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深入，逼人的寒气就越往体内钻。
黎愈抱着已经失温的毛绒躯体，一手撑住树干，急促喘息着。
消耗过多的灵力令他四肢乏力，腿脚也因为前一天的摔倒而变得笨重，身上的汗已经冷却，贴住皮肤，刺激出一阵一阵的冷。
黎愈吸一口气，却感到空气稀薄，正要抬头寻一个照得到阳光的地方，敏锐的听觉却让他捕捉到来自不同方向的动静，一处那步履小心翼翼，还有规律的踩踏声，另一侧则杂乱得多，可也听得出人更多。
若有所思地静默了片刻，黎愈在两棵还算隐蔽的树干后面躲藏起来。
没一会儿，其中一场动静近了，在两棵树干间隙望出去，黎愈皱了皱眉，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如他所料，这近了的人不是他好不容易劝走的小甲又是谁？
虽然步伐很轻，牵着马匹还要时不时让马儿轻声一些，自己也是伸着脑袋前后左右观望不止，那模样，黎愈见了哪里气得起来，只好吹了一声口哨，那马儿径直朝他小跑过来，小甲吓了一跳，差点喊出声，被黎愈隔空下来一道结界，罩在里面，隔绝了。
熟悉的结界令小甲立刻冷静下来，隔着半透明的屏障，小甲张嘴说了什么，黎愈此刻也走了过来，目视着他摇了摇头。
“在这待着，我办完事就回来。”黎愈言简意赅下了吩咐，转身上马。
倒不是黎愈真的菩萨心肠，而是他没有办法承受这种以牺牲性命为代价的保护。
在长此以往的被忽视，被唾弃中长大，虽然令他变得与人交际迟钝，但也令他练就更加坚硬的内心。
他明白，也许身份、权利可以令一个人活得更加轻松便利，但是那些东西到底都是身外之物，他也许曾经也拥有过，但是太过遥远了，一个五岁的孩童，能记得的也只有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亲人、伙伴。
可一晃二十年过去，曾经在身边的都不在了。
黎愈当然不是那种执着于过去不放的人，周亦湫的态度那么坚决，也算对他曾经抱有的一丝幻想做了彻底的毁灭。
他骑着马朝着脚步杂乱的方向移动，隔着不远的距离，足够他看清，他把马匹留在原地，自己放轻脚步，守在必经的路段。
这里的树林同崇水的不同，没有那么多低矮树丛，幸运的是树干够粗壮，黎愈身板薄，隐匿好了也不那么容易被发现。
先露头的是一位麻布大汉，头戴之前见过的帽子，手上抓着一根粗绳，崩的紧紧的，等他走近了一些，黎愈才看见后面被一个个绑缚在一条绳子上的，梳妆齐整的女子，个个花枝招展，除了被绳子绑住手腕，走得有些狼狈，从面上来看，这些女子是清一色的带着笑，更加显眼的自然是那一双双眼尾上钩的眼眸。
难道是仪式提前了？黎愈心脏猜疑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边厢，直到那长绳没完没了被牵扯过数十个女子，又一个汉子走上前来，那这次的却不是麻绳了，那些狐狸眼的俊美男子无一不是面无表情，甚至是互相手牵着手的。
“......”
纵使黎愈对人与人交往如何知之甚少，貌似对什么都能接受良好的模样，可看着一大群男人手牵着手，不可避免也受到一些打击，竟直愣愣盯着看了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半晌，在终于完全过去了的背影中缓过神来，黎愈牵过马匹悄悄跟了上去。
跟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到了林子深处，四处都暗下来，前面的人也在一块宽敞的空地上停下来，两个大汉把男女分别引导不同的方向，往相反的方向一拐，两拨人又露出脸来，随后黎愈见到了令他十分吃惊的一幕。
只见两边的人走到一个固定的位置，随后直直朝前倒去，之后便只听到躯体落在地上的声音，没有呼痛声，仿佛行尸走肉一般，一个接着一个跳下去。等到全部的人都跳完了，两位大汉行过跪拜礼，沿着原路回去了。
看来是想把人质送到地方，仪式的日子大概还是如伙计说得那般，只不过，这些人如同傀儡一般失去知觉，乖顺地听那些人的话，反倒是怪异所在。
云水镇隶属于崇水的范畴，惑人心智的药物是被禁止的，而且对于边防也有很严格的监守，这么浩浩汤汤一群人，是如何突破边防来这儿的？
可一想到这消息城内已经沸沸扬扬，黎愈又觉得这似乎不算难事。
趁着那两人走远了，黎愈往那边走过去想要看一看情况，那空地一看就是特意整理过的，土层被挖过，踩在脚底下很柔软，而且越到近处，越能感受到这个空地的面积之大。而尽管大，却依然被前方一棵大树遮住光亮，连温度都降下来好几分。
这好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树，黎愈自然是注意到了，而且刚刚那两个汉子跪拜的方向正是朝着树的。
他的能力不足以与这不能动弹的树木聊上一番，不然以这树龄，知晓的秘密怕是逾越百年。
此刻他倒是想起了周亦湫，把视线从树上移开，黎愈站在了刚刚跳坑的位置。
坑很深，男女虽然从不同的地方跳下去，却是在同一个坑内，最深的地方，目测已经超过二丈，而且坑壁上裸露着大树粗壮的根系，几乎每一个男女都与之接触着。
黎愈先是看了女子的这一侧，等他移步到另一边，一眼就见到了最上头，闭着眼睛却面朝着天的那张脸。
眼睛陡然睁大，脚步也不自觉凑近了几步。
怎么会是他？
他不是被周亦湫好好保护着，一想到周亦湫昨日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一整夜都没回归，难道是在这一夜之间发生的变故，这位柳公子就是那段时间被劫走的？
思及周亦湫对他桥归桥，路归路的宣言，黎愈唇角抿了抿，站在原地不动弹了。
至少他认为他本没有那么好心肠的，这位柳公子与他甚至算不得有关联，如果不是周亦湫带回来，那么怕是他们永远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对方在自己面前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黎愈当时甚至心想，真奇怪，从来没有人怕过他，周亦湫喜欢的就是这样胆怯无害的类型吗？
意识到自己想得太远了，黎愈有些懊恼地皱了皱眉头，正要抬步往回走，刚一回头，身后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间，一双柔弱无骨的手就从后方掐住了他的脖子。
隔着纱巾，黎愈闷哼一声，身体一晃，后面的人就顺势把他桎梏起来，确定他真的无力反抗，才移到他身前，笑眯眯瞧着他。
柳花灼眼里亮着红光，眼尾勾着，瞧起来又魅惑又危险，一只手绕着他脖颈环绕一圈，黎愈只感觉像被绳索一般拉紧，呼吸也愈发困难起来。他原本就难受，只感觉这林中有股令人窒息的压抑，却不料此刻真的被树根上的分支缠紧了，长出来的那段就握在对方手里。
此刻柳花灼原有的羞涩与忧惧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扬着下巴颇为得势的笑，那笑声咯咯，黎愈光是听着就有些汗毛倒竖。
倒不是害怕，反而有种熟悉的违和感。
不由得认真思忖起来熟悉的起源。
柳花灼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手中施力，黎愈整个人就半跪在地，嘎吱一声，膝盖底下的枯枝断了，头顶传来冷笑。
一抬头，两人目光对上，黎愈看到对方红光眼眸中不加掩饰的恨意，就听柳花灼几乎是从鼻腔哼出话来：“不合要求的臭男人，送上门来找死吗？”
说话间，黎愈只感觉自己脖颈一阵收紧，脸立即涨红起来，呼吸都喘不上来。也许是求生的本能，黎愈反手抓住那根分支，往自己的方向拉扯，出乎他意料的，居然被他一点点拉了过来。
对方似乎没有料到黎愈有这样的力气，先是失神打量了他一眼，才咬着牙加大了力气。然而平时听话的树根却怎么也不肯再绕回去，柳花灼气得低骂一声，丢掉就要徒手打上来。黎愈反应很快，用手肘做下格挡。
两人来回拆招，居然谁都没有占到便宜。
可实际上说起来，只是黎愈的单方面防御，柳花灼的招式虽然眼花缭乱的，可一番对峙下来，对方的力气并不大。
结合对方口中的话，黎愈判断：这人恐怕是借用了柳花灼的身体，其内部原本是个女子。
可即使是女子，这功力也不俗。
黎愈是不懂武功的，所以这招式他看不出来。
从坑边一直打到大树底下，黎愈且战且退，终于被逼得靠到树干上，柳花灼收了手，细白的手指裹着红光一挥，黎愈立刻被藤蔓攀上了小腿。
从茂密的枝丫间垂下的藤蔓慢慢悠悠，搭到黎愈的腿腹上如同一个无头苍蝇一般来回摆了摆，像挠痒痒一样戳了戳。
这下柳花灼大为惊讶，不得不认认真真打量这个居然被树王接受的男人。
从漆黑的墨发，白皙的脸庞，狰狞的疮疤，再一路往下，脖颈上，因为交战过，纱巾不知道掉在何处，只有喉结附近一道撕裂开的创口，正在往下滴着血......
打量的目光再次回到那张脸上，柳花灼露出更加怪异的神色。
半晌，他欲伸手掐黎愈的脖子，黎愈撇头躲开，两个人就互相抓紧了对方的手，柳花灼问：“你到底是何人？”
黎愈说：“这句话该我问你。”
冷冷地嗤笑一声，柳花灼一双红色的眼睛深深盯住黎愈的脸：“你凭什么和我拿乔？一看你就不是山下的人，不然没有树王的同意，你连这山林都没命进来。”
黎愈咬牙道：“你故意伤害无辜百姓的性命，难道就有命活着吗？”
对方脸色一变，气愤道：“关你屁事！”他不知道从哪里汇集起一股巨大的力量，如山一般压到黎愈的身上，黎愈不堪重负，被对方压在底下，柳花灼就坐在他身上，一双红眼喷着灼灼的烈火，如果不是黎愈死死抓住对方的手不放，恐怕他真的会被对方活活掐死。
过度用力，黎愈浑身冒汗，神志也开始逐渐模糊起来，一双眼睛逐渐失真，在眨眼前他看到柳花灼放大的脸，勾着一个玩味的弧度："告诉你也无妨，温水煮青蛙好久没玩过了，在你失血死掉之前，不妨我就好心告诉你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一个破旧的农家小院，院门半敞着，一扇狭小的木窗透出微弱的烛光，走近，却能在种满向日葵的窗下听到凄厉的叫声。
黎愈感觉自己如同置身梦境，而他就站在那扇窗前，目睹里面的一场悲剧。
屋内有三个人，其中一位已经被身穿深紫色华服的男子一剑封喉，血溅到灰白的墙上，看起来触目惊心。杀人的男子背对着窗户，黎愈从他的头发与装束估计，这应该是一个年轻男人。
男人杀了人，把人如同草芥一般丢到地上，一步一步朝着坐在床上惊吓到浑身发抖的女人走去。
女人被吓得魂飞魄散，嘴里一直重复着别杀我别杀我。然而，男人举起剑，烛火把他的影子投射到墙上，高大昏暗，手起刀落，女人即刻咽了气。
场景一换，是个白天，一座陌生的村庄内，寂静到可怕，阴沉沉的天幕，笼罩着整个村落，道路尽头，一个男子远远走过来，黎愈张大眼睛去细看，却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原因，那人的脸始终看不清楚，只能瞧见他手里提着什么，走近了，黎愈惊觉那居然是个女人的头颅。
烟雾浓郁起来又散开，这一次，是一个冰冷的石室，男人盘腿静坐，面前摆着一副躯体，被被褥包裹着，黎愈只能看到一双黑漆漆的手，是男是女都无法分辨。然而男人就这么静坐着，直到石门被打开的声音传来，有人说：“主人，剩下的女人怎么办？”
男人睁开眼眸，黎愈这才第一次看清了那张脸，长方脸型，眼尾狭长，眉眼间距很短，嘴唇很薄，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冷。
男人只是掀开眼皮，不说话点了下头，来人就应了声是退下了。
之后，男人起身，往面前那个不知死活、不辨男女的人脸上落下一吻，静静看了一会儿，离开了。
后面是一场厮杀，两个阵列互相面对着，黎愈一眼就识别出来男人在哪一方，毫无意外，这个人实在是太惹眼了，就算来迎战的是一个个看起来并不合适的女子，他的露脸也引起了一波骚动。
他听到有人问：“你们真的确定那个人就是凶手吗？”
“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啊！”
有人在一旁附和，当然也有人讥诮：“大王找到的凶手，你们还有什么异议，一个男人，一张皮囊就把你们给收买了？”
这人一说话，大家就都不敢回嘴了，看来这话里的大王颇有权威。
黎愈之前以为这男人杀人如麻，不管杀的是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小孩，至少看得出来他得罪的远不是一个单一群体，可这场战斗打起来，却是女子在讨伐这个男人，仿佛这个男人只对女人下了死手。
顷刻间，血流成河，那位讥诮同伴的女子杀出重围，双刀与那男人的剑碰的一声撞击在一起，两人暗中较劲，女子凶狠地瞪着男人：“你杀了那么多姐妹，我今天就要杀了你为她们报仇！”
男人面无表情，握剑的手却青筋浮起，女子被他的力气压倒，眼睛瞪大到要掉出来，太近了，她的双刀根本挡不住那把剑的攻势，噗嗤一声，剑入眉心，女子一双眼被硬生生剜去，顷刻抽搐着吐血身亡。
再过后便是女子的回忆，黎愈看着她变成一具半透明的魂灵，在那男人大捷过后，抢夺来的领土，以及她被杀死的那个草地上，来回飘荡。
沧海桑田，草地成了树林，而女子也在不知年岁的飘荡中，终于有一日于她死掉的位置，和那棵拔地而起的树结下契约。
多年来，她诚心叩拜，树一年年长大，她也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叩拜中，于一日感化了树灵，对方愿意借她力量，为她完成夙愿，交换条件则是永远的守护与不受打扰。
黎愈立刻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雾山终年难以跨越的原因。
为了一场姐妹情深，这个女子向大树献祭自己，一直到如今。
坚持到了不知年月，恐怕敌人早就化成尘土的今日。
眼前半透明的身影日渐趋多，而站在最前端的都有一个共性——一双勾人的狐狸眼，魅惑多情，眼底却只有满满的仇恨
画面如同流沙一般散去，黎愈的意志也随之逐渐飘散，他仿佛听到女人扭曲的声音，说该送你上路了，算我好心，让你痛痛快快死了。
话音落下，黎愈彻底失去了意识。
决定先把一个副本写清楚交代完全，雾山这边大概有个好几章，尽量加快速度搞！！！
黎愈委屈：“出去之后，我要练武术，不然我谁也打不过。不是失去意识，就是在失去意识的路上。”
柳花灼：“呜呜，我不是更惨，我还没好好出场说几句话呢，说好的我是重要的配角呢？你们偏心嘤嘤嘤！”
小甲小声提醒：“呃，我还在结界里面关着呢。”
周亦湫：没戏份，不高兴说话，高冷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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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雾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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