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摇头：“但那之后呢？失去了制约的蜘蛛会变得更加混乱和危险。而更重要的是，库洛洛的敌人，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同样凶狠残忍的家伙，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与库洛洛相关的人。作为他的孩子，你们会立刻成为最显眼、最脆弱的目标。没有了他……哪怕只是他‘活着’这个事实所带来的威慑，我们根本无法在流星街那样的环境，甚至在外面的世界安稳立足。我一个人……护不住你们周全。”
这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剖析，让贝奇哑口无言。
他无法反驳这其中的逻辑，可心底那份为父亲所受苦难而生的怨恨，却丝毫没有减少。他只能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指尖冰凉。
是啊，十几年前的库洛洛，只是一个恶名昭彰的盗贼头子。而现在，时光流转，他已经构建起了一个庞大而隐秘的势力网络，拥有了难以估量的财富与地位，成为了某种意义上不可撼动的存在。但这并不能改变他给酷拉皮卡带来的伤害。
这些年来，酷拉皮卡的身体确实在无可挽回地衰败。
从那次灵魂被重创之后，最初只是畏寒、易疲惫，后来发展到需要长期服用药物来抑制低烧和疼痛，再到后来，连维持日常行动都感到吃力。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念能力，如今调动起来都如同拉扯生锈的锁链，不仅威力大减，每一次使用都会带来巨大的身体负担。
旧伤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啃噬着他的生命力，而新的病痛也接踵而至，仿佛身体这座早已透支的房屋，终于在连绵的风雨中开始坍塌。
尽管如此，酷拉皮卡的心态平和。
他看着以撒日益沉稳，显露出库洛洛般的冷静与智谋；看着贝奇虽然执拗，却也平安长大，保留着一份纯粹的执着。
他大部分族人的眼睛也已被寻回，安置在安全的地方。
想到这些，他便觉得，自己这一路走来，虽然遍布荆棘与血污，却并非全无收获。
或许，对于一个早已将生命置之度外去复仇的人来说，能拥有这些，已经算是一种奢侈的“不错”。
遗憾？当然有。
但与他所得到的相比，似乎也并非无法释怀。
这一次的病来得尤其凶猛，高烧反复，意识时常陷入模糊。
身体内部的衰竭感是如此清晰，酷拉皮卡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当医生带着沉重而惋惜的表情，委婉地告知他，他的生命可能只剩下很短的时间时，酷拉皮卡只是静静地听着。
没有恐惧，没有不甘，甚至没有太多意外。
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然后，对着医生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却真实的笑容，轻声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酷拉皮卡一直以为，在他生命走到尽头时，最难过、最无法接受的会是贝奇和以撒，那两个他亏欠良多的孩子。
他设想过贝奇可能会哭得撕心裂肺，以撒或许会强忍着悲伤，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却从未料到，此刻抱着他，哭得最无法自抑的人，竟然是库洛洛。
这个男人，一向冷静自持，仿佛世间万物都难以撼动他分毫，此刻却像个迷失的孩子，紧紧地抱着他，滚烫的泪水濡湿了酷拉皮卡病服的肩头，低沉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破碎感。
酷拉皮卡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控制不住的轻微颤抖。
时光无情，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盗贼头子，鬓角也早已染上了难以忽视的银霜，此刻在他怀里哭泣的样子，竟显得有几分脆弱。
这并非库洛洛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但每一次，都足以让酷拉皮卡感到惊奇。
其实这些年来，他们一同经历的太多了，复杂的情感早已交织缠绕，痛苦、怨恨、依赖、理解……到如今，竟奇异地形成了一种只有他们彼此才能领会的心灵默契，是任何人都无法真正插足的。
库洛洛在那之后便再也不肯离开酷拉皮卡半步，仿佛生怕一转身，怀里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任何试图进入这个房间探视的人，都会被他那双冰冷、充满戒备的眼睛盯住，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挑衅。
他异常珍惜与酷拉皮卡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哪怕酷拉皮卡大部分时间都因为病痛而陷入昏睡，闭着眼睛，他也只是静静地守着，偶尔会俯下身，用额头轻轻抵着他的，或是用指腹描摹着他消瘦的脸颊。
酷拉皮卡感到唇角传来一阵轻微的、酥麻的痒意。
他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捕捉到库洛洛近在咫尺的面容。
尽管虚弱，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惯有的清冷：“不要偷吻我。”
库洛洛顿了顿，没有否认，只是轻叹一声，转而将吻印在了他的额角。
那个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酷拉皮卡是他手中易碎的珍宝，或是一个超大号的、需要小心呵护的洋娃娃。
“库洛洛……”酷拉皮卡轻声唤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库洛洛立刻就捕捉到了。他俯下身，耳朵贴近酷拉皮卡的唇边。
“我想见贝奇，还有以撒。”酷拉皮卡缓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力气。
库洛洛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低声问：“需要我在场吗？”
酷拉皮卡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带着病中的虚弱感。“不用了，”
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浅淡的无奈：“贝奇会生气。”
他知道，贝奇心底对库洛洛的怨恨从未消减。
他不想在最后的时刻，让孩子们在复杂的亲情和仇恨中挣扎。
“不会很久的。”酷拉皮卡补充了一句，仿佛在安慰库洛洛，也在提醒自己。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只是想再看看他们。
贝奇眼圈通红地走到床边，俯身凑近，用带着哽咽的颤音轻唤：“爸爸…我来了。”
酷拉皮卡费力地掀开眼皮，浑浊的视线聚焦在儿子脸上，扯出一个虚弱却温和的笑。
贝奇再也忍不住，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握住酷拉皮卡冰凉的手指，泪水决堤般滚落：“爸爸！库洛洛太过分了！他守在门口，根本不让我进来靠近您！”
酷拉皮卡轻轻叹息，库洛洛确实是个自私的男人，还好贝奇没有全然学了他的性子。
贝奇猛地跪倒在床边，将额头用力抵在酷拉皮卡枯瘦的手背上，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布料，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您…您真的要丢下我了吗？”
“傻孩子，”酷拉皮卡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抚摸儿子的头发，却仅仅抬起了几寸便无力垂落：“我只是…要去见你的爷爷奶奶…去那个没有痛苦的地方和族人团聚。”
他停顿了一下，喘了口气，才继续用微弱的声音安慰：“再等几十年…几十年后，你就能再见到我了。”
“太长了…那太长了啊，爸爸！”贝奇抬起泪痕交错的脸，痛苦地摇头：“如果您早知道…早知道替他挡下那次攻击会是这样的结果，您还会那样做吗？！”
酷拉皮卡眼神飘向窗外，那里只剩下一片沉沉的暮色，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哑：“或许不会…但也说不准。我这一生，本就充满了矛盾。”
他转回视线，认真地看着儿子，用尽力气教导：“贝奇，不要恨他。我知道，你的存在，对他而言最初或许只是个意外，甚至是个…不那么认真的玩笑。但这十几年，他对你好不好，冷暖与否，你自己心里最清楚。爸爸不要求你必须忠于他，也不希望你永远被困在蜘蛛那个地方…但答应我，我不在了以后，你不能迷失自己，更不要用仇恨…把自己关进心灵的牢笼。”
贝奇抓着酷拉皮卡的手更紧了，几乎是哀求地看着他，泪水模糊了视线：“爸爸…求求您…把我一起带走吧……”
酷拉皮卡看着儿子泪水纵横的脸，胸口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痛楚。
他勉强积攒了些力气，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带你走…那以撒怎么办？他还那么小…”
他停下来喘息，浑浊的目光里映着贝奇悲伤的脸：“库洛洛…他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他带来了以撒。你很小的时候，我就总在想，万一…万一我不在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就算你长大了，人心也总是会变的，会不会…变得像他那样，甚至更糟？”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但有了以撒，你们兄弟俩就能相互照看，性子也能互补…这样就够了。”
贝奇猛地抬起头，泪水还在不断滑落，他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眼神里却窜起一股针对门外那个人的恨意：“那就把以撒也带走，让库洛洛一个人头疼去！我看他不是很看重以撒吗？”
听到这话，酷拉皮卡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点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无奈。
他费力地点了点头，动作缓慢：“看，你骨子里…和他还是有些地方很像。”
他的视线飘忽了一瞬：“但以撒不一样，他不像库洛洛，也不像我…或许是虫族基因的影响吧，他谁都不像。”
酷拉皮卡抬起那只没被抓住的手，颤巍巍地伸向儿子的头顶，指尖刚触到那柔软的金发，看到发根处新生的、格格不入的黑色，便无力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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