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般的窗帘,在木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阮笙醒来时,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是伸手摸向枕边的手机。阮曦还像只八爪鱼一样缠在她身上,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呼吸间带着奶香。
屏幕亮起,【冰沙分担联盟(4)】的图标上,已经积累了十几条未读消息。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不再是过去每个早晨醒来时,那种对即将到来的一天的、空茫的抵触与疲惫,而是夹杂了一丝微弱的、类似于“被需要”和“有期待”的情绪。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在安静地等待她的苏醒,她的回应。这种陌生的牵绊,像一根极细的丝线,将她从虚无的边缘轻轻拉回。
她点开群聊。
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凌晨一点多,是林净发的一个“倒地不起”的表情包。往上翻,是她们断断续续的夜谈。
「净说大实话」:「刚又被念了,说我不务正业,心都玩野了。难道非要每天苦大仇深才算正经吗?(哭泣.jpg)」
「冷静的西瓜」:「‘正业’的定义权通常掌握在制定规则的人手中。@净说大实话 你的快乐触犯了他们的焦虑。(冷静分析.jpg)」
「净说大实话」:「……精辟!但我还是好憋屈啊!科学怪人你偶尔也能说句人话嘛!(抱大腿.gif)」
「发呆的鱼」:「(沉默)」
「净说大实话」:「睡觉!明天再战!(握拳.jpg)」
阮笙一条条看下来,脑海中几乎能完整地构建出林净家里那场不被理解的场景。林净用最夸张、最搞笑的语言将其描述成了一场闹剧,但阮笙却从那些感叹号和哭泣表情里,清晰地嗅到了和自己家中那冰冷沉默的压抑,截然不同却本质相似的——无奈与烦躁。林净的雨,是喧哗的、带着电闪雷鸣的暴雨,每一滴都砸得人生疼;而她的,是无声的、绵密冰冷的阴雨,一点点浸透骨髓。
原来,那种被束缚、被否定的“痛觉”,并不只有沉默一种形态。它也可以是喧闹的,炽热的,裹挟在无尽的唠叨和过往的旧账里,让人无处可逃。
“姐姐,早安。”阮曦也醒了,像只小猫一样在她身边伸着懒腰,软软的头发蹭着她的下巴,带来真实的触感。
“早安,曦曦。”阮笙收起手机,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心底那份因为窥见他人烦恼而升起的微妙共鸣,让她对妹妹这份全然的依赖与信任,也更加珍惜和柔软。至少,在妹妹这里,她的存在是纯粹被需要的。
早餐桌上的气氛,果然如预料般带着一丝残余的紧绷。母亲没有再追问昨晚同学的具体情况,但目光却像更精细的梳子,一遍遍梳理着阮笙的表情,试图找出任何一丝异常的端倪。“昨晚睡得好吗?”母亲状似无意地问,将一杯牛奶推到她面前,目光却在她脸上逡巡。
“还好。”阮笙垂着眼,小口喝着碗里的白粥,避开了母亲探究的视线,像一只警惕的蚌。外公“啪”的一声放下筷子,那双锐利的、带着岁月刻痕的眼睛扫过她,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吃个饭也魂不守舍!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看你这个样子,以后能做成什么事!”
那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安静的餐桌上,空气瞬间凝固。阮笙的指尖瞬间冰凉,她死死盯着碗里的粥,仿佛要将那些米粒数清楚,没有抬头,也没有反驳。她知道,任何回应都只会引来更猛烈的风暴,沉默是她唯一的盔甲。母亲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无力:“爸,您别动气,孩子正吃饭呢。”
但这种维护苍白无力,更像是一种形式上的表态。阮曦吓得缩了缩脖子,小手在桌下悄悄伸过来,紧紧抓住了姐姐的衣角,大眼睛里满是惶恐,像受惊的小鹿。
但她第一次没有在这种低气压中感到难以呼吸。她只是默默地想着,林净此刻的早餐桌上,是不是也正上演着另一种形式的“战争”?或许是她母亲恨铁不成钢的唠叨,或许是她父亲无奈的劝解?而郁纾和沐羚,她们面对的,又是什么样的清晨?是精致的沉默,还是数据化的关心?
这种将自身处境与他人进行类比的行为,奇异地带来了一种抽离感。她仿佛从一个更高的视角,冷静地审视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不再完全沉浸其中,被其吞噬。她成了自己生活的观察者。
去学校的路上,阮曦紧紧牵着姐姐的手,小声说:“姐姐,外公好凶。”她仰着头,眼里有不解和担忧,像蒙着一层水雾,“你为什么都不说话呀?妈妈为什么也不帮你说话呢?”阮笙看着妹妹纯净得容不下一丝杂质的眼睛,心里一阵复杂的酸涩。她无法向妹妹解释那种根深蒂固的压抑、那种在权威面前的无力,以及母亲在那份权威前的妥协与艰难。她只能握紧妹妹的手,将那柔软的小手完全包裹在自己微凉的掌心里,轻声说:“因为说话也没用。妈妈……有妈妈的难处。曦曦快走吧,要迟到了。”阮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把姐姐的手握得更紧了。她小小的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姐姐很不开心,而那个总是很凶的外公是原因之一,可是连最厉害的妈妈好像也拿外公没办法。这让她感到一丝害怕和困惑,她决定要更乖一点,再乖一点,这样也许姐姐和妈妈就都能轻松一点。孩子的逻辑,简单而直接,却带着沉重的爱。
去学校的路上,她习惯性地塞着耳机,里面循环播放的不再是英语听力,而是昨夜郁纾分享的那首《兴许百年》。郁纾清澈的嗓音构筑了一个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嘈杂与她敏感的内心暂时隔离开,也让她心里那份属于“小秘密”的温热,持续地发酵着,像怀揣着一个温暖的炉火。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郁纾歌声里那几个略微不稳的气息转换,这非但不显瑕疵,反而让那份馈赠显得更加真实和珍贵,带着“人”的温度。
课间,她罕见地没有立刻埋首题海,而是点开了群聊。林净果然已经在里面活蹦乱跳了,像一株永远朝向太阳的向日葵。
「净说大实话」:「早啊家人们!报告!本人已成功在老妈的语言轰炸下存活并吃完早餐!(胜利手势)」
「冷静的西瓜」:「生存能力评估:A 。建议补充糖分以维持后续抗压能量。另外,@净说大实话 你昨天发的表情包吵到我的眼睛了。(嫌弃.jpg)」
「净说大实话」:「@冷静的西瓜 你这是嫉妒我的库存比你那几张可怜的电路图丰富!行走的表情包就是我,怎样!(得意叉腰.jpg)」
「冷静的西瓜」:「哦。看来‘表情包仓库’这个称号很适合你。(淡定.jpg)」
阮笙看着她们活力四射的互怼,忍不住笑了笑,那笑意轻轻浅浅地漾在眼底,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微澜。
「悲伤土豆饼」:「早安。(微笑)」
「净说大实话」:「土豆饼!快给我一个能量的抱抱!我需要充电!(虚弱倒地.jpg)」
阮笙正准备回一个拥抱的表情,沐羚却突然在群里发了一张图片。那是一张色彩扫描图——大片的、压抑的深蓝与暗紫色块纠缠在一起,如同暴风雨前夜的天空,中间有几道尖锐的、不规则的亮黄色划痕,像是挣扎,又像是撕裂,带着一种绝望的力度。
「冷静的西瓜」:「昨夜环境噪音干扰下的产物。色彩情绪分析:烦躁度75%,压抑感80%,试图突破的意愿……15%。」
「净说大实话」:「哇!虽然看不懂但感觉好厉害!不过……科学怪人你家昨晚也很吵吗?」
沐羚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几分钟,才发来一条消息,语气依旧平静,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冷静的西瓜」:「不算吵。只是持续的、低频率的振动。类似于一台老旧的、永不关机的冰箱压缩机。」
阮笙看着这段描述,微微一怔。持续的、低频率的振动……永不关机……这不像是指物理意义上的声音,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弥漫在家庭环境中的冷漠、忽视或者某种僵持的压力?她想起沐羚那总是过分冷静、善于分析的性格,忽然觉得,那或许并非天性,而是一种在特定“噪音”环境中,为了保护自我而发展出的防御机制。那幅画里尖锐的亮黄色,就是她无声的抗争吗?是她试图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深蓝中,划开的一道口子?
「发呆的鱼」:「需要推荐降噪耳机型号吗?」
郁纾再次出现了,用她一贯的、直接切入问题核心的方式,提供着看似冰冷、实则或许是她能想到的最实际的解决方案。
「冷静的西瓜」:「已配置。物理降噪效果良好,但对心理层面共鸣的次声波效果有限。谢谢鱼。」
心理层面共鸣的次声波……阮笙反复咀嚼着这个词组。沐羚总是能用最科学的词汇,精准地描绘出最微妙的情感困境。那种低频率的振动,是父母之间冰冷的沉默?还是被忽视的、持续存在的失望?
「净说大实话」:「次声波是啥?不管了!反正就是不舒服对吧!来来来,到我怀里来,让我用热情蒸发它!(张开双臂.jpg)」
「冷静的西瓜」:「……谢谢,但‘表情包仓库’的拥抱可能附带精神噪音污染。(后退一步.jpg)」
「净说大实话」:「@冷静的西瓜 哼!本希望的肩膀可是限量版,过期不候!(气鼓鼓.jpg)」
群里似乎暂时安静了下来。但阮笙的心,却因为这几段简短的对话,而无法平静。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了同伴们所处的世界。林净的世界,是灼热的、充满高分贝的关切与压力,像盛夏午后的雷阵雨,激烈而直接,渴望蒸发一切;沐羚的世界,是冰冷的、被一种无形的低频振动所笼罩,像梅雨季节连绵不绝的阴雨,潮湿而黏稠,无声地侵蚀;而郁纾的世界……她至今看不真切,只觉得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或许隐藏着巨大的冰山。
那么她自己呢?
她的世界,是无声的雪原。表面一片洁白宁静,符合所有人的期待,内里却是刺骨的寒冷,以及外公的斥责如同冰雹般砸下、即将被积雪压垮的、不堪重负的树枝所发出的、细微的呻吟。
原来,她们每个人都活在各自的一场“雨”里。雨的形式不同,温度不同,但打在身上,都是湿漉漉的、不舒服的。都需要一个地方晾晒,都需要一个屋檐躲避。
下午有一节体育课,内容是自由活动。阮笙寻了个看台角落坐下,远远地看着林净在篮球场边为班上的同学加油呐喊,笑容灿烂,声音穿透整个操场,仿佛早晨那个在群里吐槽的女孩只是她的错觉。沐羚则独自一人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膝盖上放着速写本,手指飞快地舞动着,不知是在记录光影,还是在宣泄情绪,将自己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
而郁纾,依旧不见踪影。她似乎总有办法合理地避开这些需要集体曝光的场合,像一抹游移的、捉摸不定的影子。
阮笙拿出手机,再次点开那个私密音频,郁纾的歌声在喧嚣的操场上为她隔出一小片净土。她忽然鼓起勇气,点开了与郁纾的私聊窗口。那句“这是我们的小秘密”像羽毛一样搔刮着她的心。
「悲伤土豆饼」:「昨天那首歌,我循环了很多遍。」
这一次,郁纾没有秒回。直到放学铃声响起,阮笙收拾书包时,才感到手机的震动。
「发呆的鱼」:「嗯。」
「发呆的鱼」:「她们的声音,有时候也会很吵。」
阮笙看着这句话,脚步停在喧嚣的走廊里,周围是涌向门口的人群,她却仿佛被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她立刻就明白了。郁纾不是在抱怨林净和沐羚话多,她是在说,她能听到那些热闹和冷静之下的,和自己世界里相似的、杂乱背景音。她听懂了林净喧闹抱怨下的无力,听懂了沐羚冷静分析下的压抑,也听懂了……她阮笙所有沉默之下,未曾言明的惊涛骇浪。
原来,“同频”是这样的。
它不是简单地知道你经历了什么,而是能穿透所有的表情、所有的语言,直接听见你灵魂深处那场只有自己知晓的、滂沱大雨的声音。是一种无需言说的懂得。
一股强烈的、被理解的战栗感从脊椎窜上,让她眼眶微微发热,鼻尖发酸。她站在熙攘的人流里,紧紧地攥着手机,像攥着一根救命稻草,一份被确认的连接。
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股汹涌的情绪努力压下去,然后回复:
「悲伤土豆饼」:「嗯。我明白。」
这一次,她是真的明白了。
明白了这个群存在的意义,明白了“分担”二字的重量,也明白了,为何她们四个截然不同的人,会被命运的丝线牵引至彼此身边。她们是彼此在各自雨夜中,偶然瞥见的、同样亮着灯的窗口。知道这世上还有人醒着,还在抵抗着各自的潮湿,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也就在这一刻,一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她们都已经向她展示了各自的雨季,那她呢?她还要继续用“老样子”来敷衍,把自己牢牢锁在雪原里吗?这份刚刚建立的、珍贵的“同频”,是不是也值得她,鼓起勇气,投注一点点真实的自己?
放学回家的路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阮笙依旧塞着耳机,听着那循环的歌声。但这一次,她感觉那声音不再仅仅是屏障,更像是一种连接,连接着远方那个为她弹琴唱歌的人,连接着她们共享的、无声的秘密,也连接着另外两个身处不同雨季的同伴。
她拿出手机,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这是她第一次,在没有被直接@或提问的情况下,主动在群里开启一个话题。带着一点笨拙的试探,和一份想要靠近的真心。
「悲伤土豆饼」:「今天…天气很好。」
但这句发出后,她看着屏幕,犹豫了一下,又迅速地补充了一句。这句话比之前任何一句都更需要勇气,像是在小心翼翼地,递出一小块真实的自己:
「悲伤土豆饼」:「……其实,昨晚我妈站在门口看了我好久。我没睡好。」
她发了出去,心脏怦怦直跳,仿佛完成了一个巨大的、交出部分自我的仪式。
几乎在她消息发出的下一秒。
「净说大实话」:「是啊是啊!夕阳超美!(图片)等等!土豆饼你!抱紧你!!!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最难受了!(用力拥抱.jpg)」
「冷静的西瓜」:「光线角度适宜…@悲伤土豆饼 **被侵犯感会导致安全感急剧下降。需要‘答题机器’为你分析一下对方的行为模式吗?(认真.jpg)」
「发呆的鱼」:「嗯。」
「发呆的鱼」:「(分享了一个名为“白噪音:深海频率”的链接)」
阮笙看着屏幕上立刻涌来的、具体而温暖的回应,鼻子一酸,却迎着夕阳,微微笑了。她低头看了看身边蹦蹦跳跳的妹妹,阮曦正好奇地看着她,也学着她露出了一个甜甜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秘密花园里,开始落下各自的雨滴。但她们约好了,要一起分担所有蓝莓味的冰沙。而她,刚刚终于,小心翼翼地,向她们迈出了第一步。现实世界的冰冷似乎并未消融,但她的掌心,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微光,以及,来自同伴的、星星点点的灯火。
阮笙收起手机,步伐平稳地走向那个名为“家”的归处。她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依旧单薄,却有什么东西从内部悄然生长,撑起了一份不曾有过的、柔韧的轮廓。她刚刚交付出一小块真实的自己,并且,被稳稳地接住了。
林净生日收到三把伞:阮笙的云朵透明伞,沐羚的UPF50 遮阳伞,郁纾的笔袋迷你伞。“这下什么雨都不怕了。”她红着眼睛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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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各自的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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