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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第 98 章

男子与男子成亲倒是稀罕事,这里的人一辈子没离开过村落,没听过这种事,但既然事实存在,想必合理,纷纷献上祝福。

沈惟一笑得露出虎牙,灿烂地一遍又一遍说着“谢谢”。

这种氛围太过和善,沈惟一还想来玩,但清州离北方尚远,来一次太不方便。

回家后仍旧惦记被所有人祝福的温暖,贪恋道:“哥,我们有空还能去北方玩吗?”

沈沛白在逗沈桉,道:“我行走不便,会很耽搁时辰。”

沈惟一道:“那有什么关系?我们慢慢慢慢去呀,一下子看遍天下景致那也太无聊了,就得慢慢慢慢看。”

慢慢的,稳稳的,此后余生都得一起走,永不分离。

沈惟一说:“虽说现下太平,难免会遇到走投无路的新匪作乱,所以我们不用带太多银两,有租地的地方我们就去收租金,没有租地我就去给别人干活挣银子,保证不会饿着哥。”

有这想法,年后他们再次出门游玩,去的离清州近的临溪。

临溪也有好山好水,沈惟一酷爱捞鱼,捞着鱼了当晚就煮给哥哥吃,保证新鲜。

年轻人想法多变,沈惟一捞多了鱼,想着要给表哥送去,于是在临溪玩了半月就回家,留一半给家里人吃,另一半送去浔州。

一路上不断找溪流换水,到了浔州鱼还活蹦乱跳,沈沛白说这些溪流他都还记着,因为小时候表哥背着他来过这里。沈惟一问来这里干什么,沈沛白就支支吾吾,说表哥带他离家出走。沈惟一去浔州一问,果然是离家出走,乐得不行,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新鲜事,感慨表哥离家出走也就罢了,他哥居然也会离家出走!

送完鱼在浔州玩了半月,该回家了。

烈日炎炎,他们看见一位老人很艰难在锄草,孤零零的一个人,很是不忍。沈惟一把沈沛白推到阴凉地,说:“哥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帮帮他。”

沈沛白担心他不认识庄稼帮倒忙,提醒道:“能认识玉米杆和杂草吗?”

沈惟一笑哈哈道:“玉米杆和杂草我肯定认识呀,我又不是五谷不分,庄稼我都认识呢。”

年轻人的身体就是好使,三两下忙完,沈惟一拍拍鞋上的泥回来,老人要感谢,邀请他们回家吃饭,二人婉拒,回了清州。

沈沛白问:“累不累?”

沈惟一捏捏胳膊肌肉,挽袖子展示,眉眼含笑道:“不累,我有的是力气,强壮。”

沈惟一三十三岁。

沈桉已经会一些简单的称呼,知道喊他们祖父,每次调皮犯了事就往他们房间跑,咿咿呀呀地喊救命,但口齿不清晰,就喊成了:“祖父揍命!祖父揍揍我吖!”

沈惟一把沈桉放胳膊上托起来,轻轻拍打屁股,问是不是又惹魏鸣生气啦!

沈桉直摇头,黑乎乎的小手抱紧沈惟一脖子不撒手,辩解道:“没有没有!桉桉乖乖!”

乖个屁!刚去他阿爹书房把人研好的墨弄得到处都是,小手脚丫子都黑黑的就跑了,生怕被他阿爹揍。

不多时魏鸣提着小竹条找来,非要揍他一顿不可,沈桉害怕,但有两个祖父在,底气增添不少,赖在沈惟一身上不下来,指着魏鸣跟沈惟一告状:“魏鸣、魏鸣打我!”

沈惟一轻轻打沈桉的手,说:“谁教你喊魏鸣?喊阿爹!”

沈桉缩缩自己的手,放肚子上藏好,料想小祖父帮不了他,急得要下去,往沈沛白身边躲。

魏鸣拽住他手不让走,轻轻往屁股上一抽,问还敢不敢去书房捣蛋,沈桉呜呜呜哭,眼泪巴巴朝沈沛白伸手。

沈沛白过来把他抱起,沈桉顺从地贴着他抽泣,这会儿知道乖了。

沈沛白柔声道:“桉桉做了错事,是不是该向阿爹道歉呀?”

沈桉抹抹眼睛,拒不道歉。

魏鸣扬扬竹条,吓唬沈桉还要打,沈桉终于知道害怕,抱紧沈沛白说:“桉桉错了,错了!”

沈沛白教他道歉,他奶声奶气道歉,道完觉得他阿爹应该不会打他了,又开始放肆,魏鸣本来都要回书房忙了,他还不忘对魏鸣扮鬼脸,再偷偷跟过去捣蛋。

不多时再哭着跑来,喊祖父揍命。

这次是把他阿娘脂粉丢了满地,他阿爹得哄他阿娘,把人哄好了才过来揍他,屁股狠狠挨上一鞭子,不捣蛋了,哭得眼睛红肿,得沈沛白一直抱着才不哭。

沈桉身上太脏了,墨水混着脂粉,脸上也有墨色,沈惟一把他丢水里仔仔细细洗干净,小孩子到了水里很不乖,游来游去非要玩水,沈惟一脸一板,沈桉就不敢再闹,耍脾气不理沈惟一,要沈沛白抱。

晚上也不肯回去,抱着自己的小被子仰头模样认真道:“晚上、晚上有妖怪!桉桉抱祖父、走开!”

他的意思是晚上有妖怪吃小孩儿,还会吃他祖父,他抱着祖父睡觉,妖怪就会走开了。

分明就是怕回去会被他阿爹继续揍,沈惟一直接笑出声。沈桉这会儿需要讨好他俩呢,沈惟一笑,他也跟着笑,一笑眼睛就弯弯的,眼眸亮亮的,笑容又乖又甜。

今晚稳了,挨着祖父睡觉就不会被揍了。

沈惟一身上很多疤痕,躺上去不怎么舒服,所以沈桉更喜欢缩在沈沛白怀里,然后面朝沈惟一,小手很不乖地在沈惟一衣服里摸来摸去,摸到一道伤疤就要追根溯源,看伤疤的尽头在哪里,摸着摸着就会睡着。

沈桉不摸了,沈沛白开始摸。

一道一道伤疤,每一道都仿佛伤在沈沛白身上,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仍感到心酸,垂头时视线不清,双眼不知不觉就被泪水浸湿。

沈惟一察觉异样,说:“不疼的哥,早就好了,你再摸摸,咬一口都不疼。”

沈沛白低声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喜欢咬人吗?”

沈惟一咧嘴一笑,很乖道:“我也不咬别人啊。”他越过沈桉抱住沈沛白,满是心疼,拧眉不语。

沈沛白身体不太好了,出不了远门,不得不在家养病。

沈桉经常拖着小被子来找他们一起睡,很自觉钻进沈沛白怀里说:“祖父抱我、抱着我睡。”

被抱着了,还要嬉闹一番才肯睡,玩游戏总玩不过沈惟一,沈惟一若不让着他,他非得输哭。

天亮后沈桉会扑蝴蝶,一不小心扑地上,摔得膝盖疼。自己爬起来,让人抱着了才知道哭。

沈桉喜欢吃鱼,每顿饭都要喊:“鱼吖鱼吖!”

没有鱼就不吃饭,闹脾气死倔,躺地上打滚不起来,给他阿爹阿娘气的说晚上不给他饭吃,沈桉继续在地上滚来滚去,说:“不吃就不吃,谁吃谁是狗。”

过了会儿饿得不行,自己跑厨房抓剩菜吃,有人进来了就赶紧溜。晚上祖父们来哄他吃饭,他还在赌气呢,就不吃。

可是今晚饭菜好香,有鱼!

沈惟一哄道:“你阿爹阿娘不在,赶紧来偷偷吃几口,我不告诉他们。”

沈桉很有原则,犹豫道:“可是我白天说,我今晚再吃东西就是狗。”

沈惟一把碟子放桌上,去抱他,说:“狗也要吃饭呐。”

沈桉有些委屈,泣声道:“当狗就要去大门口看家,我不想一整晚都蹲在门口,有点冷。”

沈惟一笑着,捏捏小孩子软乎乎的小脸,哄说:“看房间的门也是看,那桉桉今晚不如跟着我和你祖父睡,给我们看看房门呀。”

沈桉被哄好了,一溜烟爬起来,笑嘻嘻坐椅子上闻饭菜的香,大口大口吃已经去刺的鱼肉。

沈桉很喜欢被沈惟一背着或者抱着,沈惟一高高的,能把他背很高。沈惟一经常一手抱着小孩儿,一手推着他哥出去逛逛。沈桉喜欢玩具,看见什么都想买,祖父们什么都给他买。

最近沈桉很黏他们,晚上都来找他们一起睡。偶尔白天睡得多,晚上就睡不着在他们耳边唱歌,他们只好陪沈桉出去看月亮看星星。

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着了,沈惟一还想看,看着月亮说:“哥你不知道,小时候你抱着我看月亮时我可幸福了。”

小时候被哥哥抱在怀里仰头赏月,总是情不自禁伸出小手想把月亮抓下来,哥哥说月亮是大家的,世上只有一个,照着全天下所有未眠人,沈惟一便把小手藏回去,想着月亮可真辛苦,翻过山坡一座座,淌过河流一条条,还得顾着每一个需要月光的人,像爹爹。看看月亮,再看看爹爹,不由自主便会露出幸福而甜蜜的笑。他怎么那么幸福呀。想要一辈子都能看见爹爹,想每天都在爹爹身边。

那时候的沈沛白也还小,但对于比他更小的沈惟一来说是很可靠的大人,他的怀里总是暖暖的,用小被子把沈惟一包裹得紧紧的,冷风根本进不去。

后来在北方边境,很多个想家的夜晚都会独自看看月亮,看见月亮就仿佛离清州不远。

沈惟一继续道:“想哥的时候我就看看月亮,月亮照着南也照着北,照着你也照着我。”

沈沛白把裹着沈桉的小被子往上翻了翻,替孩子遮住吹向口鼻的风,笑问:“怎么那么喜欢月亮?”

“月亮看着我长大的。”沈惟一说,“月亮知道我的所有心事。”

沈沛白四十三岁。

他们约定不再撒谎。

沈沛白先问出多年疑惑:“你怎么知道我送过越小姐回家?”

当年他送越小姐回家时,沈惟一应该在中都躲着不见他吧?

沈惟一回忆道:“钟珏大晚上还在外边瞎晃悠,看见了,后来我回了清州,他跟我说的。”

此事严重,那会儿可给沈惟一气坏了,也不知道生的哪门子气,总之就是很气。

“哥你是不知道,他说那是我嫂子,给我气的!”现在想起来沈惟一都还是气得不行,“哥你给我做主!”

“过去那么久了,我怎么做主。”沈沛白耐心安抚,主动道,“你别气,我向你道歉,我也撒过谎。”

沈惟一沾沾自喜:“我知道,我小时候哥经常骗我,不过大人都那样骗小孩儿,不算什么。”

他在意的是他哥居然瞒着他童养夫的身份。

沈惟一忽然绽放笑容,好似想起特别开心的事来,“哥,我们的纸契内容你怎么记那么清楚呢?你是不是经常偷偷看?”

沈沛白诚实道:“没有,就看过几次。”

沈惟一惊呼:“那哥能记好清楚!哥是不是也很在意?舍不得烧?”

沈沛白道:“烧之前特意看了,想着万一实在哄不好你,再重新写一遍签字盖印哄好你。”

“果然是在意我。”沈惟一心满意足,心里不断冒泡泡,“我果然无与伦比,在哥心里我就是最重要的。”

沈惟一紧接着问:“那哥为什么突然要走呢?都没跟我说就离开家去淳安,我找你好久,很辛苦!”

沈沛白道:“怕你再离开。每一次分离,我都很痛苦。”

但他不能表现痛苦,他必须若无其事,假装能接受那样的结果。

他甚至在离开前的雨夜做了一个蠢笨至极的试探,他想知道雨天是不是都会分离,他艰难挽留,但沈惟一仍要走。

他太固执,钻了牛角尖,“折磨你也折磨我。”

他试探的真不是时候,若是平时,沈惟一早装作听不见那话就赖着不走了,偏偏那天眼睛出问题,只能去客栈躲着。

“没关系哥,以后不会痛苦,我也不会怪你。”沈惟一宽慰他。

到了除夕,沈桉也正好三岁,每天往来厨房与房间,醒了就去找吃的,一整天嘴都不见停,尤爱吃鱼,手脚肉嘟嘟的,不至于太胖也不会太瘦,正正好。

他阿娘列了一份晚饭食单,有一家人各自喜爱的食物,然后魏鸣和沈惟一在厨房忙碌,她与沈沛白负责看孩子。

沈桉好奇爆竹是什么东西,时不时就要去戳一下,勇于探险,往回跑时脚一滑摔倒在地,坚强爬起,紧接着又摔了个狗吃屎,抬头时啃了满口雪,委屈地看着阿娘与祖父。

他阿娘把他抱起来,没忍住笑出声,他感觉被嘲笑了,生气爬开,爬远了站起来,跑去厨房哭泣,魏鸣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儿把刀放远一些哄他。

三岁了,沈桉也能上桌吃饭了,他有专属于他的小凳子,小勺子,还有一个小木碗。要吃什么就敲敲碗,离他近的人就会给他添菜,沈桉不喜欢勺子,喜欢用手捡菜吃,一顿饭跟吃着玩似的,一般家里人谁先吃好就会帮着喂他。

他格外喜欢沈沛白喂。别看他小,却也知道审时度势,聪明着呢,眼睛一转,就知道家里谁是老大,他挨着老大,那他就是老二〔自封的〕,再惹祸除了祖父就没人敢打他了。

被一个打还是被四个打,沈桉还是分得清的。

况且祖父也不打他,祖父经常抱他,祖父说小孩子不能挑食,哄着劝着让他多吃一口饭。看在祖父身体不好的份上,那他就多吃一口吧。

新年第一天,沈桉睡了懒觉,他阿娘把他拽起来穿衣服,他还迷迷糊糊不清醒就被按着给祖父们磕头,阿娘教他说新年新禧,他讲不明白,胡乱说:“新娘新洗~”

然后阿娘按着他脑袋磕头,把他磕疼了,小手捂着额头正要哭泣,就见小祖父赶紧迎他起来,把他抱在怀里,给他荷包哄他。这还不够,祖父也给了一个荷包,轻轻给他揉额头,说弄疼桉桉了,以后不要磕了。

沈桉一想:磕头?荷包?

忙不迭挣扎落地,趴地上哐哐哐又磕了几个,给大家吓一跳,随即笑声阵阵,沈惟一在笑声中慌张找银子装荷包,又给了两个。

沈桉笑嘻嘻地拿着荷包去买玩具,一下子全花光,然后回家看着满屋子玩具,乐得合不拢嘴。

这都是祖父和小祖父给的荷包买的。想他们了。拿几个玩具找他们玩吧。

祖父经常坐在轮椅上没法像他一样动来动去,小祖父倒是能动,但也经常黏着祖父哪里也不去,要不就一起去。阿爹说祖父和小祖父都喜欢孩子,让他多亲近他们,阿娘也说他两个祖父都很好,让他多陪陪他们。

沈桉虽小,但总有很怕的感觉,好像很快就会失去祖父,因而越发黏他们,也很少捣蛋,每天就跑祖父院子闻闻花香,提着小水壶浇浇水,然后等着祖父捧着他的脸夸他。

祖父从来不吝啬对他的夸赞,沈桉越干越起劲,天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浇水,本来挺赖床,现在一想到要早早给祖父的花草浇水,眼一睁,就起得早早的。吃饭也吃的多多的,饱饱的,拍着自己圆鼓鼓的小肚子给祖父看,祖父就会夸他。

某天沈桉灵机一动,跟阿娘上街买了只鹦鹉回来送给祖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买小鸟儿,总之,他想买,就买了。

祖父很喜欢,把他抱怀里轻轻亲着他的脸颊,说祖父也收到桉桉礼物喽。

沈桉一开心,再次出门给小祖父买礼物。阿爹说小祖父什么都喜欢,尤其是吃的和新衣服,沈桉听劝,就什么都买点,一股脑往沈惟一手上送,可给他累坏了,喘着粗气等小祖父夸他。

被夸得高兴,再次出门给阿爹阿娘买礼物,他思考不了太多,一次只能给一个人买,先给阿娘买,再出门给阿爹买,最后给自己也买一个不倒翁,一视同仁,一个也不落下。

晚上照例要挨着祖父和小祖父睡觉,被祖父抱着,他突然提要求:“祖父亲亲桉桉吖!”

今天他可乖了,一点祸都没惹,是该鼓励。沈沛白在他脸颊轻轻一吻,含蓄而温柔。

轮到沈惟一了,抱着沈桉的小脑袋对着脸就是一顿狂亲,把沈桉亲得嘻嘻嘻笑,高兴地直跺脚。

累了一天的孩子很快睡着,沈惟一悄声问:“哥,只有小孩子才可以得到亲亲,是不是也是骗我的?”

他小时候没有得到很多亲亲,还是蛮遗憾的。

事实是他们之间本就有童养夫这一层身份,亲亲太多,沈沛白担心会被误会。

沈沛白说:“你本来就是我的童养夫,一直亲你,不太好。而且孩子大了本来就很少亲亲,不然会被人笑话。”

沈桉踢被子,沈惟一重新给他盖好,继续小声道:“谁爱笑就笑去啊,我又不关心谁会不会笑话我,如果一举一动都要考虑别人想法,那活着多累啊。”

沈沛白沉默片刻。想了想,道:“你说得对。沈惟一,我想亲亲你。”

沈惟一:“好呀好呀!”

主动把脸凑过去,成功得到一个亲亲,还不满足,要亲一亲嘴巴才算数。

沈沛白说:“总觉得你是小时候得到的亲亲太少,所以一直惦记,这么大了还喜欢亲亲。”

沈惟一笑道:“那可不,我就喜欢亲亲。”

沈惟一好喜欢笑,恣意开心,没有烦恼。

沈惟一三十四岁。

夏季暑热,沈桉搬进了小山洞,里面新换了一张矮几,还有个竹筐用来装玩具。天气热热的,汗水多多的,沈桉喜欢待在里面玩,不想出来,也不想别人进去,但祖父可以进去,因为他超喜欢祖父,祖父还是家里老大。小祖父也可以进去,因为这个地方就是小祖父小时候经常玩的,他算是占了小祖父的地方。

沈桉欢迎他们进去,前一瞬还趴在竹席上玩不倒翁,眼一抬余光看见祖父和小祖父路过,赶紧喊他们:“祖父祖父!进来吖!”

人还没进呢,沈桉赶紧给他们倒冰镇酸梅汤,沈桉人小小的,力气也不大,装冰镇酸梅汤的壶也很小,只能给每个人都倒一点点,再给自己也倒一点点。

还要学着大人的样子跟祖父们碰杯,叹息一声,说生活好苦。说完嘻嘻嘻笑,演得很过瘾,还要祖父们在这里陪他玩。

沈沛白本就是来找他的,坐竹席上陪他聊天,听他说话。竹席小小的,平日沈桉一个人怎么打滚都可以,大人一来就不行,他只好坐得端端正正不乱动,因为祖父喜欢乖乖的孩子,他就很乖啊,一点也没乱动呢。

沈惟一没地儿坐,就坐矮几上,刚开始沈桉没察觉,后面发现了,开始幸灾乐祸,指着沈惟一跟沈沛白告状:“祖父你看!小祖父坐桌子上,桉桉都不坐桌子!”

沈沛白拍打沈惟一屁股,笑道:“还不下来?桉桉都说你了。”

沈惟一在竹席上挤一挤,好歹有了一席之地。沈桉觉得自己今天可乖了,连忙给沈惟一让让,三个人一起坐下,这样就会显得他更乖,祖父一定会夸他!

“桉桉真棒,知道桌子不能坐上去。”沈沛白抚着沈桉后脑夸他。

沈桉更开心了,他还是小孩子,哪里憋的住笑,笑着笑着摇头晃脑,心里美滋滋的。

其实他也是被打出来的记性,饭桌上他手短经常够不到菜,就忍不住往桌上爬,刚开始阿爹阿娘会说他,但他不听啊,下次还爬,后来阿爹就打他了,打得他屁股好痛好痛,就记住了桌子上不能坐人,也不能站人。

他回头从竹筐里一个一个往外丢玩具,说:“玩具,陪桉桉玩。”

玩累了,就要睡觉,正好该吃晚饭,手里还握着大鸡腿,眼睛已经睁不开,时不时想起大鸡腿就会挣扎一下啃一口,最终贪吃的嘴没抗过身体的疲惫,靠着阿娘睡了过去。

沈沛白也吃的不多,晚上有些劳累,沈惟一早早送他去休息。

夏荷盛放,沈惟一推他去八角亭赏荷,沈桉闲不住,但今日阿爹也在家,就跟阿爹一起钓鱼。小小的孩子脑袋上顶一片绿油油的荷叶,悠闲地坐在五曲桥上,水面刚有动静,他阿爹准备起竿,他就忍不住爬起来站好欢呼,有时候会把鱼吓跑,有时候没耐心了,就想亲自下塘捞鱼。

魏鸣也有一条鱼也钓不到的时候,就把竿子往旁边一丢,背着沈桉下去捞鱼,沈桉被绑在后背,看见鱼了就高兴欢呼,小手一指,激动地喊他阿爹快抓鱼。

一条鱼也捞不到的话,他就会上岸撒娇,抱着沈惟一的腿笑容满面道:“小祖父,桉桉想吃鱼吖!”

他就爱吃鱼,别的肉都很挑。

沈惟一就会背着他下去给捞,换魏鸣上岸。他们今晚要给沈桉做鱼的新吃法,烤着吃。沈桉看见火很兴奋,围着烤架跳来跳去,馋得直流口水。

沈沛白四十四岁。

身体越发不好,连出沈家大门去外面看看都有心无力。

福伯逝世,他去了一趟,回来好多天都走不出悲伤。沈桉不懂什么是悲伤,只知道爬他身上要抱,然后看着他笑,想哄他开心。

他有些抱不动沈桉了,努力圈着孩子的腰和后背以防沈桉从他身上掉下去摔伤。沈桉现在乖多了,趴在他身上不扭不动,困了就睡觉,醒了就笑嘻嘻说:“桉桉不睡了哦,祖父跟桉桉玩。”

沈惟一去端药回来,发现沈桉又爬沈沛白身上了,吓一跳,把孩子抱下来,说:“桉桉找小祖父抱,你祖父生病,抱不动你。”

沈桉爬上沈惟一后背要背,咬着手指头看沈沛白喝药,他好奇祖父怎么每天都喝,闻着就苦苦的。祖父身上也有散不去的药味,但是不难闻,沈桉闻习惯了反而有些喜欢。

沈桉甩甩脚要下去,沈惟一把他放下,他直奔沈沛白喝空的药碗而去,捧着碗舔舌头想尝一尝,沈惟一飞快抢走药碗,拿得高高的,沈桉气得哼一声,找来自己的小木碗在里面装满水,端来坐小台阶上学着他祖父喝药的样子喝水。

还得意洋洋跟沈惟一说:“不喝就不喝,有什么了不起,桉桉也有吖。”

说完捧着自己的碗喝得很欢,一碗水咕噜咕噜下肚,摸摸肚子,撑撑的。

天气转凉,沈沛白给家人都做了新衣裳。偶尔会问问魏鸣庄子需不需要沈惟一去帮忙,魏鸣拍拍自己胸脯,说:“我可以的!沈惟一就在家陪阿爹吧,任何人都不如他照顾阿爹细致。”

沈沛白喘气已经开始困难,自己上下轮椅会很累,随便动一动就要歇上好久,更麻烦的事情也只能沈惟一帮他了,连沐浴后穿衣都得沈惟一帮忙。

今年除夕家里一如既往地热闹,沈沛白没法照看孩子,一直在房间休息。饭好了沈惟一来叫他,沈桉也要来,举着小风车一路小跑,声音远远就传进房间:“祖父祖父!吃饭啦!有鱼吖!”

沈沛白费力地撑起上身,掀被子要下来,沈桉已经跑至跟前,趴床边仰头跟他说:“好大一条鱼!阿爹弄的清蒸,祖父喜欢清蒸!”

沈沛白不是喜欢清蒸,而是只能吃清淡的。他笑着摸摸沈桉脑袋,说:“桉桉等我一下,我马上下来跟桉桉一起去吃饭。”

沈桉立马很有眼力劲儿的丢了小风车去扶他,把小小的肩膀给祖父撑着,整张脸都在用力,咬牙告诉自己能行。

忽然肩上一轻,祖父并没有依靠他,他着急地扶着祖父肩膀,说:“拉着桉桉呀,桉桉扶祖父吃饭!”

身后阴影压下,沈惟一快速扶沈沛白起来,把人抱轮椅上坐好,弹了一下沈桉脑瓜子,笑道:“跑那么快,还以为能把你祖父抱起来呢。”

沈桉揉自己脑袋,捡起小风车快步跟上他们,不服气道:“桉桉还小,桉桉长大了就能背起祖父,祖父想去哪里桉桉都带祖父去。”

沈惟一夸赞:“还挺懂事。”

沈桉笑了,牵着沈沛白的手一起走,心情愉悦道:“那当然,这可是我的祖父。”

沈沛白说话太多也会累,一路听着,浅浅微笑,感受手心小小的手指,这样小的生命,不知道还能牵几次。

又是点爆竹的时候,沈桉十分想点,魏鸣背着他点了一趟,点好飞快跑开,沈桉兴奋地在他阿爹背上乱叫,双手双脚一直扑腾,嘴里随着爆竹声阵阵一直喊:“过年喽过年喽,嘣嘣!嘣!”

扯阿娘衣服叫阿娘靠近一些,吧唧一口亲阿娘的脸,再低头在阿爹脸上亲一口,开心得无法形容,小手乱抓还要亲小祖父,最后是祖父,顺势伸手要祖父抱。

“祖父抱着我吖!抱桉桉进屋吃饭吖!”

沈沛白没什么力气抱他,小心翼翼把他圈在怀里,沈桉很乖,全程只动了一下,仰头亲亲他的脸颊。

晚上准备压岁荷包,沈沛白已经没了精神,闭眼靠在床头等沈惟一准备,沈惟一装好放在一边,轻声问:“弄好了哥,你看一下吗?”

沈沛白半睁着眼,沈惟一把荷包放他手心感受重量,说:“街坊邻居家小孩儿的,人多,我准备了很多份这样的。”

荷包不算太沉,但比别人家大方,已经很合适。

又一份放在沈沛白手心,沈惟一说:“这几份都是一样的,是给辰辰和大壮的孩子的,到时候沈桉他小姑小叔和云朵他们来了也是这个重量。”

荷包不轻,很大方了。

沈沛白点点头。

沈惟一再往他手心放一份,比前面的更沉,说:“这个重量有两份,沈桉他阿爹阿娘的。儿子儿媳妇的压岁荷包,自然要多给些。”

这个重量也很拿得出手,沈沛白再次点点头。

最后一份,光是触感就知晓里面多得惊人,荷包也是最大的,已经很大了,还塞到快溢出来。沈惟一说:“这是沈桉的。今年冬天比往年冷,小家伙明天估计又会赖床。”

沈沛白轻笑了一下。最后问:“你的呢?”

沈惟一:“嗯?”

沈沛白握握沈惟一的手,费力道:“惟一也得有压岁荷包,我不想动,你往我箱子里拿银两,给你装一个。”

沈惟一笑道:“不用,我都三十好几了,再收荷包沈桉都笑话我。”

沈沛白手往外使劲,叫沈惟一拿箱子,“去,装一个。”

装多装少都行,沈惟一又不缺银子花,每年光是卖七百亩桃和三千亩棉花的银子都够他和他哥生活,更别说家中租地繁多,每年都收好多租金呢,他躺着什么也不干每天都有白花花的银子成箱成箱往里进。

沈惟一搬来他哥每月放碎银的箱子,问:“那我装多少呀哥?”

自己给自己装总差点意思,沈沛白也想到这点,深呼吸,缓口气坐好,一点一点往外拿碎银,凭着方才记忆里的手感,拿出比沈桉荷包还重的份量,说:“就这些吧。”

沈惟一压不住嘴角,笑道:“那我的荷包就比沈桉的还沉了,哥确定没拿错吗?”

沈沛白说:“没有。”

沈惟一忽然想起以往来,又问:“以前每年的荷包,是不是都是我的最多啊?”

沈沛白说:“嗯。”

沈惟一每年都有荷包拿,但每年都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给他准备的,反正第二天总能给他变一个出来,让人惊喜若狂。而且他的荷包总是沉甸甸的,那钱他经常舍不得花,什么时候给哥哥买东西就什么时候再花。

沈惟一高高兴兴把自己的封好,放沈沛白那一边,等着明早哥哥再给他。

天刚蒙蒙亮,沈惟一刚要起来和魏鸣一起做早饭,忽然听见砰砰砰的敲门声,还没反应过来,沈桉已经笑嘻嘻地拖着盆进屋,把盆往床前一放就跪下磕头,边磕边喊:“祖父小祖父身体健康!新年新禧!”

昨天就四岁了,讲话比去年明白,鬼精鬼精的,他阿爹起了他就知道该来磕头了,衣服都没穿好,找了盆赶紧跑来。

床上两人都还愣神,沈桉小手一摊,五指抓啊抓,甜甜道:“祖父~荷包~”

他的手心有些空,需要大大的荷包装点一下。

沈沛白先回神,无奈一笑,拍拍沈惟一让拿荷包。沈惟一哈哈大笑,给了荷包问:“你阿爹阿娘呢?”

“谢谢祖父!谢谢小祖父!”沈桉接过荷包,荷包太沉,他抱不住,放盆里拖着走,说,“阿爹做饭,阿娘睡觉,我来要荷包。”

放盆里也拖不走,他太小了,只能求救:“太沉了,桉桉拿不动吖。”

乖乖等沈惟一穿衣起来送他回房,他太高兴了,坐床沿上两只脚向后互相蹬蹬,踢掉小鞋子爬上床,亲了阿娘脸颊一口,笑着睡在阿娘身边。

开春仍是寒冷,风里带了寒气,沈沛白没法出门,只能待屋子里休息。沈惟一日日守着,给他送饭送药,换衣擦身,天气暖和了就带他出个房间染染白发晒晒太阳。

沈桉老来找他们,沈惟一干什么他都帮忙,忙是帮不了半点,但他想干沈惟一也没阻止,一直夸他勤快能干。

沈桉听得心花怒放,还能更勤快,给花草浇好水了就扫落叶,扫干净了在地上打几个滚,趴地上擦地,干得热火朝天,谁劝都不好使。

他就很勤快,他最勤快,像他这样又乖又勤快的小孩儿,一定是祖父和小祖父心里最喜欢的孩子。

他东扯西扯问了祖父好多话,铺垫很久,最后才问:“桉桉是不是祖父最喜欢的孩子啊?”

沈沛白一伸手,小孩子就蹬掉小鞋子爬床上躺在他臂弯,满眼期待的看着他。

沈沛白说:“你们这一辈里,祖父当然最喜欢桉桉呀。”

沈桉躺他怀里咯咯咯笑。

笑半天,想起什么来,爬起来坐好,不怎么熟练地除去外衣随意往地上一丢,再次躺回沈沛白怀里。

他知道祖父不喜欢脏东西,他不能把脏东西带到祖父床上,不然祖父就不喜欢他了。

天还冷,他这一脱,可给沈沛白心疼坏了,把他塞进被子里好好裹着,一点寒气也不要渗进去。

沈桉喜欢这样玩,在被子里动来动去,沈沛白按不住他,只能抱紧他,困倦无比道:“桉桉不动,陪祖父睡一会儿好不好?”

于是沈桉安静下来,躺他臂弯安然入睡。

这一睡就到下午,沈桉都醒了,祖父还在睡。沈桉揉揉眼睛爬起,肚子饿得咕咕叫,天色昏暗,黄昏已落,沈桉朝外边喊:“鱼吖鱼吖!”

有丫鬟进来小声道:“沈小公子稍安勿躁,惟一公子刚离开,很快就会把饭送来。”

沈沛白去前厅吃饭太麻烦了,病怏怏的样子也担心影响家人食欲,干脆都叫人把饭菜送来房间吃。沈惟一也跟着他在房间吃饭,今日沈桉也在,有些吵。

沈桉推推沈沛白胳膊,整个人爬他胸膛上拍拍,又是摸额头又是拍耳朵,一直喊:“祖父起来吖!有鱼吖!”

沈沛白已昏睡一下午,被他弄醒时还一阵恍惚。见他睁眼,沈桉乐呵呵又道:“吃饭吃饭!祖父起来吃饭吖!”

沈沛白撑着坐起,发现沈桉没穿外衣时忙把人重新塞回被窝,喊丫鬟去沈桉衣橱找衣服送来。

沈桉被裹得很紧,只在被子外留一个小脑袋笑得露牙,乖乖听祖父的话在里面蜷成一团不乱动。

沈惟一提着饭菜回来了,衣服还没到,沈惟一先把饭菜放好,过来给沈桉束发。小孩子头发短短的,扎两个小丸子就很合适,沈桉摸摸自己头发,仍是笑脸模样。衣服到了,沈惟一把沈桉从被子里揪出来给他穿衣,顺便说起被沈桉除去的脏外衣的事,说:“桉桉不要在地上打滚了。”

沈桉倒是听话,点点头,问:“不打滚了,那桉桉还能做什么吖?”

沈惟一说:“什么都好呀,玩玩具,去找小朋友玩,邀请小朋友来家里玩,或是看看画本,陪你阿娘逛逛街,来陪祖父说说话,都可以。”

这么多呀!沈桉决定以后不躺地上打滚了。又觉得失望,争取道:“可是打滚很好玩呐。”

沈惟一噗嗤一笑,妥协道:“行吧,你喜欢就好。”

穿好衣了,往沈桉屁股上一拍,说:“吃饭去。别动鱼,等我喂你。”

沈沛白也已经自己披好外衣,沈惟一抱他入座,沈桉已经拿好小勺子等待开饭,他们家是有规矩的,虽然祖父和小祖父都允许他先吃,但是阿爹说了,家里得祖父和小祖父动筷以后晚辈们才能动筷。

鱼鱼就在眼前,沈桉望眼欲穿,看看鱼,再看看祖父,大眼睛望来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祖父看他了,视线对上,沈桉嘿嘿一笑。

沈沛白把沈桉的小木碗拿过来,仔细除去鱼刺,一点点把肉挑碗里还给沈桉,沈桉眼睛亮晶晶的,看见满碗鱼肉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惊喜道:“好多鱼鱼!”

沈沛白再给沈惟一挑鱼肉,沈惟一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沈桉不怎么爱吃米饭,沈沛白洗了手,用干净绢布把米饭搓成一个小米团给他,沈桉爱不释手,大口大口啃着吃。

青菜和其他肉类也得吃,不能光吃鱼,沈沛白说:“桉桉今日这么乖,和小祖父比一比谁吃的营养多呀!”

比一比?

沈桉贪玩,当即便道:“好呀好呀!”

他眼睛一眼不眨盯着小祖父筷子看,沈惟一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沈惟一故意引导他吃有营养的蔬菜和肉,他也顾不上喜不喜欢了,反正就吃!就想赢!甚至主动添了米饭,够不到的菜就很着急,幸好两位祖父都愿意帮帮他。吃着吃着,发现小祖父吃的这些菜味道意料之外的好吃哎!

他们比得是谁吃的营养多,不是比量,因此沈惟一故意留了几道菜不吃,沈桉想赢,在吃饱前把沈惟一没吃的那几道菜也尝一尝,吃得饱饱的,高兴问:“我赢了吗祖父?”

沈沛白笑着给他擦嘴,说:“当然赢了呀,桉桉真棒,今日没有挑食哦!”

比赛得有奖励,沈沛白说:“桉桉想要什么奖励呀?”

沈桉高兴地直蹦,沈沛白还以为他又想要玩具,没想到沈桉手往房间外一指,兴高采烈道:“桉桉也要在房间养花,祖父帮帮桉桉吖!”

于是沈沛白把沈桉喜欢的花草都给他搬过去,嘱咐道:“桉桉要替祖父养好这些花草哦,再挑食的话花草都得还给祖父。”

沈桉连连点头。尝到多吃饭菜的甜头,他经常来跟他们一起吃,趁机要夸夸。他阿爹阿娘正愁怎么治孩子挑食呢,一听说他来这边吃饭能吃两小碗,天天赶他来跟祖父们一起吃,他不来也得来。

沈惟一三十五岁。

沈沛白开始提醒沈惟一身后事:“有些事不想这么早教你,但是怕没机会教,所以现在提醒你,等你到了七老八十步履蹒跚时,最好吩咐人给自己打一副棺材,我是没机会给你安排这些了,待我走后,你就是这个家最年长的,魏鸣不懂,你得自己安排好这些。”

沈惟一一向笑着的脸庞有瞬息垮掉,不高兴道:“我为什么要弄这些?我可不弄。”

沈沛白说:“魏鸣比你小不了多少,等你到了一百岁,他都是九十多岁的老头了,他怎么给你安排?”

沈惟一支吾道:“唔……到时候再说吧。”

……也行,想怎么安排都是后事,沈沛白本就是趁现在有机会教教沈惟一这些事怎么安排,至于孩子们想怎么弄,还得看孩子想法。

又是一年夏季,他们在外边晒太阳,沈惟一问他哥为什么喜欢晒太阳,沈沛白说:“厌恶离别,不喜欢雨天。爱重逢。”

爱沈惟一。

他们商量墓志铭写什么。

沈惟一说想在墓碑上刻下他哥笑着的模样。沈沛白笑道:“你疯了?”

沈惟一淡淡一笑:“没疯。”

他眼里装的全是他哥,指腹划过他哥脸庞,自豪又幸福道:“想要所有经过我墓穴前的世人,都看到我爱人长什么模样。”

沈沛白说:“不可以,墓碑太小,刻我一个人就满了,没地方刻你了。”

沈惟一说:“那我买块大点的墓碑,只写上我名字也行,证明我身份。”

后半辈子都在努力证明自己身份的沈惟一,死了也要把自己摆在沈懿爱人的位置上,让所有经过他们坟前的人都知道他们曾经相爱,很爱很爱,死了也不离不弃。

沈沛白把眼前深爱之人的模样深深刻进眼眸,笑道:“你怎么就不能准备两块儿墓碑合一起呢?”

沈惟一煞有其事道:“不行的呀,中间有条缝,我不想跟哥分开。”

“但我们墓穴挨在一起呀。”沈沛白说,“多年后我先下葬,你把我埋了,经过我墓前的世人都知道我有一个爱人,就长我墓碑上那个模样,再过好多好多个十年,你也老了,后人把你下葬,你的墓碑刻上我的模样,世人都知道我是你爱人。”

沈惟一忽然问:“若是合葬呢?”

沈沛白不假思索道:“不可能。”

沈惟一婉转道:“即使你先去,很多个十年以后我再去,那时候也不能合葬吗?”

沈沛白思考了一下,说:“那时候可以。我怕我变成白骨,会吓着你。”

“我又不是活着的时候去掘坟,怎么还能看见白骨。”沈惟一用自己脸颊去蹭沈沛白的脸,很是认真,像是承诺,“我是去爱你的,变成白骨也不怕。你不要嫌我去的晚。”

沈沛白道:“我希望惟一长命百岁。希望我能多陪你几年。”

沈惟一立起脑袋,喜悦道:“那我们说好了,下辈子我是哥哥,我养你长大。”

沈沛白感到荒唐,笑道:“沈惟一。怎么想都不会你是哥哥吧?”

这么幼稚的话,也就沈惟一能说得出来。他们之间相差的何止是跨不过的九年,他身体状态已经很差了,而沈惟一身强体壮,怎么看都会是他先离去,沈惟一会长命百岁。

这么一想,忽然害怕沈惟一孤独,舍不得沈惟一孤独。

好想陪沈惟一白头到老。

沈沛白忽然有些后悔与沈惟一成亲,若换一个人嫁给沈惟一,说不定这会儿沈惟一孩子都能跑了,也会如魏鸣一样有个正常的家庭,与妻恩爱,白头偕老。

“沈惟一……”他轻声试探,“与我成亲,你有没有后悔过?”

“没有啊。”沈惟一摇头,模样认真,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

怎么会后悔呢?追了半辈子才追到的人,好不容易才有了明媒正娶的身份,怎么可能后悔。

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沈惟一着急问:“哥后悔了吗?”

还不待沈沛白回答,沈惟一凶巴巴道:“不许后悔!”

沈沛白抬手揪揪他脸颊,无言一笑。

不后悔了。

“我不管。”沈惟一语气傲娇道,“下辈子我是哥哥,你还得做我童养夫。我一定不会骗你,从小就把你当童养夫养,大了就成亲,你一辈子也不许后悔。”

沈沛白答应道:“行,我当你童养夫。”

继续揪揪沈惟一脸颊,这张乖巧的脸真是百看不厌。沈沛白松手,说:“但是哥哥还得是我,这个不能变。”

“变一变嘛。”沈惟一抱着沈沛白胳膊摇晃撒娇,“哥哥,变一变。”

沈沛白笑问:“想听我叫你哥哥?”

沈惟一笑容满面道:“想。”

三十好几了,笑起来还是乖乖的模样,惹人喜欢。

“想的美。”今日说了太多话,沈沛白觉得很累,声音都变得虚弱,“叫我哥哥。”

“哥哥。”沈惟一其实很好哄,没成亲前三言两语就能哄得心满意足,成亲后根本不用哄,让叫哥哥开口就是叫。

“哥哥。”

哥哥。哥哥。哥哥。

太乖了。

沈沛白笑着,主动凑上侧脸,沈惟一心领神会,亲得很大声。

“么~!”

那么今年未到的生辰愿望,便是希望陪沈惟一白头到老。

“哥,爱要坦荡荡,你喜欢我,你就要说喜欢。”沈惟一教他,“下辈子遇见了,可不能再这辈子这样拒绝我了。”

“好。”沈沛白学着说,“沈惟一,我喜欢你。”

“哼哼,我也喜欢哥。”沈惟一嘴笑到合不拢,“我超级超级喜欢我的哥哥,最最最喜欢我的哥哥,没人能跟我哥相比。”

沈惟一也是,无可替代。

晚上沈桉又来缠着要和他们一起睡,但沈沛白身体太差了,沈桉会影响他。他倒是觉得没关系,是魏鸣不许沈桉打扰他。

沈桉睡觉不太乖,喜欢乱动,经常睡着睡着就踢被子,从床头睡到床尾。沈沛白把他哄睡着了,魏鸣就会来把他抱走。

沈沛白昏睡时间越来越多,偶尔白天也会昏睡,呼吸微弱,但睡眠状况又不好,易醒,怕吵。

沈惟一把沈桉送的鹦鹉送去别的房间养着,他们房间杜绝任何吵闹,沈桉来了也得乖乖闭嘴小小声说话。

等沈沛白身体情况好上一些了,沈桉才被允许大声笑出来。沈沛白喜欢听沈桉笑,身体好上一点时他是能抱抱孙孙的,小小的孩子很喜欢往他怀里钻,困了不让别人抱,就得待在他怀里才肯睡。沈沛白喂沈桉吃饭,沈桉吃红烧肉吃得满嘴油,沈沛白会细心给他擦去,温柔道:“桉桉真乖,现在都不怎么挑食了。”

孙孙经不起夸,一夸就埋头狠狠啃饭团子,一口米饭一口红烧肉,吃得很香。还要挑蔬菜吃给沈沛白看,骄傲道:“祖父快看,桉桉还能吃蔬菜呢。”

沈沛白装作很惊讶的样子,说:“桉桉还能主动吃蔬菜了?怎么这么棒呀!你阿爹小时候都不爱吃蔬菜呢。”

“嘻嘻!桉桉就很棒啊!桉桉不挑食!”沈桉继续吃炖熟的笋,炒丁的萝卜,小勺子挖上满满一勺大口大口往嘴里送,咽下去后张嘴给沈沛白看,说:“桉桉今天吃的菜也很多哦!”

沈沛白笑容温柔,继续夸赞:“整个清州都找不到第二个像桉桉这样不挑食的好孩子,我们家怎么这么幸运,让桉桉出生在我们家了呢?”

沈桉越夸越高兴。

“嘻嘻!桉桉还能吃虾哦,祖父给桉桉剥虾吖!”

沈沛白赶紧腾手剥一只虾给沈桉。

吃完也要夸夸,沈桉会垫垫脚,靠着柱子站好,问:“祖父!桉桉有长高吗?”因为祖父说多吃饭菜才能长高。

沈沛白总会告诉他:“高了不少呢,明年桉桉就跟祖父一样高啦。”

给沈桉乐得,饭桌上有什么吃什么,再不挑食。

沈沛白身体每况日下,开始不让沈桉来了。

每次醒来沈惟一都有守在身边,要不就是去煎药做饭,他现在连吃饭都很累,沈惟一就会想方设法给他熬好喝不腻的粥。

这样子,到真应了沈惟一的少时承诺,照顾他到老。

沈沛白想到他和沈惟一下辈子的约定,好像有处不对劲的地方。

沈惟一要他喊沈惟一哥哥,沈惟一还想他做沈惟一的童养夫。

他今日精气神好,跟沈惟一说:“可是亲兄弟是不能在一起的。”

沈惟一就说:“那不可以再收养我吗?”

沈沛白思考:“嗯……可以是可以,但是在找到你收养你之前呢?你会在不知道的地方遭罪,要等好久才能一路颠簸到我家做我弟弟。”

沈惟一豪爽道:“我又不怕吃苦!我管他呢。”

沈沛白说:“可是我心疼啊。”

一句“心疼”勾得沈惟一嘴角瞬间翘起好看的弧度,说:“那就做离你最近的邻居,我每天都往你家跑,每天都找你玩。”

这倒是可以。沈沛白笑道:“好啊,那我每天早早起床,等着你来找我玩。”

沈惟一畅想道:“我们还要一起去学堂!哥,我要跟你争第一!”

沈沛白道:“不用争,第一肯定是惟一。”

沈惟一道:“不行!不能让着我!哥你得正常发挥,反正第一肯定是你,我争取拿第二,我们好好学习,这样等长大了就能去天崇应试,哥你肯定是状元,而我会是有史以来长得最好看的探花。”

嗯?这不对呀。

沈沛白问:“那榜眼呢?惟一没有信心吗?”

沈惟一说:“有的呀,可是陆小辰这辈子没考上状元,下辈子得考上榜眼吧。我们下辈子拖着他一起学习,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冲一冲。还有状元饼,我还没吃过天崇的状元饼呢,这辈子就算了,太远了,不去,下辈子我们一起尝一尝。”

天崇的状元饼沈沛白倒是吃过,可惜自己现在身体不好,没法陪沈惟一同去。他只能道:“惟一自己去吧,回来时给我带点回来。”

沈惟一猛烈摇头:“不去不去!等哥好了我们再去。”

说好的不会离开就是不会离开,他怕自己这一去哥哥又会胡思乱想,而且他为什么要去呢?天崇有什么好的,他只想陪在哥哥身边,哥哥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家里最近氛围不太对,大夫天天来,沈桉都要吓着了,沈沛白不再让沈桉过来找他,他好点的时候会出去找沈桉玩。

沈桉阿爹阿娘有空的时候会来陪他,魏鸣是男子还好,沈桉阿娘是女子,总来不方便,因此这边基本只有沈惟一在。太安静了,总在这么压抑的环境待着,沈沛白都怕沈惟一待出病来。

有力气了,会打趣沈惟一一番,说:“你十六岁离家,寄回来的信不是说你在天崇过得很好吗?怎么回家后看着没长高多少?”

沈惟一泄气道:“哥。我说谎,我过得不好。那些信,全是骗你的。”

一天只有二十文,都攒着给哥哥寄信,穿的是粗布麻衣,吃的是粗粮,一开始极不适应,经常肚子疼。

沈惟一知道他哥开他玩笑,顺势撒娇道:“他们一起放爆竹,我孤零零地躺在又冷又硬的床板上想在清州和哥一起过的除夕。”

中都状元饼特别便宜,泛滥成灾了都,他想家的时候,就吃一块儿状元饼。

他也没见过镇国大将军,前面乌泱乌泱的好多人,他根本不知道哪个是高啸玄大将军。

沈沛白继续笑问:“十八岁生辰,你所谓的奢侈一把,就是买几块儿状元饼吃?”

沈惟一:“嗯……”

沈沛白又问:“荷叶鸡呢?谁给你的?”

他始终不相信沈惟一自己买的话会吃出感动来。果然,沈惟一说:“荷叶鸡是李叔买的,正好我生辰,分给我好大一块儿肉,我太久没吃过肉了,很感谢李叔。”

他见他哥都能开玩笑了,以为在好起来了,有些高兴,说晚上去买点陈哥羊蹄来吃,他哥都好久没吃过那些东西,经常喝寡淡的粥,要不就是药膳。

话没说完,沈沛白又开始咳嗽,咳得唇边鲜血点点,精神也萎下去。他怕沈惟一担心,还坚持说话,道:“没事,很……很正常……”

沈惟一怕得要死。

沈惟一假装很镇定道:“不怕啊,哥也别怕,没事的,没事。”

但他帮沈沛白擦去唇角血污的手一直在抖,擦着擦着,发现他哥眼睛闭上就没睁开,颤颤巍巍伸手去探鼻息,只是昏睡,虚惊一场。

然后是后怕。沈惟一抱头痛哭,浑身被莫大的恐惧包裹,不知道该怎么办。

哭声引来沈桉,小小的身影扒在门框偷看,发现是他小祖父在哭,跑了。很快回来,跑沈惟一跟前,给他一个玩具。

“给你。”

沈惟一才发现有人进来,偏头一看,气喘吁吁的沈桉递给他一只布老虎玩具,身后还拖着一框布老虎。

沈桉把框往他面前一放,说:“桉桉的布老虎,都给小祖父。”

沈惟一抱着他哭泣,沈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任沈惟一抱着,视线流转,看见他的祖父又在睡觉。

沈桉突然惊呼:“祖父没有好好吃饭!”

才半月不见,他的祖父就好像变了样,手背没有一丝好肉,只能看见凸出来的骨头,有些吓人。虽然吓人,但那是他祖父,他就不害怕。

沈惟一才想起这事,忙蒙住沈桉眼睛,把孩子抱出去,忍着难过,笑道:“桉桉回去玩,祖父睡觉呢,别吵。”

沈桉严肃道:“可是祖父挑食不好好吃饭!桉桉都不挑食!”

以前经常被阿爹阿娘说挑食的沈桉以为祖父也是挑食不好好吃饭才这样,急得立马就想去厨房叫人给祖父做饭吃。

沈惟一劝道:“祖父有在好好吃饭,桉桉听话,不要进来这个房间。等祖父病好了,会出去找桉桉玩,好不好?”

沈桉不想走,他好久没见到祖父了,想念得很。每次小祖父出去碰见了,问祖父怎么不出去,都说祖父生病了在养病,他不懂什么是生病,只知道祖父不出去找他玩。

现下不情不愿被沈惟一推出去,他还生气了,狠狠一跺脚,气道:“不来就不来,桉桉找别人玩。”

但是晚上他阿爹从庄子回来,和阿娘过来看望祖父时,他还是偷偷跟着来,小人影混在人群里,悄悄挤进去想看,被沈惟一发现了,挡着不让看。

不看就不看!

沈桉这下真生气了,拉他阿爹阿娘要走,赌气不让他阿爹阿娘也来。被阿爹凶了。沈桉委屈,哭着拖他阿娘走。

沈沛白身体已是穷途末路,他们都清楚,好不了了。

表哥三天两头来看他,他很抱歉,说自己经常耽搁表哥,表哥不想他有负担,说:“谁来看你?我儿子孙子都在你手里,我还不能进你家顺便看看你了?”

沈沛白就笑,好像回到小时候跟表哥在一起的时光,那时表哥也是这样嘴硬,明明是为他打架,非说是手痒。

魏鸣也不去庄子了,生意亏就亏呗,哪有他阿爹重要。

沈沛白劝:“一个个的……都在家里……还、挣不挣钱了……”

今年沈惟一的七百亩桃烂了一地,棉田也没放在心上,完全没心思管,谁需要谁去摘,剩的都烂地里。

如今魏鸣也不离家,就天天守着他,他心里着急,但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倔,就得亲眼看着他才放心。

临近沈沛白四十五岁生辰,他们商量办个生辰宴热闹热闹,但沈惟一不想,说那样还得叫他哥起来见人,太折腾。

沈沛白也不想办,他这副样子,也不愿让更多人看见。

四十四岁的最后一天,四十五岁的前日,沈沛白突然好上不少,甚至能自己坐上轮椅。沈惟一煎好药端来,他已经坐在轮椅上要出门,沈惟一吓得半死,问他出去干嘛。

沈沛白笑容轻松,说话都有力气,说:“我想看看桉桉。”

他们偷偷去看的。

沈桉起得早,日常就在小山洞里避暑,自己一个人看看画册,或者叫几个小朋友来家里玩过家家捉迷藏。今日时辰还太早,沈桉就一个人在假山洞里翻画册,时不时喝点酸梅汤,在竹席上滚来滚去好开心。

沈沛白远远看着,眉目温柔,唇角笑意若隐若现,嘱咐魏鸣:“你以后少打桉桉,桉桉是能听进大人话的,你们多夸夸他,桉桉和惟一小时候一样,乖着呢。”

魏鸣眼睛红肿,低声说:“阿爹帮我管啊,桉桉最听阿爹的话了。”

沈桉不知在画本上看见什么,乐得笑出声来。再看一眼,还是没憋住嘻嘻嘻笑,接连不断清脆悦耳的笑声在假山洞里响起,沈桉自己就跟自己玩得很开心。

沈沛白也跟着微笑,安静地看着在竹席上打滚嘻笑的沈桉,看了很久很久。

孩子的笑声最为单纯清脆,这样就够了,希望沈桉永远开心。

“回去吧。”沈沛白道。

沈惟一问:“哥不想抱抱沈桉吗?”

沈沛白说:“不了。”

他身上已没几两肉,抱孩子时骨头容易硌得沈桉不舒服,这副病入膏肓的身体只怕沈桉见了也会吓着,孩子太小了,被吓着就不好了。

沈惟一尊重他的想法,准备带他离开。

魏鸣却在原地未动。

沈惟一停下,回头问:“不走吗?”

魏鸣眼角通红,蓦地大声喊:“沈桉!过来!”

小山洞里的沈桉猝不及防听见自己名字,被吓一跳,“啊”了一声,迅速爬起来一看,山洞外正前方的长廊里一群人围着一个坐轮椅的,那不正是他好久没见的祖父吗!

“祖父!”于是飞快地丢了画本脚丫子撒欢似的张手跑得飞快,笑声沿着长廊回荡,很快跑到沈沛白面前扑向他要他抱,“祖父抱抱桉桉吖!祖父好久不抱桉桉。”

沈沛白吃力地抱起孩子,还能举高高逗沈桉玩,沈桉止不住笑,笑声银铃儿似的动听。

沈沛白只能举一下,然后把沈桉放在腿上,抱着孩子后背防止摔倒,笑着说:“桉桉又长高了,最近是不是有在好好吃饭呀?”

沈桉扑在他胸膛,小脸蹭着他脸颊,高兴道:“是呀是呀!桉桉很乖,什么都吃!昨晚啃了好大好大一个玉米!”

蹭着蹭着感觉不对,不如以前舒服,祖父身上好多骨头,硌得他肚子疼。沈桉摸着祖父瘦削的脸,疑惑问:“祖父挑食吗?祖父没有好好吃饭哦!”

他抬起祖父的手,手背往上,然后揪揪自己肉乎乎的手背,小手往祖父手背一张,喊道:“变!”再揪揪自己肉嘟嘟的脸颊,小手往祖父脸颊一张,大喊:“变!”

然后搂着祖父脖颈,很乖巧地笑出声。

沈沛白轻捏他小脸,低头轻轻吻在孙孙脸颊,尽力笑得如没病前一样。

“桉桉最乖了,以后要多听你阿爹阿娘的话,他们很爱你。”沈沛白轻轻捏捏沈桉小小的鼻子,把孩子逗得合不拢嘴,继续说,“桉桉答应祖父一件事好不好?”

沈桉狠狠点头,“桉桉答应!”

沈沛白说:“你小祖父不太听话,若祖父哪日睡着了起不来,你就要负责监督小祖父吃饭,桉桉能做到吗?”

“可以的!”沈桉拍着自己胸脯大声保证。说完看向沈惟一,发现沈惟一眼睛红红的。再看看自己阿爹,阿爹已经哭了。

沈桉有些慌乱,“祖父!我阿爹哭了!”

沈沛白把他放下,为他理理衣襟和头发,说:“桉桉劝劝阿爹,叫阿爹不要哭了。”

沈桉慌慌张张小跑到他阿爹跟前,扯魏鸣衣服,担忧问:“阿爹怎么了?”

魏鸣蹲下来,抱住沈桉痛哭。

沈沛白不忍心看,小声道:“惟一,送我回房吧。”

今天是个好天气,他们坐在房门前的石阶上晒太阳。

阳光明媚,桂花飘香,连海棠都罕见盛开,仿佛预见离别,来送故人一程。

天空有鸟飞过,停在海棠枝头鸣叫,像喜鹊,更像模仿喜鹊的鹦鹉。

沈沛白脑袋靠在沈惟一肩头晒太阳,呼吸轻缓,有些费力,他听着鸟儿啼叫,问沈惟一:“我小时候养的鹦鹉,惟一知道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沈惟一声音很轻,怕惊扰久病之人的叙说。即使沈沛白看不见他表情,他仍旧微微一笑,轻声道:“哥给我讲讲。”

沈沛白缓缓道:“阿爹送我鹦鹉时,还是只幼鸟。阿爹说,其他小动物都没法长命,但鹦鹉会陪我长大……那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于是我给鹦鹉取名叫太阳。

我把鹦鹉当成唯一的朋友,白天黑夜都对他说话,刚开始鹦鹉不理我,我也习惯不被搭理。后来某天,鹦鹉突然开口了。

他叫我,懿懿。

我更加确定,他就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以为他会陪我到老。”

阿爹说跟朋友就是要畅所欲言,不然鹦鹉会误会他不喜欢它,会不开心。他难得有一个不会离开的朋友,无比珍惜,每天都要和鹦鹉说说话。

先生夸他聪慧,他拿着考卷回家,指着考卷上醒目的“甲”跟太阳分享被夸的喜悦。太阳越来越活泼,他也越来越开朗,时常待在自己房间跟太阳说话,天气好会带太阳出去玩,太阳最喜欢在阿爹为他种下的海棠上栖息。

“后来你来了沈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听见阿爹阿娘说话,我回屋时,他扑棱着翅膀在屋子到处乱飞,嘴里重复叫着:童养夫。

我下意识觉得害羞,害羞过后,才想起童养夫与我一样同为男子,真嫁给我了,会被笑话。”

九岁的沈沛白摸摸自己红透的耳朵,垂着脑袋不自信道:“太阳别乱说,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孩子,不会嫁给我的,我也没打算娶妻纳妾。”

鹦鹉一直重复:“童养夫!童养夫!懿懿的,童养夫!”

海棠枝颤,那分不清是喜鹊还是鹦鹉的鸟儿离开枝头盘旋而上,停在更高的枝栖。

沈沛白继续道:“我知道没人愿意嫁给一个身有残疾之人,但我有点想念那个小孩子。好小的一个人……我去看过那个小婴儿后,回来跟太阳说,那个孩子好可怜,一直哭。”

太阳跟着学舌:“哭,哭,可怜。”

“后来是我十岁生辰,一个月前,我跟太阳说,我马上十岁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我问太阳,能不能一直陪着我。太阳叽叽喳喳说了什么,我没听懂。宋锐接我去私塾,出门前告诉我,太阳不可能陪我一辈子,但是那个小婴儿可以。

下午我回来,就发现太阳死了。

笼子一直开着,窗户也一直开着,太阳没有离开,满头是血地躺在窗台,我不知道为什么它的脑袋往一边歪去,像是断了一样。我哭着问阿爹是谁杀死了我的鹦鹉,阿爹说,我的太阳自杀了。

我不知道太阳为什么自杀,但他确实没有离开。”

鸟笼从来没有关过,窗户也始终留有一扇不关,但是太阳在束缚之外自尽,是离别,但没有离开。

于是沈沛白失去了他的最后一个朋友,哭着亲手把太阳埋葬,泥土弄脏了他的衣衫,小手也全是泥土。晚上他对着空鸟笼说话,没声音再回应了。

阿爹说:“沛白,阿爹再送你个朋友,这次你想养什么呀?”

沈沛白摇头,心情低沉道:“不养了。”

再也不养了,反正都会离开,不管寿命多长的小动物,都不会陪他长久一点。

“然后,我把惟一抱进了我的房间。”沈沛白笑道。仍记得十岁生辰日当晚,去看沈惟一时晚了一些,别看小孩子那么小,也知道生气呢,侧躺着不愿意搭理他,他只好戳一戳小孩子屁股,道着歉,以此引起注意。

好小好软的一个小孩子,他很小心地拿小被子把孩子裹好,放在怀里抱得稳稳的,半是紧张半是激动,就这样把孩子抱回了自己房间养着,像往常养花草养小动物一样细心呵护。

第一次养孩子好难啊,比养小动物难多了,夜里也得给孩子喂奶,虽然是阿爹来喂,但他也没办法好好睡,小孩子一醒他就跟着醒,抱着孩子轻轻拍拍哄哄,孩子睡了他再睡。阿爹更是辛苦,等他和孩子都睡了才离开。

往后余生,一无所有的他以为自己身后也空无一人,但沈惟一走走停停,始终没离开太久。沈惟一像风筝,线的那一段一直绑在他手腕,他曾亲自斩断线的禁锢,沈惟一再重新把线系上。

沈惟一真的从不离开。

到他死,也不离开。

说好照顾他一辈子,真的是一辈子。

鸟声悲鸣,似来送别。

声声呼唤,似在喊:“懿懿。”

沈沛白看清了,这只鸟儿,是沈桉送与他的那一只鹦鹉。

时至今日,沈沛白好像突然明白太阳为什么会自杀了。

他望着鸟鸣的来源,很费力地笑了一下。

“太阳好像来看我了。”

三十六年前太阳离别前的叽叽喳喳,好像也突然听懂了。九岁的他问太阳能不能一直陪着他。太阳说:“好。”

太阳永远不会离开懿懿。

太阳和懿懿是永远的好朋友。

时间太久远,久到沈沛白已经忘了太阳的模样,此时才把沈桉送他的鹦鹉与记忆里的模样对上。

“惟一,我好像,见到转世投胎后的太阳了。”

沈惟一顺着他目光的方向去看,一只鹦鹉儿停在海棠枝头,正静静看着沈沛白。

这只小鸟儿,沈惟一见过,在腹部伤口缝合差点没挺过去时。是这只小鸟儿叫他回头,后来在他头顶盘旋,仿佛早就认识他。

“是太阳。哥,它是太阳。”沈惟一颤着声道,“太阳没有死,太阳一直在。”

生命循环不休,至起点至终点,轮回成谜,至终点回起点。

“明日是我四十五岁生辰,我想,提前许一个愿。”

沈沛白许愿:“如果生命真的可以循环往复,下辈子,我还想遇见沈惟一。”

初来时皱皱巴巴的小孩儿,捧着荷花朝他笑的小孩儿,可不可以,再见一次。

沈惟一咬紧唇,不让哭腔泄出,说:“哥,你再许一个愿望,今生多陪我一些,不要留我一个人在世。”

沈沛白道:“余生无法预测,妙笔生花也写不圆满。惟一不要难过,我总觉得,我是多活了三十年。”

沈惟一哭着请求:“哥,别离开我。”

沈沛白靠在他肩头,有气无力道:“傻子,我不离开。”

沈沛白道:“海棠花开时,你记着,每年折一枝去看我。”

沈惟一没回答。

沈沛白道:“答应我。”

“哥……”沈惟一不甘心,流着泪答应,“我答应,每年都带海棠花去看你。”

沈惟一垂头,压着声哭泣,“能不能不走。”

沈沛白视线模糊,说话开始吃力,“你离家出走那么多次,我才两次。”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很久才睁开,缓缓道:“你要原谅我。”

“哥哥……”大滴泪落下,沈惟一再忍不住哭腔,“哥……”

“好好照顾自己。”沈沛白抬手擦掉沈惟一眼泪,自己眼眶也红红的。

沈惟一泪如泉涌,根本止不住。

沈沛白笑了一下,声音虚弱道:“我们惟一就是不一样,从小眼泪都比别人家大滴。”

沈惟一低头,痛苦喊:“哥……”泪眼朦胧,视物不清,连声音都透着悲哀。

沈沛白再次闭眼,缓了好久才有一点力气睁开,耳边是沈惟一压抑痛苦的哭腔,这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他怎么忍心听沈惟一哭。

他从怀里拿出一只上了年头的布老虎,哄沈惟一说:“惟一不哭。”

那是只红黄相间的布老虎,红色为底,金色勾边,两个圆形大耳朵中间印有“王”字花纹,嘴巴像小船,模样呆呆的,眼神却很有灵气,看着活泼乖巧。因着常年抚摸褪了颜色,不如最初明亮,但眼神依旧有光,仿佛见证陈年往事,从初见到离别,每一次分离与团聚都在。

这是沈惟一最喜欢的一只小虎,要还给沈惟一了。

“惟一……”沈沛白语气温柔,像小时候哄总哭闹不止的沈惟一那样,“不哭了。”

他好像真回到少时,每每孩子哭闹,总要他抱抱才肯哄好。

他迷糊道:“我抱着你呢,不哭。”

沈惟一止不住哭腔,但他知道不能让他哥担心,他摸着小虎平复心情,假装自己很稳重,最后一次提醒道:“沈懿,这辈子就先这样,下辈子不准再骗我。”

话音未落,还是绷不住,一瞬间泪流满面,边哭便道:“我还要当你童养夫。”

沈沛白没说答应,也没拒绝,只是安静地靠着沈惟一,好似能听见沈惟一胸腔里平稳有力的心跳,震耳欲聋,频率都刻进骨肉。

这是从小听到大的频率,急过,乱过,险些停止过,扑通扑通,扑通扑通,睡梦时最为清晰。

是最无助的除夕夜,孩子让他捂着心口给他听烟花绽放声,是沈惟一去了青楼回来,夜里抱着他停不下的砰砰声,是鲜活的生命,璀璨的一生。

沈沛白觉得累,闭了眼休息。

靠着的肩头在颤抖,沈惟一还在哽咽,哭声可怜,一直低着头摸他的小虎。

这个傻小子,哭得好像天塌了一样,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落……傻孩子,哭什么呢?下辈子我们还会在一起,阿爹说了,你是我童养夫啊。

沈沛白思绪混乱,仿佛回到初见那个清晨,清州多雨,但那天阳光很好,阿爹抱回来一个孩子,说是他的童养夫,叫他给取个名字。

取什么好呢?

从小养到大的小动物,好像都比他先离去,他亲手将他们埋葬,可还是适应不了离别,阿爹说他们属于自然,只是回到自然,回到属于他们的地方去。

那时他便懂得,那些小动物不长久,换了又换,即使还是同个种类的毛毛虫,最后留在身边的,永远不会是最初那一只。

既然如此,这个瘦瘦小小、脸也皱皱巴巴的可怜小孩儿,会陪他久一点吗?

怎样才能让孩子不那么早凋零呢?

做心里的唯一够不够?

沈沛白缓缓睁眼,用最后一点力气摸上沈惟一脸颊,万般眷恋不舍的看着沈惟一,声音细弱纹丝,“惟一……”

沈惟一握住他的手,说:“我在,惟一在。”

沈沛白虚声道:“如果下辈子,我还是无法行走……”

他没力气讲了,但沈惟一懂他要说什么。

沈惟一轻轻回:“那我们就慢慢的,稳稳的活。”

沈沛白又喊:“惟一……”

沈惟一应他:“哥,我在。”

沈沛白唇角又露出温和的笑。

然后在沈惟一的目光注视下缓缓阖上双眼,手无力下垂,闭眼时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

惟一……

这是最后一次叫你名字。

……

四周陷入一片寂静。

鸟飞走,风静止,白云来了又去,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沈惟一仅剩的心跳。

许久,许久,才有一声很轻的,破碎至极的一声:

“哥……”

……

消息很快传遍清州。

沈家处处挂起白布,沈惟一甚至忘了自己是怎样穿上的这身丧服,也许有人帮他吧,不知道。

他总跪在灵堂,不吃不喝,不哭不笑。魏鸣怕他出事,想让他去帮忙,忙起来或许会暂时忘掉悲伤。他没注意听魏鸣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魏鸣喊他“小爹”,他终于回神,跟魏鸣说:“这几天,下葬前,你都叫我哥哥。”

魏鸣哭着问:“为什么?”

沈惟一没有回答。

晚上人都走了,他才靠着棺材哭泣。

沈桉发现家里突然来了好多人,都穿着白衣裳,戴一顶白丧帽,沈桉不知道他们来干嘛,但阿爹给他也穿了一件小小的白衣服,脑袋上戴一顶白帽子。他以为有好玩的,拉拉阿爹的手问怎么没看见他祖父。

他阿爹红着眼睛,说:“祖父在棺材里睡觉。”

沈桉疑惑:“棺材?睡觉?”

顺着阿爹视线,他看见那黑黑的木头,小祖父穿着同样的白衣裳,正跪在那里。

那黑黑的木头便是棺材吗?沈桉悄无声息过去,用手敲敲棺材,稚声喊:“祖父?祖父起床吖。”

咦?没动静?难道不在这里?

沈桉双手扒棺材上眯一只眼睛试图从小缝里看一看他祖父到底在不在里面。

黑乎乎的,还没看清呢,就被他阿爹揪走,让他跪在沈惟一身边不要乱跑。

他一听要下跪,立即重重磕几个响头,小手一摊,五指抓啊抓,笑眯眯道:“祖父~荷包~”

他等了好久,祖父都没有起来给他荷包。

他也不生气,因为祖父还没睡醒,睡醒了就会给他荷包吧。

可是小祖父怎么也不给他荷包呢?

可能是因为小祖父也在跪吧,他想着,等祖父醒了,就会给他和小祖父每人一个大大的荷包。

他跪了一会儿,觉得膝盖疼,揉揉膝盖起来四处逛逛,一路逛到厨房,意外发现有好吃的肘子!

趁人多没人发现,赶紧装进食盒给祖父带去。

哦!祖父还在睡觉,真懒。沈桉把食盒给沈惟一,说:“小祖父先吃,等祖父睡醒我再去给他偷。”

小祖父不吃,眼睛红红的,在哭。沈桉哄了一会儿,使尽浑身解数也哄不好,小祖父不想说话。

算了,还是叫祖父起来吧。

沈桉敲敲棺材,奶声奶气道:“祖父起来吖!桉桉在厨房发现好多肘子,可香了,你快起来吃一吃,不够我再去拿。”

魏鸣来牵沈桉走开,沈桉不想走,甩开阿爹的手,双臂一展,试图抱住棺材陪陪祖父。

外面好多人啊,走来走去,沈桉发现那些人里时不时就有人会偷偷哭泣,沈桉发现了这个秘密,笑着跟祖父说:“祖父你看,他们这么大人了还哭呢,桉桉都不哭吖!”

祖父还是不起来理他,他尝试推推棺材盖,推不动,算了,还是等祖父自己起来吧。

继续抱着棺材观察那些人,沈桉发现他阿爹阿娘也会来跪着,但经常有人找阿爹阿娘问东问西,唯一一直守在这里不动的只有小祖父。小祖父往盆里丢着纸钱,怀里还抱着一个布老虎。

布老虎!嘿嘿,拿走。

沈桉跑过去拿走那只布老虎,小祖父终于有动静,牢牢抓紧布老虎,抬头看了他一眼,见是他,松了手。

沈桉抱着布老虎在灵堂里到处转悠,累了就躺地上玩布老虎,摸摸眼睛耳朵鼻子嘴巴,揪揪小尾巴,布老虎嘴巴笑得像小船。

玩一会儿觉得无聊,这只布老虎太旧了,不如他的新布老虎好看,沈桉站起来,把布老虎放棺材上,双手一伸,抱着棺材耳朵贴上去发呆。

没多久脚站麻了,他在棺材旁动来动去,啃着手指头继续观察外面的人。

要吃饭了,阿娘给小祖父送饭,顺便叫他也去吃饭,沈桉不想去,固执地抱着棺材闹脾气,阿娘不管他了,他屁颠屁颠跟着阿娘跑。

刚出灵堂,才看见外边一桌一桌的,好多菜。他们都有好吃的鱼,但祖父和小祖父还没吃到,沈桉不高兴,跑去厨房要截拿,厨房的人不给他,他就抢,抢到三盘拿去和祖父小祖父一起吃。

祖父真懒,天都要黑了,还不起。他只好和小祖父先吃。但小祖父也不吃,于是他打算自己把这三条鱼吃完,刚伸手捏着鱼尾巴要啃,小祖父肯理他了,叫他找筷子来,一点点把鱼刺弄干净,把鱼肉都放一个碗里才给他吃。

好吧,都不吃,那他一个人吃。

他多吃点会长高高,明年就比祖父还高啦。

沈桉坐在棺材旁,席地而坐,背靠棺材好不惬意,生疏地拿着筷子刨鱼肉吃,香喷喷的,祖父和小祖父不吃真是亏大了。

等阿娘忙完了来找他喂饭时,他已经吃得饱饱的,笑眯眯地把空掉的碗给阿娘看,还说他吃完鱼肉后有找蔬菜吃,还吃了好几块儿粉蒸肉和排骨。

他阿娘侧目一看,给沈惟一送来的饭菜刚好缺少几口蔬菜和粉蒸肉排骨。

沈桉睡不好,没人陪他睡觉,都去跪着了。

他生气地拖着小被子去灵堂,看都不看跪作一地的人群,堂而皇之拍拍棺材,大声喊:“祖父开开门!桉桉也要睡这里!”

魏鸣把他抱走,让他阿娘带他回屋睡觉,他不想走,但阿娘要生气,他只好离开。

好吵啊,怎么那么多人吹唢呐。沈桉早早被吵醒,捂着耳朵出去一看,今天家里怎么又来了这么多人!

跑灵堂找阿爹阿娘,发现家里来了好多小孩子,都是平日跟他一起玩的,有大壮祖父的孩子,还有陆靖辰祖父的孩子,还有陆靖午祖父的孩子,好多好多人呢。他们一来就乌泱泱跪了一地,但这是自己祖父,沈桉也赶紧跟着跪下,怕祖父被他们抢。

以往过年时这些孩子也会来家里拜年,乌泱泱跪了满地,祖父和小祖父就会给他们荷包,荷包是个好东西,可以换好多鱼鱼和玩具。

但是沈桉记得得下雪时他们才来跪拜啊?

现在为什么也要跪呢?

那些小孩子也不懂为什么要跪,纷纷问年纪小小辈分也小小的沈桉,沈桉也不懂,思考了一下,站起来,到棺材头重新跪下,重重磕几个响头,小手一摊,五指抓啊抓,笑眯眯道:“祖父~荷包~”

祖父还是没给他荷包。

这些孩子里杨小满最大,颤着哭腔道:“沈叔叔不会给我们荷包了。”

沈桉不懂就问:“为什么?”

杨小满号啕大哭。

真烦人,不说就不说,沈桉烦躁地跑去厨房看有没有鱼,他要给祖父送鱼来吃,他还要吃好多好多蔬菜和肉,要吃三个大大的饭团子!祖父看见了就会起来夸他!

再回来时,小祖父不见了哎!

……

沈惟一回房间收拾遗物时腿已经走不动了,需要人扶着才行。房间全是熟悉的东西,好似上一刻他哥还在这里跟他说话。

沈惟一摸过他们一起用过的桌椅,一起照过的铜镜,一同推开过的每一扇窗,极目远眺,晨光破晓,原来是又一天新生。

他已经失去他哥快一天一夜。

魏鸣小心翼翼开口:“阿爹东西我很少翻,不知道都有哪些……”

沈惟一收回视线,点点头,开始整理衣物。

他的整理不像整理,像清除。

起初魏鸣只觉得沈沛白衣物多,直到发现混在其中的有看见沈惟一穿过的,才意识到沈惟一压根没挑选,看见的都随手丢了出来。

魏鸣提醒道:“这些衣物都要焚烧……”

沈惟一点头。

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魏鸣讲话,魏鸣苦恼,又想算了吧,就这样吧,等丧事一过,他重新叫人给沈惟一做新衣裳。

沈惟一眼睛被一层水雾笼罩,但凭着不清晰的视觉也能知道哪件衣服属于他,哪件属于沈沛白。这件衣服,沈沛白曾穿着与他游山玩水,他们一起看落日,沈沛白靠着他的肩膀,说今天的风很舒爽,于是他背起沈沛白追日落,徜徉在晚霞满天的乡野小道,最后慢悠悠往回走,在客栈一起吃比脸还大的螃蟹。

那件衣服,他们在学堂给小孩子授课,沈沛白专心讲课,他在底下听得认真,但听着听着,眼睛黏在沈沛白身上,心思已飞出九霄云外……不行,要给后排孩子做好榜样,于是扭转思绪,把注意力放在沈沛白讲的内容,竭力忽视那张找不出半点瑕疵的脸。

以及这件,还是沈沛白年轻时候所穿,后来忘了收拾,一直压箱底没丢。

最后,沈惟一目光留在一件锦竹绸缎外衫上。前些年脑袋犯病什么也记不起四处求医时,沈沛白穿着这件衣裳独自去买荷叶鸡,叫沈惟一在客栈等。

于是沈惟一从客栈的窗户看见沈沛白很艰难地挤入人群,排了好久的队才给他买到荷叶鸡吃。

忽地泪流,克制不住想哭。

魏鸣把他捡出来的衣裳都在房间外打包好,回来看见他的泪珠,默默无言,轻轻抱住他无声安慰。

这里待不下去了,沈惟一仰头把剩下的泪憋回去,独自去往书房继续收拾。

书房宽敞,排排架子立在墙边,角落有许久未下的棋。

太久未踏足这里,但地板一尘不染,每天都有人打扫,看着还跟以前一样。沈沛白以前太忙,大多时候都在书房度过,冬天多冷啊,但沈惟一要在外边玩雪,沈沛白怕他出事,所以再冷也要开着书房门,就为了时不时看看他有没有摔倒受伤。

地面的毯子换了又换,已经记不清最初是什么颜色与样式,沈惟一很黏沈沛白,即使沈沛白很忙,他也要黏着一起在书房玩,他们在这里学习,在这里欢爱,窗台的蝴蝶兰仍旧熠熠生辉,一起在深夜听过雨的窗户微微敞开,每一处角落都有共同生活的痕迹。

一起用过的书案,角落里少时第一次学会刻字时回家刻下的“壹”字已辨不出原来字形,像被抚摸过千万次。书案很旧,早该换掉,就因为有他亲手所刻的字,所以沈沛白一直不换。

沈桉嫌人多太吵,不想跟那些小朋友玩,跑来找沈惟一,好奇地仰头看他。

沈惟一走到中央,看着刻有他从小到大身高的柱子,从最下面还不会走时开始记录,到最上面高高大大的傲人身高,痕迹越来越新,他越长越快。他至今记得每一次在这里刻痕时沈沛白笑着的模样,至今无法忘怀每一次沈沛白给他煮的长寿面,他晚上容易饿,他们总半夜起来吃东西,沈沛白不吃,只是陪他。

沈桉跟随他的脚步而动,小跑到柱子前站好,看见上面划痕感到新奇,小小的手指头扣一扣划痕,抬手在自己头顶比比,仰头看手的距离到最高点划痕还有很长很长的距离,叹息一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更高。

沈桉自己在书房溜达,找到好多大箱子,其中一个满出来盖不上,沈桉惊奇地发现里面全是玩具。

“哇!好多玩具!”沈桉捡几个出来看看,上面沾有灰尘,一看就不是新玩具,沈桉聪明,发现这里有好多同样的大箱子,一瞬间便猜到这里装的都是玩具,沈桉惊呼,“好多好多!都是桉桉的!都是我的!”

魏鸣抱起沈桉,示意他小声一些,告诉他说:“这些都是小祖父的玩具,小祖父没说给你,桉桉不能要。”

沈惟一说:“给他吧。”

沈桉立即高声道:“谢谢小祖父!哇哦!哇哦!我有更多玩具喽!”

书房东西太多,沈惟一伸伸手,不知从哪里收起。

魏鸣说:“书房能不能不动?我想阿爹了,就可以来看看。”

沈惟一点点头,逃也似的离开。

出了书房,忽地想起还有一处没收拾。沈惟一推开房间的门,再度回到记忆最浓厚的地方,打开暗格,里面整整齐齐的布老虎曾是他幼时最爱。

要按颜色排列,还得看表情,最后是大小。最里面一排有几个哭脸,露在外面的全是笑着的模样,一打开暗格,就看见所有布老虎都对着人笑。

沈惟一打开最远的那一格,里面没有布老虎,全是信笺。他看见他的署名,那是他从中都寄回来的数十封信,以及,后面五年哥哥往北方边境寄不出的手写信,足足三百余封。

从来没人告诉他哥哥很想他,那些想念与嘱托藏在寄不出的字字句句,写到病情加重再无法执笔,写到最后一封只剩简短潦草的四个字:“惟一,可安?”

而他已无法回信。

没人看见这些信还能保持淡定,偏偏沈惟一就很淡定,信笺边缘快被捏破,他始终维持一个低头的姿势看这些信,一言不发。

“沈惟一,你别这样……”魏鸣被他吓哭,哽咽道,“这都是阿爹病前所写,他有寄过,但不是被退回来就是干脆寄不出去,我们不知道你确切地址,也打听不到,那边寄信本就困难,阿爹试了很多办法都不行。”

但沈沛白还是坚持写,写到身体垮掉,字迹逐渐潦草。

沈惟一点点头,根本不敢细看,收好信出去,还在丧服里面换了身新衣裳。到门口问魏鸣下葬地点确认与否,魏鸣说已确认,下午带他去看。他仍旧点头,拿了工具准备挖树。

房间外的两棵海棠已长成差不多大小的模样,外表分不出哪一棵先种,哪一棵后种,但左边的明显枯萎。沈惟一记得,他哥说右边那一棵是他来沈家时种下的,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能为周围小树遮阴,暑天往树下一坐,有花香扑鼻,凉快宜人。

沈惟一还知道,左边那棵底下的石桌是阿爹所弄,阿爹说哥哥可以带朋友来玩,后来他哥说他可以带朋友来树下遮凉,一起啃瓜学习。

挖树不容易,魏鸣不知道他为何要挖,只默默拿来锄头帮他。终于两棵树都挖出来,沈惟一叫人来抬,抬去定好的墓地,一左一右重新种下。

魏鸣问为何要挖来这里种下,他说这是他们的约定。

除此之外,再不讲话,重新去灵堂跪下。

他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饭,大家都急,但谁都劝不动他,陆靖辰和大壮甚至想把他绑起来往嘴里灌,最后沈桉端来一盘鱼和粉蒸肉,说:“小祖父果然不听话,幸好祖父安排桉桉监督你吃饭。”

鱼是沈桉最喜欢的,粉蒸肉是小祖父最喜欢的,沈桉心想,这下该吃了吧?

果然,沈惟一吃完了那盘粉蒸肉,又吃了整整一条鱼。

沈桉拍手,跑到棺材边往缝隙里讲悄悄话:“祖父,小祖父吃饭了哦!桉桉今天也吃了很多菜,还吃了三个饭团子,饭前有洗手,桉桉自己洗的呢!”

他已经有点习惯祖父不理他了,说完就走,要不就坐地上背靠棺材看画本玩。

这几天家里进进出出太多人了,吵得很,沈桉不想出去挤在人群里,于是除了睡觉其余时间都来灵堂。小祖父眼睛每天都红红的,很奇怪,也不流泪。

沈桉好奇他小祖父为什么会这样,但小祖父总是不说话,他只好站在小祖父身后抱着他脖颈观察灵堂,要不就蹦蹦跳跳自己玩,他很希望小祖父能背他出去玩,可是小祖父一直跪着不动,只知道往盆里丢纸钱。

沈桉也时不时会丢几张,偶尔丢多了火势猛地窜高,就会惊慌失措往沈惟一身后躲,一不小心被他自己绊倒,迅速爬起,躲沈惟一身后抱住他,只从肩头露出一个小脑袋观察火有没有小。

沈桉无聊,搂着沈惟一脖子问:“小祖父,你的玩具真的都给桉桉了吗?”

沈惟一面无表情,像是没听见他说话。

沈桉绕到前面来,微微屈膝,歪头打量他小祖父的脸,又问了一遍:“小祖父的玩具真的都给桉桉了吗?”

沈惟一这才听见外界声音,缓缓点了点头。

魏子煜是夜里到的,连夜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数夜奔波,一进门就直奔灵堂,从亲眼看见棺材到走到棺材边的这几步无比沉重,他沉默地把手搭在棺材盖,颤着手轻轻抚摸无言的木头,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

天快亮了,他才拿出自己带来的包裹,里面是叫人从浔州带来的芋头酥,一个个摆在供台。他不忍细看,再无法面对,拉扯沈惟一胳膊让他去休息。

沈惟一不听,执拗跪在这里,魏子煜又气又无奈,眼睛瞬间湿润,出去抬头仰望晨曦,好久好久才平缓心情。

沈桉又被吵醒,一下床就来灵堂,看见魏子煜时还有几分陌生,但魏子煜抱他时他也没挣扎,魏子煜帮他把歪到天际的丧帽理正,问他:“桉桉怎么醒这么早?饿不饿?”

沈桉乖乖摇头,说:“他们就很烦,吵好些天了,桉桉睡不好。”

魏子煜道:“桉桉再忍忍,我们送送你祖父。”

祖父?沈桉想起来了,这个人他也叫祖父。

他弯眼笑着,张口喊:“祖父!”

魏子煜目不转睛看着他的眼睛,久久出神。半晌才回一声:“哎……”

沈桉已经好几天都是一个人睡,中午本来照例想躺在灵堂午睡,又被吵得睡不好时开始闹脾气,非要拍棺材叫祖父起来抱他。大人们不得不跟他解释什么是死亡。

沈桉不懂死亡,但他知道祖父不会醒了,不会睁眼看他,跟他说话,再抱抱他。

祖父被关在黑色木头里睡觉,再也见不到了。

“啊呜呜呜呜呜——!”

沈桉仰天大哭,谁都哄不好。

……

好不容易止住哭声,晚上说什么都不走,挨着沈惟一跪下,小声啜泣。

也不去睡觉,困了就靠着沈惟一胳膊休息,沈惟一把他抱在怀里哄睡,哄好叫魏鸣抱去睡觉。

不多时沈桉哭着跑回,说他要和小祖父一起睡。于是躺在沈惟一臂弯,抱着他入眠。

天空开始下雨。

最后一晚,沈惟一罕见开口让其他人都走,他想一个人陪陪沈沛白。

熬了好多天,他终于撑不住,靠着棺材睡了一会儿。

雨声缠绵,终成过往,他与挚爱隔着一层厚厚的木头,两不相看。回想此生,二十六岁如愿嫁给沈沛白,二十岁在眼花缭乱的寒刀下死里逃生,十八岁初经人事,十六岁情窦初开,五岁扛着大把荷花叫沈沛白懿懿,四岁问“我是你生的吗?”刚长牙,听见他叫别人阿爹,心想这一定是世上最亲密最特别的称呼,也学着叫:“爹爹……”

沈惟一在梦中呢喃出声:“爹爹……”

他总悄悄跟布老虎说他好喜欢他的爹爹,他会大声告诉所有人他最喜欢他的爹爹。

秋季的清州晚上已经转凉,沈惟一冷,蜷蜷胳膊,脑袋离棺材更近,尽显依赖。

棺材顶上老旧的布老虎睁着灵动的双眼一眼不眨看外面,灵堂外风雨交加,棺材旁安静无声,梦里十五岁的沈惟一高举着蹴鞠跑进学堂跟同窗说他哥又给他买了新蹴鞠,下学后大家一起玩。他们尽情挥洒汗水,玩得酣畅淋漓,天快黑时各回各家,他抱着蹴鞠回家时哥哥还没回来,但福伯来告诉他,他哥让人给他从外地带了好吃的点心,让他饭后再吃,吃了早点休息。

他的蹴鞠永远比别人的新,他哥一个人给他的关心胜过别人全家的关注,他从来不自卑自己是捡来养的,他自豪他是他哥带大的。

雨声渐大,梦里也在下雨,天气瞬息万变,五岁的他枯燥地坐在石阶上等着爹爹回来,想和爹爹漫步在雨中,一脚踩出一个大大的水花,然后爹爹把他抱起,去哪里都不放下。

梦里的雨声逐渐与现实重叠,刚睡不到半个时辰的沈惟一醒后望着灵堂外的雨幕出神。

他抬手摸着棺材,轻声叫着:

“爹爹……”

是最亲爱的爹爹啊,时时刻刻都想见到爹爹,要爹爹抱,要爹爹哄,要一起吃饭,要哄着睡,要用爹爹的大勺子喝汤,在爹爹晚归时要抱着爹爹的衣服闻到爹爹的气息才能安心睡去,要和爹爹一起赏花,答应了阿娘要给爹爹守灵。

是爹爹啊……

三十五岁失去你。

孩提的欢乐,少时的迷茫,青年的如愿以偿,计划老年拄着拐一起去散步,夕阳下手牵手约定永不分离。

最迷茫时问:“我是你生的吗?”

最生不如死时问:“可不可以不要走?”

那是人生第一次小心翼翼的期待,与最痛苦时得到否定答案的。

我怎么不是你生的呢?

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毫无保留爱我?

你怎么不能多陪陪我呢?

余生除了你,还有什么能使我停留?

十六岁到十八岁,寄出来的五十二封信写满我想你,未寄出的五百三十六封写满我爱你。我从很早很早以前就爱你,只是那爱罔逆伦常,而我也不懂爱为何物。我爱你爱的好痛苦。一个人的单相思,似爱非爱的畸形情愫,不敢亲吻的唇。

更早一些,你搭着薄被在屋檐下安静地看我,我举着小风车在院子里欢快地奔跑,童年的旧荷开了就不会败,你送的布老虎永远不会老。亲情是你,友情是你,心上人还是你,永远处在我心里第一位的你,绝想不到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这样的你,我如何不毫无保留爱你,如你一样?

爹爹,或是哥哥。沈小公子,沈懿,沈沛白。

我必定也毫无保留爱你。

说要在墓碑上刻下你我画像是骗你的,我才不舍得别人看见你的模样,那张脸,或哭或笑,或怨或怒,都只属于我。

说不成亲就没有根总惶恐不安是骗你的,我怕你腻了我要娶别人,“沈夫人”这个头衔自己顶着才最为安心,你需要一场婚宴定心,需要所有人都见证我不会离开,你总逃避,你不敢提,我来提。你在哪里,我的根就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沈惟一扶着棺材起身,把身上丧服脱下丢进火里,露出里面穿的新衣服。

火焰映照下大雨如注,哗啦啦的雨声充斥耳膜,沈惟一静静站着,听着雨声烧了大堆纸钱,他写的不敢收到回信的信,沈沛白写的寄不出的信,都在这个混着桂香的雨夜一同焚烧,连同那只模样呆呆的布老虎,全都于今夜消失。

雨声如泣,沈惟一高瘦身躯的影子立在身后,像又一尊棺椁。

火焰在他眼里逐渐转小,他这才转身,往前走几步,默默推开棺材,摸着里面没有温度的脸,指尖一点一点抚过眉眼,俯身在毫无血色冰凉的唇上轻轻吻过,好久好久,舍不得离开。

棺材挪动,合上一半,灵堂似乎没什么改变。

沈惟一从打开的那头扬手洒出大把纸钱,在满天纷飞的纸钱下,在绵绵雨声里,棺材缓缓合上。

这一把,是沈惟一给自己撒的。

他抱住沈沛白,像小时候一样依恋,紧紧地偎在他身边,看起来亲密无间。

“哥哥……”

他低声叫着。

答应每年折一枝海棠去看你还是骗你的。我根本撑不了一年见一次,仅仅只是这几天不见,就已经生不如死。不要生气,我没有爽约,不必每年折一枝去看,以后每天都能看到。

说你死了我会好好活着也是骗你的,你都不在了,我怎么活?世间风景再美,没有你的地方我哪里都不想去,再好吃的食物,也找不到分享的人。我本该与你永不分离,我为你而来,我一直都在仰望你,像仰望高悬天边的素月,我们无法割离,我就该爬进你的棺材,我生时一直睡在你身边,死了也要躺一起。

若苍天有灵,保佑我们下世还会相遇,我养你长大,你做我的童养夫,我还叫你,哥哥。

是我的,哥哥……

是我的,沈懿。

两只紧挨着的手十指相扣,沈惟一亲昵地蹭蹭沈沛白脸颊,哭着,又笑着,小声唤他:“沈懿……”

你就该属于我。

……

隔天发棺,一切准备就绪,魏鸣找不到沈惟一人,只在书房找到一封遗书,同时下人们在棺材上发现一瓶钩吻。

遗书上只有三个字:“下雨了。”

开棺一看,他们的手牵得很紧,很难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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