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近，正是啮齿类活跃的时候。
“咣啷。”
李存戴好面罩，撬开井盖，正要下井。
红外眼镜突然锁定几个人影，在警局前如盈盈鬼火。他一眯眼，顺着他们的视线，聚焦到吕钰身上。
【呵】
螳螂捕蝉，黄雀偷家。
李存松了松筋骨，斜倚到路牌上，饶有兴趣地盯视远方，不着急动身。
吕钰吃几口炸蘑菇，隐约感觉身旁气压骤降，好似蹲了条大狗，把他罩在身下，对暗处的敌人虎视眈眈。
“你等什么？”
“等你吃完。”李存从包里拿出备用面罩，慢条斯理地擦拭，“我们一起。”
“……”
“你不是说保护我吗？我看这下面——挺危险的。”
【上面也不安全，有拍花子】
他擦干净面罩，抬眼一瞧，意味不明地笑道：“不愿意？你不会——有什么瞒着我吧？”
“没有，”吕钰与他对上视线，毫不迟疑地回道：“不用等，现在就能出发。”
“可你这还剩一半，浪费可耻。”
“路上吃。”
李存瞄一眼几近实质化的臭气，犹豫片刻道：“……你确定？这味——闻着不反胃？”
【听说脾胃虚会影响味觉】
看来医生说得没错，你脾虚、肾虚，哪都虚。
察觉到对方视线里的一丝怜悯，吕钰眉眼微垂，淡淡道：“不算反胃。”
“那怎样才算？”
“……记不清了，反正不算。”
“哈？”
李存喉间泛起酸涩，挑眉道：“专干脏活累活，还被当死士，你过得可真不怎么样……放心，以后不会了，保证精养。”
【把你伺候成蛇球】
猎人轻笑一声，斜倚到路牌上，颇具耐心地守着，好似食肉兽在看守猎物。直到小蛇咽下最后一口，他才缓缓起身，轻轻把面罩扣到吕钰脸上。
“出发。”
透过红外眼镜，夜幕不再是阻碍，世界变了颜色，房屋、街道都以绚丽的轮廓呈现在眼前。
呼吸间，远处景物越发模糊，视线聚焦，年轻的猎人轮廓分明。
他周身环绕光晕，散发着浅淡却夺目的光。此刻，生命呈现出了最炽烈的色彩。
吕钰稍稍垂眼，空荡荡的胸腔里燃起一簇火苗，由衷感叹。
【像太阳一样】
荒诞的想法转瞬即逝，他突然叫停。
“等等。”
“怎么了？嫌脏？下面——比你想的干净，”李存蹲在井口劝道：“这条线由城镇遗址改造，很宽敞。”
“不，”吕钰沉声否认，声音越来越小。
“能给我把匕首吗？”
上次扎完蛊雕，钢笔尖劈成了双马尾。这里沼气浓烈，还不能用火。
铁鼠全身覆盖尖锐毛发，根根如钢针般坚硬，赤手空拳不现实。
没有武器，铁人也扛不住。
……
“咣当。”
井盖被掀开。
两人通过狭窄的井筒，深入地下十五米。
双脚踏上甬道的瞬间，视野豁然开朗，一人宽的巷道交叉纵横，仿若步入了地下王国。
砖墙上覆盖荧光苔藓，不时闪烁幽光，恰似地下居民窥探的眼睛 。
地砖整整齐齐，污水顺地沟潺潺流淌，载着杂物驶向深处。
李存走在前面，轻声道：“这里——很久以前是座小城，排水系统设计得巧妙，正好利用上。”
“嗯。”
很有创造力。
神只会炸掉重建，但速度远超凡人。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技巧和巧思都是累赘。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着，脚步声回荡在甬道中，与水流交织在一起，汇成潮湿的乐章。
“沙沙。”
吕钰侧视墙面，一条巴掌长的蚰蜒爬得飞快，眨眼间没入墙缝，步足点过的地方坑坑洼洼，似乎刻着字。
他脚步一顿，犹豫几秒，抬手描摹那些刻痕，最上面写的是——“想你的风吹到了北华街”。
下面刻痕密集，重重叠叠，依稀能辨认出内容。
【有名字】
子涵＆嘉丽，love forever
李丹，王建业，白头到老
【愿望】
希望妈妈早日康复。
妹妹考上理想大学！
【时间】
2020.5.20，for Linda.
2028.2.29，终于过生日了！
【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王得福到此一游！
左手边200米，猪肘饭超好吃。
20岁，我要荡尽天下不平事！
卿卿，直行或转圈，我们终会相见。
上帝不如我兄弟。
……
风格不一的字迹遍布整面墙，如树枝般向外延伸，由密到疏，鲜活无比。
荧光孢子飘浮在半空，把这些愿望和希冀照得影影绰绰。吕钰缓缓扫过石壁，仿佛看到了凡人刻画时的情态，或期待，或感恩，或忧心忡忡，或雄心壮志……
几百年时间，对神而言须臾而已，他们却鲜少留下痕迹。
【真是——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吕钰脑海中忽而浮现出“蘑菇”女神的虚影。她还是那副灵动模样，信誓旦旦地叉腰，脸上挂着自信的笑。
“凡人，是最有趣的生物。”
“他们总能创造出有意思的东西。”
“吕钰，你真该下去体验体验。”
“啊，我从哪知道的？嗯，书上！还有——无尽海里看的！我没去过凡间，相信我。”
“哼，”吕钰的唇角微微勾起，浅淡的笑意从眼底蔓延开来，倏尔停滞，消失得无影无踪。
【骗人精】
脚步声猝然停滞，李存发觉人不动了，迅速将眼镜调成夜视，转身回去找。
他看到对方面壁发呆，像被石壁吸走了魂魄。
李存微微眯眼，轻手轻脚地靠近，俯身时虚扶吕钰的腰，鼻息不自觉喷到对方颈侧。
“被什么迷住了？”
潮湿的空气突然变得温热，吕钰本能躲闪，一个仓皇转身，如困兽般撞上石壁。
“啪嗒，”石壁遭受撞击，穹顶落下几颗碎石。
“哼，”猎人轻笑一声，无奈地注视受惊的蛇。
墨色镜片泛过银晕，却怎么也遮不住直白的视线。
“怎么了？有什么发现？”
说着，他自然地撑上墙壁，想把人困住。
掌心与墙面相贴的刹那，只听“铮”一声，精钢匕首径直插入他腋下，力度不俗，仿佛向上一挑就能卸下整条胳膊。
李存笑容一僵，镇定开口：“你这习惯不太好……武器怎么能对准同伴呢？”
吕钰转动手腕，威胁似的在李存肋骨处擦了擦刀刃，“沙沙”声如鳞片摩擦。
“我有幽闭恐惧症。”
“……”
李存哑然，无奈道：“想砍我就直说……真有的话，你刚进来就该发病。”
“我，”吕钰顿了顿，认真道：“被敌人包围时才有感觉。”
“所以，你觉得——我是敌人？让你难受？哈哈。”李存一阵苦笑。
“我对你还不够真诚吗？”
说着，李存失落地收手，自嘲般笑笑：“呵，好了，这回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没好。”
“嗯？”
“不是你。”
【问题不在你这】
吕钰语气森森，瞳仁慢慢滑到眼梢，盯视无边黑暗。
“在那。”
“！”
“吱吱。”
突然间，荧光苔藓加速闪烁，李存终于意识到，那些光点不全是植物。
“吱吱吱，”黑暗中陆续亮起更多光点。一个，两个……由远及近，由低至高，越来越多，如鬼火般飘忽。
“吱吱”声越发响亮，还伴有啃食声。空气愈加闷热，腥臭味从四面八方涌来。
镜片前，黑幕上青光点点，镜片后，比猫大的铁鼠层层叠叠，铸成一堵让人头皮发麻的高墙。
“吱吱。”
“啧，”李存下意识呲牙，把吕钰拦在身后。他慢慢拔出短刀，横臂在前。
吕钰瞄一眼自己的小匕首，又望向嘈杂的鼠群，幽幽道：“你不是说——它们独居吗。”
【早知道不下来了】
这下好啊，不光幽闭恐惧症，密集恐惧症也要犯了。
“是独居，因为它们体型大，资源不够分，也有例外，但，不应该聚集这么多……除非——”
大灾将至，地震、海啸、大火，亦或更危险的异兽把它们驱赶到这里！
两人想法难得一致，随即意识到处境更加凶险。
如果它们刚刚落脚，千里奔袭后必然很饿。但如果它们已经适应，结果更糟。
当老鼠不再怕人，聚集到一定数量时，将把人视作猎物。
“吱吱，”最前排的铁鼠扬起脑袋，鼻尖耸动，试探着伸出了爪子。
吕钰眯了眯眼，反转匕首，刀尖狠狠擦过墙面。
“哧——”
他的力度恰到好处，既打不出火花，又将刃鸣提到最大。
铁鼠们毛发直立，本能地后退几步。可这效果并不长久，鼠群很快就会脱敏，然后压上来。
吕钰瞥向身边人，毫不期待地问道：“有撤退路线吗？”
李存拨弄几下终端，笑容很开朗，“没有。”
“那你笑什么？”
“我刚把情报传出去了，接下来——除了我们俩，不会再有受害者。”
【嘿，开玩笑的，是除了我……不带累赘，你能逃出去】
李存清楚吕钰的实力，早在十多年前就见识过了。
吕钰微愣，“从没有人和我说过这种话。”
“哈，那你能记我一辈子了——”李存喉头一滞，话说一半卡在齿间。
“我忘了，你记性差，差得没边。”
“……”
【不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吕钰表情淡漠，没听见似的反转匕首，在铁鼠群前移的瞬间，再次划向墙壁。
“哧——”
鼠群动作一顿，几秒后重新开拔。
“吱吱。”
李存把终端摘下来，拋向身后，语气释然，“吕玉，走吧，你能逃出去，我殿后。这是房钥匙，以后——你也有个落脚地了。”
“小心点，别熬夜，少干活，不要去酒吧，更别随便捡孩子……”
他喋喋不休得像个老妈子，心下却异常平静。猎人向来看淡生死，他们一直走在通往牺牲的道路上。
“哼，我在神像前许过愿——只要能再见到你，死也值了，哎，那个神挺灵的，她叫什么来着……”
吕钰接住终端，第三次划向墙壁。
“哧——”
这次，鼠群没有停顿，只是速度减缓一刹。这表明，它们就快适应了。
吕钰心里了然，暗暗握紧匕首，沉声问道：“这是你的遗言吗？”
“呵，”李存无奈笑道：“你说是就是。”
【我的生死，不在你吗】
说着，他稍稍转头，摘下面罩，对上一双平静的眼睛，忽地绽出笑容：“吕玉。”
“有事吗？”
“没事，就是好奇——你能记我多久呢？”
“……”
“哧——”
吕钰最后一次划过墙面，这声过后，铁鼠没有一刻停顿，倒像听到冲锋号似的向前扑去。
呵，“蘑菇”女神说过，这叫——黔驴（吕钰）技穷。
但相对的，好戏都压轴上演。
吕钰望向猎人，却见他脸上毫无惧色，只有几分不甘和落寞，最后时刻还在强颜欢笑。
“许愿就得还愿，早知道这么灵，就再贪心点了。”
“……”
“不甘心。”
“……”
“吕玉，你呢？”他转头看身后，眸光沉沉，“你有什么愿望吗？或者——没做完的事，等我死了，变鬼保佑你，哈哈。”
【或者，这次死不了，我们一起完成】
黑暗中，李存狡黠一笑。
“我？”吕钰刚要开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怔，心情急转直下，语气极其沉闷：“我——上个任务还没完成。”
旷工十二天。
500年的全勤记录，断得彻底。
他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火。
“咻——”
匕首陡然挥下，白刃擦过墙皮，却没发出丁点响动。
空间有一瞬扭曲，如被破开的水面般泛起涟漪，紧接着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轻语。
【神权——】
“李存，别装了。”
在铁鼠的啸叫声中，吕钰一把扯住李存的领口，猛地把他甩进“门”里。
别在这要死要活、说漂亮话，你心里清楚——有我在，谁都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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