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盛夏，蝉鸣把空气泡得发黏。
李昀背靠着椅子，脑袋快埋到胸口，桌面上的试卷和习题册堆得像座小坟，被他一脚蹬得更远些。
他双手扒着桌沿，眼睛死死黏在手机屏幕上，指尖在虚拟按键上疯狂滑动。直到“失败”二字砸进眼里，他才猛地松开手，手机“咚”地撞在地上。
李昀盯着黑屏里模糊的自己，半晌，长舒一口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额前的碎发被揉得像团杂草。
他捡起手机，切换到微信，手指悬了悬，敲下：【下了。】
【大鹏：？？？】
几乎是秒回，紧接着就是30秒语音轰炸，背景音里还混着游戏音效：“不是儿……才打两把呢兄弟，我特么刚杀疯了！不是你拽着我开黑的吗？怎么说撤就撤……你抽什么风？？”
见李昀没动静，对方又连甩三个问号。
【大鹏：人被拐了？】
李昀捏着手机听了半截，灌了口冰水，喉结滚了滚才慢吞吞回：【老头叫我陪后妈吃饭，应付差事。】
【大鹏：噢……就那个谢阿姨？还有她儿子？卧槽！他们真要搬进来？】
“小昀，收拾收拾，跟你阿姨吃饭去了。” 李宗明的声音隔着门板撞进来，带着点抑制不住的愉悦。
李昀打字的手顿了顿，空调风扫过胳膊，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他深吸一口气，发送键按得特别重：【嗯。】
“知道了，爸。” 他压下嗓子里的涩味，声音绷得很紧。
“快点啊，我在楼下等你。” 李宗明笑得憨，脚步噔噔噔下楼，每走一步都似踩在李昀的神经上。
房间里突然静得可怕，蝉鸣都钻不进来。
李昀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书桌角落——那张旧照片被习题册压着一角。照片里的妈妈还没脱发，笑起来眼眸弯弯。照片中央，小时候的他骑在李宗明脖子上，手里举着快融化的草莓冰淇淋，冰淇淋顺着指缝滴下来，滴在李宗明的肩膀上，两人笑得没心没肺。
曾经一家三口的影子在脑海里逐渐清晰，又被现实搅得模糊。李昀紧紧盯着照片，似乎是看见新的人、新的家庭正一点点挤进来，把这仅存的温暖挤得粉碎。
心跳猛地擂鼓，呼吸烫得像要烧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冲进洗手间，掬起冷水拍脸，镜子里的少年眼眶发红，水珠顺着下巴滴在洗手池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等他磨磨蹭蹭下楼，李宗明已经在沙发上坐得笔直，见他来，眉头立刻拧成疙瘩：“怎么这么慢？谢阿姨都等半天了。”
“做题。” 李昀扯了扯嘴角，声音淡得像水。
“也就这点让人省心。” 李宗明脸色松了些，拍他肩膀的力道不轻，“走了，开车去。”
轿车驶上高架时，夕阳把天烧得通红。李昀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影，余光里，李宗明正跟着收音机哼歌，手指在方向盘上打节拍，愉悦得像个孩子。
他捏着手机的手指越收越紧，指节泛白。屏幕亮了下，是大鹏的消息：【爸爸心疼你，需要救场call我。】
李昀回了个：【滚。】
指尖却在屏幕上顿了顿，没把聊天框关掉。
车厢里的空气越来越沉，像灌了铅。离酒店越近，胃里的恶心感越凶，像是有潮水一**往喉咙口涌。李昀攥着衣角，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宁愿回教室做十张试卷，宁愿被老师罚站，也不想踏进那个注定要上演“合家欢”戏码的包间。
李宗明推开门时，冷气混着香水味扑面而来，李昀差点吐出来。
包间里亮得晃眼，他扫了一圈，目光最终钉在对面的女人身上。她穿米白色连衣裙，头发松松挽着，笑起来眼角有浅纹，正是谢阿姨——谢敏。
“小昀，跟阿姨打个招呼。” 李宗明推了他一把，语气软下来，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李昀紧握着拳头。半晌，才垂着眼，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阿姨好。” 声音却比蚊子还轻。
谢敏笑意不变，身侧的手指却无意识绞着裙摆。
“小昀长这么高了呀，比照片里还精神。”
“……”
李昀没接话，手指抠着裤缝。
“小昭呢？没跟你一起来？”李宗明赶忙打圆场。
“他跟同学聚会，我刚催过了，说快到了。” 谢敏拿起手机看了眼，指尖在屏幕上点了点。
“不急不急，孩子嘛，玩心重……” 李宗明笑哈哈的，话锋一转，“不像小昀，整天闷在家里……”
“爸，” 李昀猛地抬头，打断他的话，“我去趟厕所。”
昏黄的路灯把李昀的影子拉得老长，他蹲在便利店门口，指尖把手机壳捏出了印子。屏幕上“爸”的名字跳了四次，他一次都没接。
所谓的“厕所”，不过是逃跑的借口。他实在受不了包间里的气氛——爸爸的讨好，谢敏的客套，还有那个即将出现的、要分走他一切的“哥哥”。
这些好似噩梦。
李昀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便利店的玻璃映出他的样子：头发乱，眼眶红，T恤皱巴巴的，像只被雨淋湿的流浪猫。他走进店里，拿了瓶冰水，付账时，指尖还在抖。
刚走到门口，一声闷响——巧克力冰淇淋“啪”地砸在他胸口，棕褐色的浆液顺着T恤往下淌，甜腻的气味裹着冷气扑过来。
“操。” 李昀咬着牙抬头，看见个男生低着头，一手攥着手机，一手捏着空了的冰淇淋筒，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
李昀的火气“噌”地窜上来，“你有病？”
胸口的黏腻感让他浑身发毛，刚才憋的气全涌了上来。
男生缓缓抬头。路灯从他背后照过来，侧脸的轮廓很清晰，睫毛很长，眼神却冷得像冰。“抱歉。” 两个字说得平铺直叙，听不出半点歉意。
李昀的火气堵在喉咙口，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他正要发作，男生却转身就走，步伐很快，手机屏幕亮着，隐约能看到“同学聚会”的消息弹窗，还有顶端那个备注——“妈”。
“喂！” 李昀喊了一声，对方没回头，背影很快融进街角的阴影里。
他呆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瓶没开的冰水。冰淇淋在胸口慢慢融化，黏得他心烦。李昀蹲回便利店门口，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冰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浇不灭那股火，反而让胃里更空落落的。
手机又震了，是条微信，还是李宗明发的：【回包间了吗？小昭到了。】
李昀盯着屏幕看了三秒，按灭，塞进裤兜。
-
“所以你真跑了？” 大鹏的声音突然从手机里炸出来，背景音是呼呼的风声。
李昀摸了摸脚边蹭过来的流浪猫，它毛脏兮兮的，瘦得能摸到骨头，却不怕人，用脑袋一个劲蹭他的手背，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不然呢？留下来看他们认亲？” 他笑了声，有点酸。
“牛逼！” 大鹏咋咋呼呼的，“你在哪？我过去找你，我妈今晚夜班，咱哥俩通宵开黑！” 声音里带着喘气，像是在跑步。
“你咋知道我在哪？” 李昀挑眉，指尖挠了挠猫的下巴，它舒服地眯起了眼。
“猜的！快说地址！”
李昀抬头看了眼路牌，报了个名字。刚说完，就看见对面街上有个身影疯跑过来，T恤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笨拙的企鹅。
“李昀！” 大鹏隔着马路喊，嗓门亮得仿佛能穿透车流声，“别动！老子来了！”
下一秒，大鹏已经冲到他面前，满头大汗，头发黏在额头上，手里还攥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喏，给你带的纸巾，看你那怂样。”
他把袋子塞过来，自己先抽了张擦脸。
李昀低头看了看胸口的冰淇淋渍，没接。
“嫌脏啊？” 大鹏瞪他，突然伸手往他领口抹了一把，“啧，巧克力味的，浪费粮食。”
“滚蛋。” 李昀拍开他的手，嘴角却没绷住，微微翘了点。
“饿不饿？” 大鹏揽住他的肩膀，一股烧烤味混着汗味扑过来，“带你吃烤肉去，我知道有家新开的，贼香。”
烤肉店里热气腾腾，烤盘上的五花肉滋滋冒油，油星溅到边缘，燃起小小的火苗。
大鹏一手抓着夹子，一手往嘴里塞肉，含糊不清地说：“开学得支棱起来，明天有转学生来咱班，据说贼牛逼，成绩好到能保送的那种，数理化竞赛奖拿了一堆。”
李昀用生菜包着肉，没抬头，只是嚼着嘴里的牛舌：“跟你有关系？”
“怎么没关系！” 大鹏凑近了点，压低声音，“跟他搞好关系，以后作业答案不就有了？我打听了，叫谢昭，听着就像个好学生，斯斯文文的。”
“谢昭？” 李昀捏着生菜的手顿了顿，那块烤得焦香的牛舌在嘴里突然没了味道。
“对啊，怎么了？”大鹏抬头看他，眼里满是“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主意很棒”的期待。
没什么。
就是刚才那个把冰淇淋砸在他身上，说“抱歉”像在说“天气不错”的男生，手机屏保好像闪过这个名字。
李昀咬了口烤肉，炭火的焦香混着甜辣酱的味道在嘴里散开，他突然觉得，明天开学好像有点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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