜料罐和散落在地上的素描稿,像一个创作中的小型工作室。
最让阮笙在意的,是郁纾的窗口。她出现在镜头里的样子,依旧带着那股天生的、难以接近的矜贵与疏离。背景是一个极其整洁、装修考究到近乎样板间的房间,线条利落,色彩单调,书桌上除了电脑和几本书,几乎没有多余物品。她穿着质地精良的浅色家居服,坐姿自然而端正,只是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像一幅被精心装裱的静物画。
而阮笙自己,心脏还在余震中轻颤,只能对着镜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早。”她的窗口背景,是那面苍白的墙。
“哇,笙笙你的房间好干净!”林净立刻像个现场记者一样点评起来,试图用热情打破初次视频的生疏,“鱼鱼你那边好像高级博物馆!安静得我都不敢大声说话!羚羚你那边……嗯,很有艺术气息!是抽象派废墟风格吗?”
“这叫创作的必然熵增。”沐羚推了推鼻梁上滑落一点的黑框眼镜,精准吐槽,目光扫过林净的背景,“比起某个明确被零□□灵占领的沙发角落,我认为我这里更接近宇宙真理的无序之美。”
“要你管!这是生活气息!懂不懂啊科学怪人!”林净立刻反击,但语气里满是亲昵。
阮笙看着她们俩自然而熟稔的互怼,紧绷的肩线终于微微放松下来。她像一个小小的、谨慎的宇宙探测器,默不作声地观察着每一扇“窗户”背后那个鲜活而陌生的世界,感受着不同家庭环境所塑造出的不同气息。
就在这时,郁纾那边传来几声零散的、清脆的钢琴音。不是成调的曲子,只是几个音符被随意而优雅地按下,打破了那边的绝对寂静,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阮笙的心却被这几个音符轻轻撞了一下。是《兴许百年》副歌里的几个关键音。她下意识地、猛地抬起眼,看向郁纾的窗口。
几乎在同一时刻,郁纾的目光也正好落在她的小窗上,两人隔着冰冷的屏幕,视线有了一刹那短暂而清晰交汇。郁纾浓密睫毛下的眼眸,颜色似乎比平时更深了些。她什么也没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放在镜头外、搁在琴键上的修长手指,又轻轻按下一个低沉的、带着些许共鸣的琶音,像一声无言的问候。
“咦?鱼鱼你在弹琴吗?”林净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像发现了新大陆。
“随便按按。”郁纾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语气淡然得像在谈论天气,将那片刻的微妙互动轻轻揭过。
“来来来,趁着人齐,分享一下周末日常!”林净的兴致总是来得又快又高涨,她热衷于这种集体的透明化,“羚羚,给我们看看你的新画!”
沐羚似乎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像是无奈于这种“展示”,但还是依言将手机镜头转向画架。那是一幅尺寸不小的画,画布上是大片混沌、纠缠的深蓝与暗紫色块,如同深夜躁动不安的海面,而在画面的中央,有几道尖锐的、不规则的亮黄色笔触强行撕裂了这片沉郁,像闪电,又像绝望的呐喊。
“哇,这颜色……”林净心直口快,“感觉有点压抑啊宝贝儿!”
“还没命名。”沐羚避开了关于心情的询问,声音依旧平静,将镜头转回自己,“只是色彩的情绪表达练习。”
在这份被轻松氛围包裹的奇异安全感中,阮笙望着屏幕上朋友们鲜活的面孔,她们将自己的世界的一角坦诚地展示给她看。一种被接纳、被信任的感觉缓缓流淌。一句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低语,轻得像叹息:
“你们真好。”
话音刚落,一股强烈的后悔感就攫住了她。她们才认识几天而已,这样的感慨显得多么突兀和矫情。说不定她们只是觉得新鲜,玩玩而已,她这样说会被她们觉得傻吧,觉得她太过轻易交付信任。她立刻垂下眼,不敢去看屏幕上其他人的反应,脸颊烧了起来,恨不得把那句话吞回去。
然而,预想中的尴尬或冷场并没有发生。郁纾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片薄荷叶带着稍许的凉意,却奇异地抚平了她的慌乱:“我们都很好,所以我们才成为朋友。”她看着阮笙,肯定着她,也肯定了这段刚刚萌芽的友谊。其他两人也纷纷附和,林净开始用一种夸张的、喜剧的方式数落她亲爱的发小的“缺点”,最后发现已经说不过来了,才用气死人的语气,说:“羚羚,没事的哦,乖宝宝,那么多缺点,你还是很好的呢~”。后续沐羚有点太过暴力,咱就不说了哈。气氛瞬间又回到了熟悉的、互怼的轻松频道。
她们的笑闹声,像温暖的波浪,将她从尴尬的漩涡中打捞出来,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百分之一秒。也许,在这里,她可以不用那么完美,不用那么警惕。
就在林净打算跳过这个话题让沐羚憋着闷气,准备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的时候——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阮笙听来如同惊雷的门锁转动声,猝不及防地响起。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几乎是条件反射,她甚至来不及思考,拇指以一种近乎痉挛的速度猛地划过屏幕——视频通话的界面瞬间消失,被一个事先打开的计算器APP所覆盖。她的动作幅度太大,带动了桌上的笔筒,里面几支笔哗啦一声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的脸颊在刹那间变得滚烫,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腔,一种被当场抓获的恐慌扼住了她的喉咙。
房门被推开一条不宽不窄的缝隙。母亲的身影就站在那片阴影里,没有完全进来,目光像精密雷达,先是扫过她慌乱失措、血色尽失的脸,然后落在桌面上亮着计算器界面的手机,以及地上散落的笔上。那目光里带着审视,带着疑问,像X光一样试图穿透她的表象。
“在干什么呢?这么大动静。”母亲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探究,像柔软的蛛网,缠绕上来。
“没、没什么!”阮笙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她努力维持镇定,弯腰去捡笔,借此避开母亲那令人无所遁形的视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叫嚣,“在……在算题,不小心碰掉了。” 她祈祷着母亲没有听到之前视频里的任何声音,没有看到那瞬间消失的界面。
母亲的视线在她和手机之间徘徊了几秒,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任何说谎的痕迹。最终,她只是淡淡地说:“认真点,别老玩手机。你外公让你中午练字,别忘了。” 说完,目光又在房间里逡巡一圈,像在检查是否有违禁品,才缓缓带上了门。
脚步声渐远。
阮笙维持着弯腰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后背惊出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薄薄的家居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一种混合着屈辱、愤怒和后怕的情绪,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她。那种随时被监视、毫无**可言的感觉,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脖颈。
而门外,低气压并未消散。外公那中气十足、带着刻薄怒意的训斥声,清晰地穿透了并不隔音的房门,显然是针对刚刚离开的母亲:
“……你就由着她关在房里?一天到晚抱着个手机,像什么样子!心思根本不在正道上!女孩子家,静不下心,以后能有什么出息?!都是你惯坏了!”
那声音像淬了冰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阮笙的耳膜和心上。她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对抗那言语的暴力。
母亲的回应带着一种压抑的、无法反抗的哽咽,对她自己的父亲,她似乎只有这一种绝望的控诉:“爸!您是不是……是不是非要逼死她您才甘心啊?!她已经这样了!”
“我逼她?是我逼她还是你们自己没用?!”外公的怒火更盛,如同被点燃的干柴。
这时,父亲疲惫而焦躁的声音介入,试图平息这场因他而起的风暴:“好了!都少说两句!孩子妈,你也冷静点……”
然而,母亲那无处宣泄的、对自身无力和对父亲权威无法直斥的怨愤,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猛地转向了父亲,声音凄厉得变了调:“你闭嘴!都是你!都是你当初那句‘白眼狼’!你知道你那句话给她留下多深的阴影吗?!啊?!要不是你那句话,她上次怎么会进医院?!我亲眼看着的……我看着她都快活不了了你知道吗?!”
父亲像是被瞬间击中了要害,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痛苦和惊怒:“你……你怎么又提这个!当时是我糊涂!可你现在提这个有什么用?!”
“我怎么不能提?!你明知道奶奶对她来说有多重要!你明知道那是她心里最深的疤!你怎么就能用那么狠的话往她心上戳?!你现在又来装什么好人?!” 母亲的声音彻底崩溃,泣不成声,积压已久的委屈和愤怒决堤而出。
“我……我不是……我当时也是急了……”父亲的声音弱了下去,带着巨大的懊悔和无力,像一只被击垮的困兽。
外公的怒斥、母亲崩溃的指责、父亲痛苦的解释……三种声音纠缠在一起,将门外变成了一个令人窒息的情感战场,每一个字都像刀子,隔着门板扎进阮笙的心里。
“哇——!” 小女孩被这激烈到恐怖的争吵吓到,爆发出惊恐的尖声哭嚎,那哭声里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
“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曦曦回房间去!不许出来!” 母亲的声音在哭喊中陡然拔高,对着被吓坏的阮曦厉声训斥,那声音尖锐而扭曲,充满了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绝望和迁怒,将更大的恐惧施加给了最弱小的孩子。
门内,阮笙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她听着门外这场因她而起的、混乱而丑陋的厮杀,听着母亲那句“逼死她”,听着父亲被反复撕扯的旧伤,听着妹妹被吓坏的哭声……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绝望,将她彻底淹没。她像被封在琥珀里的虫子,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听着。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原罪。
这番混乱而尖锐到极点的争吵,一字不差地,通过网络,传到了另一端,三个女孩的耳中。那些不堪的、血淋淋的家庭真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她们面前。
阮笙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雕。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世界一片寂静,只有门外那些刀子一样的话语在耳边反复回响。
那个小小的浮动窗口里,林净已经瘫软下去,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才没有哭出声,眼泪汹涌而出,模糊了屏幕;沐羚的脸色惨白如纸,手中的画笔“啪”一声掉在地上,她浑然未觉,只是死死盯着屏幕,仿佛想穿透过来;而郁纾,依旧坐得笔直,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放在琴键上的手,指节用力到几乎要折断,手背上青筋隐现。
【与此同时,“今天吃什么”三人小群】
信息在长久的、死寂般的沉默后,才艰难地跳动起来。
「净说大实话」:「………………………………」
「净说大实话」:「(发送了一个崩溃大哭的表情)」
「净说大实话」:「她们……她们怎么能这么说……『逼死』……『白眼狼』……『进医院』……她们到底……」
「发呆的鱼」:「……」
「冷静的西瓜」:「我的认知被刷新,怎么会有家长会这样。」
「净说大实话」:「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笙笙她……」
「发呆的鱼」:「静默。陪伴。」
「冷静的西瓜」:「通道必须保持。此刻,我们是她唯一能呼吸的缝隙。」
「净说大实话」:「(发送了一个用尽全力拥抱的表情)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发呆的鱼」:「(将群昵称临时改为“呼吸”)」
「净说大实话」:「(将群昵称临时改为“缝隙”)」
「冷静的西瓜」:「(将群昵称临时改为“在线”)」
门外,混乱的余波持续了很久,才在一种精疲力尽的压抑中逐渐低下去。过了一会儿,阮笙听到母亲似乎抱着哭到几乎脱力的妹妹离开了客厅,脚步声沉重而拖沓。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的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是阮曦。她眼睛肿得像核桃,小脸上满是泪痕,像只受尽惊吓的小兽,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然后飞快地把门在身后掩上,仿佛外面有吃人的怪兽。
“姐姐……”她跑到阮笙身边,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角,仰着头,声音哭得沙哑,带着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外公和妈妈……还有爸爸……吵得好可怕……曦曦好怕……” 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阮笙看着妹妹纯净眼眸里映出的自己的倒影,那倒影破碎而苍白。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无法呼吸。她伸手,机械地擦掉妹妹脸上的泪痕,动作僵硬。
阮曦往她身边靠了靠,用更小的、带着哭腔的气音说:“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偷偷听到妈妈哭了。”
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复述,带着孩童式的、将复杂信息简单连接的逻辑:“妈妈说……家里钱不够了……因为姐姐生病要花很多很多钱……妈妈说……‘要是没有这笔开销就好了’……”
小女孩努力理解着这些沉重的词语,仰起脸,大眼睛里充满了真实的困惑和一点点属于孩子的、对美好事物的单纯向往,她小声问,像在询问一个她无法理解的谜题:“姐姐……是不是……是不是你没有生病,曦曦就能有新裙子了呀?”
紧接着,她又立刻用力摇头,小手紧紧抓住阮笙的袖子,带着哭腔急切地补充,仿佛怕姐姐误会:“可是……可是曦曦很喜欢姐姐!非常非常喜欢!姐姐,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生病了呀?好不好?”
阮笙看着妹妹那张写满恐惧、困惑和依赖的脸,听着那混合着天真期盼与无心之语的问题,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妹妹那稚嫩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比门外任何争吵都更让她痛彻心扉。她的存在,她的病,似乎真的成了剥夺妹妹简单快乐、拖累整个家庭的、沉重的根源。负罪感像巨石,将她压向深渊。
她不能回答。她只能伸出手,将妹妹颤抖的小身体紧紧抱在怀里,把脸埋在她带着泪水和奶香的颈窝里,无声地承受着这份以最纯粹、最残酷形式呈现的、沉重的爱与负担。怀抱温暖,她的心却一寸寸冷下去,沉入不见底的、名为“愧疚”的冰渊。她抱着妹妹,像抱着自己无法推卸的罪。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尽全身力气,哄着妹妹,让她带着恐惧和困惑,悄悄回自己房间去,逃离这片狼藉的战场。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屏幕上那个依旧沉默悬浮的视频小窗。她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做了几次深沉的、仿佛要将肺都吐出来的呼吸,才终于积聚起一丝微弱的勇气,点开了它。
三张熟悉的脸庞立刻出现在屏幕上,没有人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林净的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泪痕未干,但努力对她扯出一个无比艰难、却充满力量和心疼的笑;沐羚对她点了点头,眼神里是仿佛经历过风暴后的、深沉的悲悯与决绝的守护;郁纾的目光沉静如古井,却仿佛有黑色的火焰在井底燃烧,带着一种无声的誓言。
没有人问她关于“逼死”、“白眼狼”或者“钱不够”的话,也没有人安慰她说“一切都会过去”。
因为她们都听到了。她们听到了这个家庭最**、最残忍的真相,听到了那压在阮笙身上、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来自至亲的、关于她存在价值的拷问。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轻薄。她们只是在那里,用目光告诉她:我们知道了。我们知道了你最深的绝望,最痛的伤疤。但我们还在,并且,我们会和你一起,面对这一切。
林净用手指比了一个小小的、颤抖的、却无比坚定的爱心。
沐羚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口的郁结吐出,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我那幅画……我想好了,就叫《活着》。”
郁纾则再次伸手,在镜头外,弹奏了一小段极其缓慢、沉重、却带着不屈生命力的低音旋律,像在为一个濒临破碎的灵魂注入支撑下去的力量,一首无声的安魂曲。
阮笙低下头,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她没有去擦,任由它们肆意流淌,滴落在摊开的练习册上,晕开一片绝望而又带着一丝奇异解脱的湿痕。在彻底的崩塌中,被接住了。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也就在这时,沐羚的私信窗口跳动起来。
「冷静的西瓜」:「她们的声音,很吵吧。」
「冷静的西瓜」:「那些用‘为你好’包装起来的话,每一句都在否定你本身的存在。」
「冷静的西瓜」:「别被她们的话困住。你的价值,从来不由她们定义。」
「冷静的西瓜」:「我们看见的阮笙,比她们口中的,真实得多。」
这不再是最初那个略显突兀的关于林净初衷的解释,而是基于刚刚亲耳听闻的、对阮笙所处情感暴力环境的精准洞察,以及对她内在价值的坚决肯定。是沐羚式的、剥开一切表象的守护。
「悲伤土豆饼」:「嗯……我明白了。」
她明白了。她彻底明白了。她明白了沐羚话语里的深意——她的价值无需由那个充满否定和压力的家庭来定义;明白了自己为何能被这个圈子接纳——因为她们看见的是她本身,而非她的“问题”;更明白了屏幕上那三张此刻无比真切、带着泪痕和决绝的脸,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们是见证者,是盟友,是她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残酷现实中,重新锚定自我价值的坐标系。她们是她选择的,新的家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疲惫的倒影。阮笙闭上眼,忽然清晰地忆起林净和沐羚刚转来那天的画面。她们不像其他转学生那样带着疏离或试探,林净自然地占据了郁纾身旁的空位,仿佛那里本就是她的领地;而沐羚则安静地在前排坐下,回头望来的那一眼,冷静中带着一丝早已洞悉的了然。当时她不甚明白,为何她们的到来,像两块关键的拼图,让原本模糊的图景骤然完整。现在,在一片狼藉的寂静里,她终于懂了。
她抬起头,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光线昏暗,仿佛一场更大的暴雨即将来临。她握了握拳,感受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刺痛,也感受着屏幕那端传递过来的、虽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力量。那力量告诉她,即使身处暴雨,她也不再是独自一人。
屏幕上,三个小窗口依旧亮着,像三盏在风雨欲来的夜里,为她而留的、永不熄灭的灯。
林净没有再发任何夸张的表情包,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阮笙,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红肿未消,却异常明亮,里面是褪去了所有玩笑的、纯粹的坚定。
沐羚已经重新拿起了画笔,她没有再看镜头,而是专注于面前的画布,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到笔尖。
郁纾的目光依旧落在阮笙的窗口,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她放在琴键上的手,不知何时已从几乎要折断的紧绷,转为一种虚搭在上面的、随时准备按下第一个音符的姿态。那姿态里,有一种引而不发的、沉默的守护。
没有人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经过巨大风暴席卷后的、疲惫而沉重的宁静。但这种宁静,与之前阮笙独自一人时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截然不同。这是一种被理解、被支撑着的宁静,像暴风雨眼中,那片刻奇异的、充满张力的平静。她知道,风暴并未结束,但至少,她找到了可以共同面对风雨的人。
那晚之后,郁纾的加密笔记里多了一个新分类:《家庭噪音应对手册》。第一条写着:“当世界太吵时,记得我们这里永远有你的专属静音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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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门缝里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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