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在濒死之际，一些过往印象深刻的画面会像走马灯一般在脑海浮现。在混沌空间里穿梭的黎愁不禁疑问：
他从未经历眼前此事，可为何这一幕幕就好像是真实发生过一样？
不过，眼前的云涯与自己印象中的云涯还是有很大差别。
孤傲，锋利，甚至带着一丝不羁，全然没有现实生活中那卑躬屈膝的姿态。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黎愁心里总隐隐觉得，云涯好像就该是这模样。
但是，在转瞬即逝的梦境中，人的变化简直如翻书一样快。
这一次，当黎愁迫不及待地从混沌中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较平日里不同，稍显局促的云涯。
书房内，案台前，云涯手里捏着一本书，神色极不自然。
像是鼓起极大的勇气，在半晌的沉默与犹豫后，在这具身体的略带焦躁的等待中，云涯闷声道：“我不识字。”
不识字？怎么可能，身体里，黎愁一脸不可置信，当初在黎家时，他可是没少见云涯提笔，落下刚劲有力的字啊。
可仔细一瞧，眼前人的神色又不像作假，那复杂纠结的眼神，叫黎愁一看心便跟着一揪。
不管是真是假了，黎愁在心里呐喊，与此同时，这具身体也忽然开口：
“我教你！”
不知道算不算异口同声，总之，这具身体和黎愁的灵魂简直越来越契合。
在黎愁的期待中，这具身体起身，拉过云涯，在书案前牵起对方的手，带着对方在纸上落字：
“云涯，这是你的名字，”这具身体说，“白云的云，天涯的涯。”
或许是二人过近的距离让人有些不适，又或是对这一笔一画实在陌生，云涯僵硬地回头望向黎愁，踌躇着开口，“那你呢？你的名字？”
闻言，黎愁在纸上草草一划，“黎愁，黎明的黎，哀愁的愁。”
云涯还是侧着脸看着黎愁，他什么也没说，但身体里的黎愁却恍惚发现对方眼神的转变：
像是从山涧里缓缓流动的泉水，清澈、明亮，又柔情。
心跳猛然间漏了一拍，可黎愁却清楚，这不仅是他的触动，更是这具身体的反应。
接下来的一切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了，如现实般，这具身体与云涯相知相伴。
二人的脚步遍布各地，在高山流水中，在大漠孤烟里。
原先云涯冰冷的神情也如春日里的寒冰，渐渐地融化，最终不剩一点痕迹。
也就是在这时，黎愁也才发现，原来云涯也并不是一直游刃有余，他也有懵然无知、不知所措的时候。
而在这不断穿梭的空间里，黎愁的身体与灵魂也越来越契合，那种以第三人的视角窥探的感觉越来越小，直到最后甚至荡然无存。
这让黎愁不禁想，这一切到底是如何产生？说是幻想、梦境，黎愁完完全全能肯定自己从来没做过这样的梦。
那从未见过的山洞，与现实截然不同的云涯，黎愁从来不知也不想。
更诡异的是，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他竟发现眼前所有的一切越发真实、熟悉，就好像是他亲身体验过一番。
可若真如此，岂不是更加令人惊愕？难道这人还能活过两世，几乎大同小异的两世？
不过，再想也无甚意义了，在现实生活中，他已经死了。
或许这也是老天垂怜，给他与云涯再度重逢的机会。
但，这真的是老天垂怜吗？
在好长一段甜蜜舒适的日子后，这次，黎愁掉入的，是个无尽深渊。
天未亮时，院外便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破门声。
随后，不顾家仆的阻拦，一群腰佩刀、凶神恶煞的官兵涌进黎家，家仆被制服按地，女眷同样被赶到院内跪成一排。
霎时间，原本沉浸在睡梦中的黎家大院是鬼哭狼嚎、哀嚎声连连。
在这群官兵中，为首的是个眉清目秀、身着褐色窄袍束带的男子，此人正是榷茶提领。
看着被压制而动弹不得的黎愁，他面容严肃，声音洪亮，一字一句细数黎殇掌管黎家茶铺时所犯下的罪过。
直到这时，黎愁这才惊觉原来在背地里，黎殇竟是如此贪得无厌、蔑视王法之人！
如今，原是外出购货的黎殇已下狱待审，签了字画了押。
在提领的宣判中，在张碧云呜呜哀恸的泣涕声中，乌泱泱的官兵忙不迭地收刮着黎家的财产。
各种金银珠宝、名贵丝绸，甚至是连黎愁珍藏许久的字画也不愿放过。很快，原本富丽堂皇的黎家便被洗劫一空。
可黎愁已经顾恸不得这些身外之物了，因为在提领口中，他得知黎家上上下下都难逃被流放的命。
也许是事情来得太紧急，也许此时黎愁已是黎愁，他彻底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看着一旁同样被制服的云涯，一时之间，他竟乱了分寸。
“提领大人，”黎愁急切地呼唤着，“若大人已查明真相，那所有的一切黎家理应承担，可他——云涯，只是暂住黎家，与此事毫无关系！请大人明察，放云涯一马。”
“哦？”提领看了看一脸认真急切的黎愁，又挪动脚步，走到云涯面前，居高临下凝视着云涯，问：
“他说的，可是事实？”
实际上，提领并没有对此回答抱有过多的猜想，在生死面前，无论任何人都会极力撇清自己与黎家的关系，别说只是一个暂住黎家的友人，就连服侍多年的下人亦是如此。
但，在提领如此威慑下，云涯却是不紧不慢抬头，从容不迫道：
“不知大人说得是哪一件事？若是说对黎殇贩卖私茶一事一无所知，那的确是真，不仅如此，我想黎愁同样一无所知。”
“云涯！”黎愁突然开口，却未能打断云涯。
坦荡的、镇定的，是此刻的云涯，“可若是我暂居黎家一事，我倒是觉得事实不是如此。”
“云涯——”黎愁再次开口，这次他是真的慌了。
“闭嘴！”提领一声怒喝，身旁的官兵立即捂住黎愁嘴巴。
他是说不出话了，可心里也已预料到云涯接下来的话，痛苦绝望之际，竟是当着这众多人的面淌下了泪。
可审问还在继续，看着云涯，提领像是来了兴致，嘴角微微扬起，不合时宜地隐隐露出酒窝，“那你说，你们是什么关系？又为什么出现在黎家？”
“我们……”即便是垂了眸，云涯的声音依旧坚定，“相濡以沫。”
相濡以沫——原来是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在场的黎家人有的震惊抬头，有的倒是一脸自然淡定，而张碧云，则是止了那磨刀似的哭声，正一脸震惊地望着云涯。
“好，有勇气，本官佩服，”提领手一扬，官兵立即拉着黎愁跪倒在云涯跟前，“且容你们一叙，待会一起上路。”
提领说的什么，黎愁已经完完全全听不下去了，他的眼里，只有面前的云涯。
明眼人都知道，他是被黎家连累至此，可却无半句怨言，甚至连到手的求生机会都心甘情愿放飞，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已经不言而喻了。
“别哭了。”看着倚靠在自己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黎愁，云涯心里同样酸楚。
不是为了接下来那段艰难坎坷的路，也不是为了以后那难见天日的日子，只是为了心里那点与黎愁无法时刻相随的不甘。
“比起离开你苟延残喘，我更想和你一起，再苦再累也值得。”
“不是的，不是的……”黎愁忽然剧烈地摇着头，迷迷糊糊间，他回想到了林间那一战。
他原是想以死换得云涯生，可照云涯的心性，在自己死后，他会好好地走下去吗？
“我只是想让你活着，”这时，身体说出了黎愁的想法。
闻言，云涯只是轻轻一笑：“我明白，可是，自你从山洞里把我带回黎家那时起，这一辈子我都离不开你了。”
说罢，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云涯竟伸出舌尖轻轻地为黎愁舔舐去眼角咸涩的泪。
再没比此刻更甜蜜更酸涩的时候了，黎愁想。
两次的相知相许，两次的生死之分，都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他和云涯紧紧相依的心。
不过，这一切是梦吗，黎愁贴着云涯，带着几分祈祷：
若眼下这一切都是梦，那便拜托在他和云涯到那烟瘴之地前让他醒来，因为在现实世界中，云涯也在等着他。
只可惜，上天是下定了决心让黎愁走这么一遭，就在众人为这一幕产生些许动容时，那道白光又猝不及防地出现，黎愁又一次被拉入空间。
而眼前的云涯，也在黎愁离去时烟消云散。
按时间推断，这回，黎愁是踏上了前往岭南盐场的道路。
此时正值暑期，放眼望去，山峦叠嶂上是一片郁郁葱葱，可眼前却是一波又一波的热浪。
黎愁是控制不了这具身体的一举一动，可这身体的所触所感却实实在在落到了他的身上。
这刺目的骄阳，这蒸笼似的天地，从未经受过此等磨难的黎愁是苦不堪言。但最令人心慌的，是云涯不在身边。
心急如焚下，黎愁只能借着这双眼到处搜寻云涯的身影。
与此同时，脑海中，关于知晓黎云二人关系的差拨刻意刁难的记忆也随之而来——想和云涯肩并肩同行，没那么容易。
不过，好在不多时，黎愁便在前方整齐排列的人群中见到了那抹熟悉的影子。也许是心有所感，恰巧云涯也堪堪回过头来。
两人的视线便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撞。可还未等黎愁反应过来，耳边便传来破风的响声，背上是瞬间火辣辣的疼——原来是差拨的鞭子毫不犹豫地落下。
“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忍着痛，黎愁急忙低头赶路，而云涯也只能隐忍地回过头，在这生死不由己的时候，多看一眼，都有可能要了对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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