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三年,夏。
京城太医院藏书阁,三座青铜冰鉴嘶嘶吐着寒气,却压不住窗缝里钻进来的燥热,熏得墙角的忍冬藤都蔫头耷脑。
“明日申时,兵部刘侍郎府上有赏荷宴,我替咱们院应下了,一个都不许告假。”掌药女官崔姑姑捻着药杵,眼皮都没抬。
“哟,崔姑姑何时攀上兵部的门路了?”角落里分拣药材的小医女搭腔。
“机缘,机缘罢了,”崔姑姑扯出个笑,“咱们太医院虽比不得翰林院清贵,但同是伺候人的,往后总有机会在那些将军元帅跟前露个脸。说不得人家战场建功时,咱们还能在后方递个金疮药什么的。况且兵部的军爷们,对咱们这些医女都客气得很呐!”
“是对年轻貌美的客气吧——”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立于药柜前的沈栖梧(28岁)已胡乱抓了几味药材塞进青布药囊,顾不上系紧袋口,含了片薄荷叶转身就闪进了隔壁的验药房。崔姑姑忙不迭跟过去,指节“哐哐”叩着紧闭的紫檀木门,声音像催命的锣:“沈太医!我可没跟你玩笑!下月初就要交新方验核了,你那‘蒸骨验毒法’的详录到底写没写?”
“懒得写。”
“你干脆懒得出气儿算了!”崔姑姑啐了一口。
太医院就是这样,院判大人忧心年底考绩,生怕这群太医拿不出新东西,早早便让崔姑姑盯着。偏生沈栖梧性子孤拐,背景成谜,崔姑姑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回禀:“沈……沈太医说她钻研古法耗费心神,怕是一时半刻……”
院判听完当即吹胡子瞪眼,话虽是为她好,却字字戳心窝:“你们这些靠本事考进来的,本就比不得那些祖荫蒙荫的!好容易进了太医院,不思进取,光混个俸禄,交不出新方验录,等着被扫地出门喝西北风吗?不知道寒窗苦读十年是为了什么?”
“沈太医说了,是为了听您的金玉良言。”崔姑姑面不改色心不跳,将沈栖梧平日里噎人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十。
“好的不学,偏学她,油盐不进!走走走!”话虽如此,嘴角却忍不住抽了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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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深处,丙字七号囚室。
牢头还没来,生锈的铁栏前放着一碗浑浊的凉水。囚室里坐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即便身着肮脏的赭色囚衣,脊背也挺得笔直。他垂着眼,指尖在布满灰尘的地面无意识地划着什么。
“谢小将军稍候,王牢头刚去提审隔壁的重犯,一盏茶功夫便回。”一个小狱卒隔着栏杆,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讨好。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却清晰。
他全然不像个身负谋逆大罪、被打入诏狱等死的囚徒。侧脸轮廓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凌厉分明,只是左眼下方那道新添的、蜈蚣似的淡红疤痕,平添了几分阴鸷。
“啧,就是他?谢家那个小儿子?看着不像能造反的料啊。”另一个狱卒凑过来嘀咕。
“你懂个屁!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他爹他哥骨头硬,折在诏狱里了,这位可是‘玉面修罗’,听说在北境杀起人来眼都不眨,心狠着呢!上头特意交代过,别被这张脸骗了!”
“那怎么还给他送水?”
“送水?那是怕他渴死得太快!上头还没撬开他的嘴呢!他家里那点事儿……啧啧,水深着呢。听说宫里那位……都亲自过问了。”说话的狱卒做了个讳莫如深的手势。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踩着人心口。两个狱卒立刻噤声,垂手肃立。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牢头提着串钥匙哗啦啦走来,正是王牢头。他扫了一眼地上那碗水,浑浊的水面映着囚室里唯一的小窗透进来的惨淡天光,纹丝未动。
王牢头打开牢门,一股混杂着血腥和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皱着眉,假惺惺道:“谢云止,诏狱的规矩,进来都得‘松快松快筋骨’。看你身上旧伤不少,这碗水,算我老王开恩,喝了它,今日这顿皮肉之苦,就免了。”他踢了踢那碗水,浑浊的水晃了晃。
囚室里的青年,谢云止(20岁),缓缓抬起头。那双本该明亮如星子的眼睛,此刻沉寂如寒潭,唯有左眼下的泪痣疤痕,像一滴凝固的血泪。他目光扫过那碗水,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了一下,不是笑,倒像是嘲讽。
“不必。”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王牢头按规矩办事即可。”
王牢头脸色一沉:“不识抬举!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来人!把他给我吊起来!我倒要看看,谢家的骨头,是不是真那么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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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太医院值房。
“哎,不是说今日申时兵部侍郎府上赏荷宴吗?崔姑姑,咱们还去不去?”一个小医女探头进来,只见崔姑姑坐在案前,对着几张誊写的药方愁眉苦脸,像霜打的茄子。
“去个屁!”崔姑姑没好气地啐道。
“啊?被放鸽子啦?”医女们哀嚎起来。
“我新裁的夏裙还没上身呢!”
“都说兵部那些粗人没个准信儿!”
“崔姑姑你没把咱们沈太医的名号报上去啊?就说太医院‘素手医仙’亲临呢!”
沈栖梧恰好推门进来,被点了名,冷冷一眼扫过去,众人顿时噤若寒蝉。“行骗多年,也没见你们骗回几两诊金。”她将药囊丢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您本来就是咱们院首屈一指的圣手,谁行骗了!”一个胆大的医女嬉笑着凑近,“听说院判大人有意把您举荐给宫里贵人呢?”
“打住。”
崔姑姑嘴唇哆嗦着,几次欲言又止,众人瞧她这死了爹娘般的表情,才觉出不对:“姑姑,到底怎么了?”
崔姑姑憋了半晌,才像挤牙膏似的挤出一句:“刚……刚兵部刘侍郎府上管家来回话了……说……说宴席取消了。”
“为啥啊?嫌咱们太医晦气?”
“放屁!”崔姑姑猛地一拍桌子,眼圈竟红了,“管家说……说是因为府上刚出了大事!押在诏狱里候审的谢家小将军……谢云止,昨夜在狱中……畏罪自戕了!人虽被狱卒发现得早,抬去了太医院……可那伤势……怕是神仙难救……”
值房里瞬间死寂。
“他……他才多大啊?”一个医女喃喃道,“不是说谢家满门忠烈……”
“忠烈个屁!现在可是谋逆大罪!”另一个医女压低声音。
沈栖梧原本正在净手,水声哗啦。听到“谢云止”三个字时,她拧动铜盆架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冰凉的水珠顺着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滴落,砸在青石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人各有命。”她抽过布巾擦手,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天气,“活有活法,死有死路。”
崔姑姑却像被戳中了什么,带着哭腔:“去年北境大捷,他回京献俘游街,我挤在人群里见过……那么鲜衣怒马的一个少年将军啊……骑在马上,像棵小白杨似的……怎么就想不开……”她努力回忆着,试图拼凑出那个模糊却耀眼的印象,“明明……明明他射箭时脱了靶,可满街的姑娘小媳妇,没一个笑话的,都替他叫好……你说说,这样一个人,怎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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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太医院后堂,停尸间。
一盏孤灯如豆,映着四壁惨白的墙。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的苦涩。梁院判(梁菲的古代对应角色,资深太医)并未归家,他站在一张蒙着白布的停尸床前,眉头紧锁,手中捏着一份薄薄的验尸格目。
他的目光落在格目最上方那张简笔勾勒的画像上——即使只是几根线条,也能看出画中人曾有过怎样一副英挺的骨相。
画像旁的备注墨迹未干:
谢云止,年二十,前镇北将军府次子。承平三年六月十五,诏狱报:自戕未遂,重伤濒死。移太医院救治。
梁院判的指尖划过那行字,最终停留在“自戕未遂”四个字上,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疑虑。他掀开白布一角,露出青年苍白却依旧俊美的脸。那双曾经盛满星火、被无数闺秀称为“碎星”的眸子紧闭着,长睫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左眼下的泪痣疤痕在昏暗灯光下,宛如一滴凝固的、永不干涸的血泪。
即使昏迷濒死,这张脸上也寻不到一丝属于失败者的颓丧或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和一种被碾碎后、仍倔强维持着最后轮廓的……破碎感。
梁院判深深叹了口气。这案子,这伤,还有这身份……太烫手了。
就在这时,停尸间的门被无声推开。一道清瘦的身影逆着廊下微弱的光,走了进来。是沈栖梧。
她没看梁院判,目光直接落在停尸床上那张脸上,眼神锐利如解剖刀。
“院判大人,”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停尸房里格外清晰,“这具‘尸体’,我能剖开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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