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不知道“烈士功勋”是怎样的殊荣,不知道这金红闪烁背后的血泪,不知道这补助是活生生的血肉,是弹痕难消的白骨,我怎么能看不起他,合该他瞧不上我。
离别总是雨绵绵,怀里的骨灰盒有些重,所有人都低头默哀,神色莫大哀伤,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为他哭。
我在其间并不突兀,似乎也是形式上的送别,只有我自己知道,指骨僵硬用力到发疼,胸腔被潮水淹没到麻木,他用了十余年费尽心血在我血肉种下的蓬勃随着他的离世迅速枯萎,这颗心脏重新变得荒芜。
牺牲的是他,离世的是我。
这场雨是两个人的送别曲。
他少年时期亲人尽散,孤零零的,只剩个我。
其实现在也差不多,当初他来的时候安安静静,我也只是冷眼旁观,那么现在就算是走的轰轰烈烈,我大约也不该悲恸而泣,所以能够替他哭的,能够替我哭的,只有这一场六月突兀的雨。
H城鲜少在这时节下这样悱恻的雨,记忆中也只有两场而已。一次在他父亲的葬礼上,一次是他来到我家那天。前者记忆模糊,后者则是十分不愉快,现在想来大约也是上天的某种预示吧。
第一次见面他像只小土狗,灰扑扑,畏畏缩缩,尽管眼睛亮的惊人,但还是很容易让人轻视。
从小少爷我就感情淡薄,同理心极弱,但这个圈子就是这样,有些情感原本就不是我们应该拥有的。
至少,环境如此。
所以竟反而显得极其出色。
对上他目光的一刻我就明白了——他怕我,于是更加漫不经心,混不吝问老头:“你私生子?”
父亲斜睨我一眼,竟破天荒没有骂我:“这是你李叔叔的遗孤,叫哥。”
“哦。”
不咸不淡应了,我再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自顾自窝在沙发上拨弄着新入的有趣玩具——一只犬类外形的人工智能,金属光泽显得有些冰冷,但很有质感,重点是,虽不算聪明,却足够听话,能够识别音色音纹,只听主人的指令。
一个不知道多么远房的亲戚,哪有这些小玩意儿来得吸引人。
父亲也神色淡淡,似乎我的乖张并不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
其实他也早习惯了我在非社交场合不给他面子,顿了顿,还是耐心开口:“以后他就是我们的家人了,下周和你一起去上学…”
“哦?”我终于有了两分兴趣,和亲儿子放在一块儿教习,这其中羁绊必不可能如同表面那般简单,朋友的遗孤,还是血脉亲缘?
于是懒懒抬起眼帘,故意露出自以为高深莫测的表情,慢慢拖长了声音,“一个班呀?”
这土狗可能是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但依旧很明显的比我大两三岁,虽然受教育资源所限可能确实跟不上课程,但正是年少气盛,能忍受放下尊严降级成为异类?
父亲却应了,土狗仿佛不明白我在笑什么,只是局促的在衣服上抹了两把手,小姑娘似的,红了脸。
“土狗…”没忍住一声哼笑,我盯上他的脸,毫无顾忌地嘲讽,目光**。
他竟也不恼,只是笑,只是笑。
土狗真的很土,几件黑T恤,一件布料老旧,白而整齐,但小到能清晰勾勒出肌肉轮廓的衬衫就是他的全部。
还有一个大红喜庆,像是70年代造物的生锈铁盒,红漆脱落了一大块,又很明显的被补回去,或许主人很珍惜,却反显出一种不伦不类。
所以我更不愿意和他接触,怕沾上土气。
怜悯真是种该死的情绪。
有次参加完party喝酒回家,父亲不在,这土狗竟也没睡。就抱着那红盒子等我,见我回来,连忙放下盒子把我扶到沙发上,忙不迭倒了杯热水。
父亲对他比亲儿子上心,亲自嘱咐助理给他置办了基础生活用品,其中就包括通讯工具。
这土狗珍惜是肯定的,但更多的我猜测是没有什么联系人,**点的时候倒是给我打了几通,但少爷我连亲爹的话都不听,更不可能理会这可有可无的角色。
只是意外的他脾气这么好,居然就这么等着。
何况他妥帖耐心地照顾我喝水,还细致地替我擦了流到脖颈的,便也对他稍微收敛脾气。
哪知喝完水脑袋更不清醒,从沙发上挣扎起来,站不稳,摔下去磕了脑袋,一怒之下就把那红盒子摔了出去。
土狗原本在厨房鼓捣什么,听见响动立刻出现在我旁边,确切的说是站在我脑袋旁边,我以为他在观赏我的窘相,又开始恼怒,于是在他终于发现不对劲要去捡盒子的时候,干了件蠢事——
恶劣地拉住了他的裤脚,顺势拽住脚踝,把他也拖倒。
耳边炸开“砰”的一声,快意在心头蔓延开。
随即我立刻想到父亲这段时间对他的维护,立刻装出醉的迷糊的样子,半阖眼,片刻头上一片阴影,我眼前有些模糊,怀疑他是在打量我,又觉得他终于恼怒了。
“哥…”我没骨气地服软了,这土狗要真动起手,我这样子不一定夺得多少好处,幸亏这土狗极其好糊弄,“我起不来…”
就这么一句话,他几乎没有丝毫迟疑地拽了我一把,成功让我瘫到了沙发上。
他就抿唇站在旁边,怀里果然又是那个红盒子。
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不济也要撒气,正想着应对的法子,胃里却偏这时候难受,翻涌蜷缩,隐隐作痛,只好先闭了眼。
没两分钟就被这土狗摇醒了,他不太愿意和我对视,说话也比平时更加简洁:“桌子上,面。”
这土狗简直了,命犯我的少爷病,原本脑子就昏沉,脾气上来就又拽了他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衣领,迫使他弯腰和我对视:“哥,什么东西这么宝贝,传家宝啊?”
土狗皱眉,脸却有些红了,轻轻应了一声。
看他这样是真好笑,我也不相信这土狗真能拿出什么好东西,不过山里来的,也难说,万一挖花生掘红薯运气爆棚搞到一个什么什么王墓呢。
不过少爷不稀罕,于是敷衍笑笑:“你好好说嘛,我又不动它,我赔不起。”
土狗脸更红了,局促的模样颇值得玩味:“不…不值钱…”
犹疑须臾,声音更轻:“我只有这个了。”
看这样,八成是他爸留的。
少爷只是脾气大,不傻,于是我也没有追问,土狗这样子又是真好笑,但联想到我早去的妈,又笑不出来,就改勾他脖颈,眼对眼鼻碰鼻了,吐他一脸酒气,嗤笑道:
“别装可怜,你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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