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听邻居说起一件事，也算是一桩奇事。
那天我们一同去散步，走到一条几近干涸的河水边上，我正思考着做文章的事情，书商那边催得紧，我连出来散步也是低头不语。邻居或许是看到我思想不出故事，他看着浅而浑浊的水面，忽然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
“这条水流浑浊了许多年，现在附近的人都叫他浑河。我听我的祖上说这河在很久以前是清澈的，污泥也不像现在这样多。”
这河水本来平平无奇，也没有名字。某一年夜里这疯子跑来河边大吼大叫，大家就以为他要投水，追着他过来，结果发现他原来是在刨水，他就这样蹲在河边水浅的地方，用手不停地刨。他家里人想把他拉上岸，刚扯过他的胳膊，他就猛然蹲在水里，然后扒着一块石头不动。不知道谁给了他一巴掌，他哇哇地松了抱着石头的手，忽然往泥沙里抓着，又不动了。又有人给了他一巴掌，他忽地站起身来攥着手，对着打他的那个人泪眼婆娑地抽泣。第三个巴掌是疯子他爹打的，疯子马上就不哭了，攥着一把泥跟他爹回了家——后来听他们家之前的煮饭工说，他手里捏的是刨到的一小块金子。也是很奇怪的，那疯子回家之后又好像变回了常人——”
“这疯子是怎么疯的？”
“这疯子家，本来不是这的人，听说他娘是攀上了高枝，和他爹私奔来这里的。他娘病死了，他又没考中。他爹倒霉的因事被革职，祖父是外地的富商，当年就不同意这门婚事，也就没接济他。疯子本来的相好——青梅竹马林氏的娘家不乐意了，让林氏给续了外地的一个大商户做妻，没几年传来消息说人没了，也不知道怎么没的。这疯子也是个情种，知道林氏嫁了别人，又莫名其妙没了，一时间受不了就疯了。倒也不会打人，只可惜本来是个读书的，不知道怎么突然连字也不识得，连自己的父亲也不认识，也不梳洗，就披散着头发，隔三差五就要到河边傻笑。”
我点点头，让邻居继续说下去。
“疯子从河边带金子回来之后好像又变得正常了。据他家里请的煮饭工说疯子他爹抓着疯子刚回到家，疯子就跑进了房里，突然在房里大笑起来，他爹和煮饭工都以为他又犯病了，跑到房间一看他手里捧着一块金子，卧在床上傻笑。没想到疯子第二天从房里跑出来，换上了一身新衣裳，也梳了乱遭的头发，他痴傻的眼神突然就变了，也不佝偻着背，光看外表只像是落第还乡的。他看了看正在舀水洗菜的煮饭工，看着他坐在门前破木椅的爹，突然对着那破木椅上的老人喊了一句爹——他疯的时候谁也不叫。
他爹哇地一声哭了，也不管他的烟杆子掉在了地上磕了一条裂痕。
噢忘了说，这疯子是姓陈的，不疯的时候叫他陈先生好了。陈先生正常之后，就一直带着那块从河里刨来的金子，连睡觉都要放在枕边。陈先生虽说不疯了，但是也没人敢请他去教书识字，有个好心人看他可怜，给他个抄书的活，还能得些钱。本来这样的日子也还凑合过，可惜他爹在他娘去世后早早染上了烟瘾，他母亲走后家里钱财也快花光了，抄书来的钱付不起给煮饭的。说来也真是巧了，有次他急着送抄本，没带着金子出门。他爹就在他送抄本的时候偷偷把他的金块拿到当铺里换了钱，打发走了煮饭工，自己上烟馆快活。
陈先生是早上出的门，晚上回来的时候又成了疯子。那金子也没钱赎回来，不知道卖给了哪户人家。他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在烟馆里头的，四周的人看他可怜就帮他办了个简丧。他有时就睡在他爹娘坟边，也不回家，晚上隔三岔五就跑到河边去，刨那个水。有些听了煮饭工说水里能刨到金子的人就去偷看着疯子刨水，等疯子走了，就去看水里的东西。这把他们吓了一跳，在夜色里，清澈的水流在月光下闪着淡淡的蜡白色，这些是白得几乎刺眼的金子，有些细碎的顺着水冲走了，沉在泥沙里的都是成块的。
这伙人欢天喜地把跳到河里把金子捞出来，正要用衣服包着带回家去，但是金子一离了水放在手心，就开始化成水从指缝滴回河里。就这样捞了半天，河里的金子是一个没捞上来。他们不死心，决定第二天一早来把金子带走，等到早上来看的时候，无论怎么刨，河里是一粒金子都没有。正当他们疑惑的时候，疯子走到河边，看着他们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也跳到了河里，随便找了一块地，刨了几下，从泥沙里拿出一块白蜡色的金子。其他人气不过，把疯子围起来揍了一顿，疯子打不过，跌坐在水里，有人抢走了他手里的金子，发现只要是疯子拿过的金子就不会再化水了。疯子看着在日光下闪闪的金子，好像是一滴眼泪，他猛地从水里起来，向那个抢金子的人扑过去，两人扭打起来，疯子夺过金子，把它扔到了水深的急流去。
疯子竟然真的在河里刨到了金子，而且这金子是有灵气的东西，只认疯子。这事情传开之后，也有不少人垂涎，不过不敢惹最开始知道金子的那群人。只要疯子来河边，那群人就跟着来，逼着他挖金子，要是不挖就打。有时疯子要是没来。们就去他家里或者坟地把疯子绑来。这疯子也是没傻透，任凭他们打也不再挖了，只要别人打他，他就打回去，互相撕扯，有一次差点死在河里。那个被打发走的煮饭工看不下去，找人给疯子祖父托了一封信。
疯子的祖父听说了这事，让疯子的族兄带着一些人找过来，把那些欺负疯子的人也揍了一顿，又给了他们一些钱，叫他们不要再生是非。打扫干净屋子，叫疯子沐浴干净换了身衣裳。大伙都以为疯子要被接济回族里，没想到他竟然给族兄送行，看起来又像是陈先生了。他族兄走后第二天，大家都说疯子死了，有个洗衣的在另一个河段看见了他穿着一身缟素的溺亡的尸体。
原来是族兄走的那晚上疯子趁着夜色，悄悄地去投河了。自从找到疯子投水自尽，这河就一天比一天浑，水也一天比一天少，渐渐就成了现在这样。”
后来我们又从在村子的闲聊里打听到，或许是与那个林氏有关，当年嫁的那个外地富商说不定就是疯子的族兄。男子为情投水的事情在如今也不多见。于那些金子，听起来，像是神话中昆山神河里才有的金石，传说是山王母与上古的天子游历神山相会时不小心遗落在那里的，要是能亲眼见一次就好了。
——《糜渡莫拾异集·生金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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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金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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