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刺青女问，“他刚在哪？电话试试？”
“他没电话。”周存默认家属的身份，真假参半地解释着“失职”行为，也意识到二人连联络工具都没有，“刚才我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在了。”
回答之前，周存清楚对方询问的意图，清楚对方会怎样数落他，却因她出手相助的好感而回答。
尽管不是一五一十。
话音刚落，身旁便传来“咯吱咯吱”的笑声，断断续续，气短而森寒。
他转过头望去，只看到了旁边拿着纸片哆嗦的老头。
苍老的脸上挂着笑，眯起的眼睛让脸上的细缝褶皱加深，蜡黄的皮肤上好似爬满了虫，张开的双唇里露出唯剩的三颗黄牙，笑声就是由松垮的喉咙发出的，带着浓郁的酒臭味。
贪杯老头，眼睛精明，一点也不像老年时期会患痴呆症的群体。
刺青女这时开口：“去查一下监控 。”
她说完，看了一眼老头，又看了一眼周存，弯腰拿起一旁的拐杖，又带起老头。
老头起来，握着拐杖的末端，刺青女握着首端，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要去查监控吗？
周存抬头望向走廊尽头的摄像头，不断地眨眼间，红色的点状圆形在闭眼时留下影迹。
即便是在寻找王福明之前，周存提前做好对方也许不能提供经济支持的情况。
只是现在，和最初的设想背道而驰。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至少在寻找之前的计划不该是这样的。
拿钱，走人。
没钱，也走人。
计划因为见到王福明的那一刻冲动而改变，才有现在的懊悔。
时间是周存自以为的愈合之法。
直到再见王福明的昨天，他半夜在地下室抽搐。
痉挛不停，眼泪却一滴也挤不下来。
疼痛怕是透过皮肤，割伤毛细血管，挑破肌肉，损伤骨头，是肉眼窥不见的溃烂。
真如李克所说，不该带王福明回来。
既然懊悔，让他自己跑掉，不也是挺好的吗？
周存问自己。
你急什么呢？
昨天被铁丝刮脸的血线还没愈合，今天又跌在了利角上，王福明会有关心他的痛吗？
答案显而易见。
他靠着铁椅，在此刻前所未有地松弛。
就在此时，科室突然有个护士探头出来，大声问：“谁是王福明的家属，进来一下。”
护士的头很快回去，周存却像是被老师点中名字的小孩一样，脚飘起来，上半身僵直难以动弹。
他试图踉跄一下，延缓进入诊室的时间，但地面平坦，一步一步走得扎实。
在护士预计再次探头询问时候，他已经达到了诊室。
刚才消失的王福明，好端端地坐在仪器上。
眼部眨眼间的红色斑点还在，正巧与王福明委屈的表情重合。
周存怒意上涌，缓过劲又别过脸去，询问情况。
护士忙着整理病人资料，“十二号是不？刚才叫了这么多次，怎么不应？”
周存低头看一点手里票据上的病人编号，十二号。
数字，精确又简朴的代号。
“不好意思，刚才没注意。”周存习以为常地道歉。
“你安抚一下你爸情绪，他不配合磁共振检查。”医生没打算再浪费时间抱怨。
安抚情绪，是在护理学校的课程。优等生的周存在处理老年人吵架矛盾时候得心应手。
当然包括王福明。
只是，这情况有所不同。
哄老人是工作，哄王福明算是什么？
儿子的义务吧。
他边想着，边劝着王福明，睡眠不足导致头脑眩晕得厉害，感觉思想和身体割裂成两个部分，最后惆怅填满他尖叫的骨头。
好在王福明并没有发现他的心不在焉，配合着指示，摆好相应的姿势。
临到离开房间时，周存还模式化地表演着鼓励的流程，对着王福明抱有笑脸。
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位置，他不敢走远，但又实在疲惫，紧靠着墙，没心思刷手机，闭目养神。
或许李克说得对，地下室不是人该睡的地方。
一定是睡眠不足——呵，他真会自欺欺人。
检测繁琐，周存拿到诊断书已经是下午，在三言两语的哄骗下，先把药给王福明服用。
李克带着老人来体检，两人碰面，由对方带着王福明一同体检。
“下午能做的项目就那几样，到时候不全噢。”李克清点着项目，“你上午来，好歹抽个血。”
“南瓜放兜里，大半夜拿出来吃，查房的时候被我抓到。”
周存晚间没睡着，主动起来顶了李克的夜班，不由自主行到248室门口，才发现王福明半夜啃南瓜。
抽血要求的空腹要求失败。
“你家老爷子精神真好。”李克说两句，就到周存脸色不对，“行了行了，去去去，等会完了打电话给你。”
“不用电话也行。”周存转身就走。
*
忙碌一天，周存首先要做的是整理形象。
他站在镜子前看自己。
一件蓝白细条纹的polo衫，配的是休闲裤，很平常的打扮，是工服外为数不多的私服。
发型没什么好打理的，为了工作方便一直是寸头，只有短和长的区别。
钢丝的穿透力比预料中强，在右侧的脸颊上留下一条痕迹。说话带动着肌肉动作，隐约地钝痛敲打着他。
应该贴个创可贴。
这个念头冒出来，很快又消弭。这种创面，贴不贴都没多大关系，更多是出于心理作用。
还是贴吧，顺手的事。
他把创口贴从兜里拿出来，撕开包装，劲不对，一下破开了两个。
医院拿药贵，王福明的存款尚未可知，金额总不能赊账，那能轮到谁的头上？
周存拿着开药的单子去外面药房，个别药的定价便宜，能省则省。
怕王福明又走丢，拉着一块去。不料王福明在药店瞎晃悠，扯了一版创口贴下来。
周存没打算买，可创口贴包装捏得皱皱巴巴。
和闹着要买玩具而提前标记的小孩一样,或许王福明深谙此道。
周存只能用积分兑换下来。
积分扣除一瞬间他产生很多遐想：有关他的疤、有个王福明的体贴……这些悉数被下一秒的账单结算金额击碎。
总得找补回来。
他手指钻进创口贴豁口，撕开包装，对着镜子，贴上，掩住伤口。
整理完毕，提上果篮。
不比成人医院普遍的一板一眼，儿童病房颜色鲜亮许多，墙壁上的各种告示牌都是五颜六色，灵动十足。
周存低头左右脚踩在红黄蓝绿的脚印上，小步小步地走，遵循着孩童的游戏，走到382室的门口。
门半开着，周存能从门缝里看到方丽云坐在床边，别扭环着身子，双手举着，手指绕着线头，是在和薇薇玩花绳。
正巧有人打开门撞上周存，他点点头，侧身从周存的一旁出去。
门敞开时，周存再次望去，与方丽云四目相对。
两人还未打招呼，先是薇薇脆生生叫：“叔叔！”
方丽云笑笑收了折纸，起身打开病房门来迎上周存。
“怎么来了？”
“我看你朋友圈在这，正好在医院，说要不要正好接你回院里。”
周存将手里的果篮隔在两人之间，尽量不让自己太过局促，话里的两个“正好”不经意地出卖了他，只是不知道方丽云是否察觉。
“体检的事现在不是李克……”方丽云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摸了摸鼻尖道，“哦，你爸。”
周存沉默片刻，问：“你要回去了吗？”
“等会我自己回吧。”
被拒绝的周存并不恼，侧身进来，和薇薇打一声招呼。
薇薇拿着张彩纸，要周存教她折纸。
“薇薇多就能出院呀？”
“下周吧，看情况。”方丽云松快下来，把椅子拉来给周存坐下，自己则闭目倚在床头休息。
薇薇捏着方丽云的衣角，祈求：“我想梦法糕。”
“这里没有，过两天你爸来，让他打飞的带过来。”方丽云没说不，也没说好，希望要求转移到薇薇爸爸那。
周存问：“梦法糕是什么？”
方丽云答：“蛋糕店，麒麟市的，不是连锁牌。”
螺市真没有。
薇薇闷闷，也不说吭声。
周存道：“出院的时候，周叔叔给薇薇准备一个大蛋糕怎么样？”
方丽云看他一眼，没说话。
“好耶。”
薇薇笑容爬上，拍拍掌，在周存的指导下继续折纸。
“叔叔受伤了吗？”
薇薇指尖向前，停留在周存的眼前，没碰到伤口。
周存向后撤身，保持指尖的安全距离：“是，不小心挂了一下。”
“噢，那你以后小心。”薇薇嘱咐。
伤口在脸上，显眼。这两天有人碰见就会问一句，有的还会捎带加上一句“贴个创口贴”。
“薇薇是不是也要小心，昨天下床把膝盖磕到了？”
坐在一旁的方丽云剥一颗橘子，将一半的橘子扔进嘴里，又讲究地保留带皮的一半，递给周存。
周存没刻意一定要接下带皮的部位，直接拿起橘瓣，撕下残余的橘皮，连带着白色的筋膜扔进垃圾桶里。
电视里播着西游记的故事，到了六耳猕猴的段落，薇薇看得目不转睛，手里的小橘子被扣烂了皮皮。
方丽云又拿了一个小橘子给薇薇，收手时带走了千纸鹤折纸，放进抽屉里，又靠在床上。
同事之间能聊什么？今天体检来的老人有哪些、体检进行什么项目、体检结束后要如何……
几句话就能交代完的事情，周存在脑海中整理措辞，刚一抬头，瞧见方丽云疲态，不想说了，低头心不在焉撕着橘子白丝。
“这么讲究？”方丽云调侃。
不是，是时间。
进来要果篮，出去也得咽下这口橘子。
“没。”
周存笑，把橘子又分了两半，放进嘴里。
真该讲究，白丝在嘴里，口感并不好。不该在医院门口买果篮的，不够诚意，还涩得不行。
他正胡乱想着，听见薇薇问：“这是什么？叔叔。”
周存抬头，小姑娘这次手指的位置不是他，而是自己。
手指指着领口的位置，橘子汁粘在指头上，在白色布料上擦出一抹印记。
周存低头看自己的领口，赫然震住。
霉点。
一二三四，四个霉点。
它们毫无规则，有大有小，却紧密地凑在一起，周围一圈慢慢扩散开，在周遭的范围内都有晕开的迹象。
地下室的潮气悄无声息入侵他的衣物。
这太明显，怎么在早上在私服三选一的时候没有发现？
刚才照镜子的时候呢？
怎么没发现？
“酸！”薇薇突然叫一声。
方丽云夺过薇薇手里满是指甲印的橘子，两下剥开，硬塞一瓣进薇薇的嘴里，惹得小朋友一阵抗议。
周存咽下一口，又把手里剩下的丢进嘴里，咀嚼时笑：“你运气不好，我这颗很甜。”
余光里，方丽云笑了，唬道：“妈妈给你拿颗甜一点的？”
小姑娘很容易哄：“好。”
指鹿为马，是应付小孩的惯用手段。
方丽云挑了个橘子递给薇薇，站起来，拍了拍周存的肩膀，先一步走出病房。
周存把薇薇手里的橘子拿着，两下剥开，一分为四：“那叔叔走了，下次再来找你玩。”
方丽云靠在门旁的墙上，见周存出来，立起身子：“把门带上。”
“怎么？”
“你爸情况怎么样？”
“正体检呢。”
“一直住院里了？”
“再说吧。”
周存不太想和聊王福明，语气夹带着一丝情绪。
两人站在走廊上，方丽云没再问，话题戛然而止。
周存刚才酝酿许久的话题终于可以派上用场，刚要开口，却被方丽云抢先一步。
“谢谢你。”
“什么？”
“薇薇这次多谢你，借的钱，可能过段时间才能还你。”方丽云抬头，飘飞的头发滑过周存的下巴，“我知道，现在你爸情……”
看来她以为他是来问债务。
“没事，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提。”
周存想靠在墙上，让聊天更松弛，个子太高撞上了墙上的指示板，发出一声闷响。
氛围松弛了。
“头没事吧？”方丽云想伸手去抓他，又悬在空中，缩了回去。
周存拍拍脑袋：“眼冒金星。”
方丽云一笑：“不至于？“
“那你也拍拍？”
周存弯下身子，把头伸出去，目光中方丽云伸手，他心下一惊，蓦然挺直站了起来。
邀请的是他，终止的也是他。
“流血了，这。”
儿科告示磕到头，流血的反而是贴着创口贴的划痕。周存直接撕下，摸出纸巾去擦，被方丽云拉住。
“去消毒吧，免得流脓，可别留疤了。”方丽云抬头去看周存的伤口，“你这真不轻，要不我帮你处理，去护士站那？”
方丽云在看周存，周存也在看方丽云。
她的目光落在伤口，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
“改明儿吧。”
周存没拒绝，也没答应，用着生活着惯用的“下次一定”。
“那你回去可得擦擦。”方丽云掏出一张湿巾擦着周存脸上的血痕，“我就擦边缘，还有创口贴没？”
周存这次没躲，眼神直直望着走廊对面的扶梯，崭新的彩色脚印没能完全重叠上从前的痕迹，还把先后脚的顺序搞错了。
“有创口贴没？”方丽云再问一遍。
手进兜里，在杂乱的病例纸片中寻找，摸到了，拿出来，一张发票单子也滑出来。
方丽云自然地弯腰将单子捡起来，塞回给他：“去那坐着呗，你这样弯腰，再碰到也不是个事。”
“好。”
周存接过单子，走到一旁的铁椅上坐下，低头清理报告单，才发现这是初诊时那张。
“都破口了，买的时候不仔细点？”
下巴突然被方丽云抬起，简短的对视中他在镜片的反光中看见了自己。
他闭上了眼。
缺墨的一行字，更能吸引别人的目光。
正好是会诊时候医生开的，周存不知道方丽云在短暂递交的几秒是否看到。
或许有，或许没有。
柔软的温度让他一哂——他无比在意的露怯，对她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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