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拨到三个月后,承平四年春末。
“栖梧!过来把这筐艾草择了!”太医院药圃旁的简陋值房里,隐约传来一声吆喝。
“唉!”沈栖梧懒洋洋地应声,丢下手里的半卷残破医书(从冷宫某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慢悠悠地晃过去。
值房里,掌药崔姑姑正把晒得半干的草药一簸箕一簸箕倒进大笸箩里。沈栖梧挽起洗得发白的粗布袖子走过去,故作认真地瞅着那筐还带着泥土腥气的艾草:“这艾草……长得也太委屈了吧?” 崔姑姑见不得她这副假模假式的样子,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那你等会儿熏艾灸的活儿别干。”
“那我也太委屈了,”沈栖梧嬉皮笑脸地蹲下,随手扒拉两下,“说真的,在王府那三年,王爷我都没怎么想,净想着您熏艾灸这手活了。” 这倒是实话,崔姑姑熏艾的手法独到,能极大缓解她因常年接触尸体和毒物积累的阴寒之气。
崔姑姑把最后一簸箕草药倒完,没好气地啐她:“之前不是还跟院判大人吹,在王府锦衣玉食,什么名贵药材没见过?怎么,艾草被开除药籍了?别跟我说我熏的味道不一样,从小你这嘴就是骗人的鬼,信你我就撞鬼。”
沈栖梧笑而不语,王府岁月?其中冷暖自知罢了。家里(太医院旧识)都当她攀了高枝,结果摔得粉身碎骨,她也不愿细说那些腌臜事给人添堵。她拿起一根艾草,指尖捻了捻,大脑突然宕机,“这……怎么择来着?去根?留叶?”
崔姑姑知道她在王府这些年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更别提择药了,“随便!你把它择成金线莲都成!”
“嚓——”沈栖梧毫不犹豫一把将艾草连根带叶薅断,喃喃自语,“这倒是个省事的好办法。”
“等会儿院判大人过来,”崔姑姑腾出手,抓起旁边小案上早就备好的几味香料,熟练地配比研磨,缓声提醒,“你机灵点,别跟他顶牛。好不容易把你从冷宫‘借调’出来在药圃打杂,别再把差事丢了。院判大人说了,今日给贵妃娘娘配安神药膳,让你跟着学,是给你脸面……还有,贵妃宫里那位管事的孙嬷嬷,今日也会来,你……”
老太太(院判)又没经过她同意,把她推出去当人情了。
“我真是谢谢他,”沈栖梧心不在焉地盯着崔姑姑手里的香料,“安神汤麻烦多放点酸枣仁。甘草粉在哪?”
沈栖梧进了这临时值房就跟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在你眼皮子底下!”崔姑姑推开碍手碍脚的人,忍不住骂骂咧咧,“药膳药膳,一天到晚就知道惦记那点药膳,聪明劲儿都用在吃上了!出去出去,别在这碍眼!去门口看看院判大人和孙嬷嬷来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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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风裹着御花园的花粉,吹得人鼻子发痒。
沈栖梧被赶出值房,百无聊赖地倚在药圃斑驳的篱笆墙边,看着细碎的阳光穿过新绿的藤蔓缝隙,在地上投下摇晃的光斑。这光景本该让人觉得生机勃勃,落在她眼里,却像一张张细密的、无形的网,罩在这沉闷窒息的宫城里,让人透不过气。
“沈……姑娘在冷宫,平日都做些什么消遣?”
沈栖梧侧头,看着这个不知何时悄无声息踱到自己身旁的老妇人。一身宫制绸缎,纹路清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根素银簪子,眉眼间带着宫里老人特有的精明与审视。正是贵妃宫里的管事孙嬷嬷。这种“稳重得体”的宫廷典范,恰恰是沈栖梧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孙嬷嬷话不多,有问才答,更多时候,只是用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默默打量着她,看得出来,也是奉命行事,才来“考察”她这个冷宫弃妇是否还有可用之处——比如,能否成为贵妃拿捏安王或者别的什么人的一枚棋子。
是的,沈栖梧的处境尴尬至极。被安王一纸和离书打入冷宫,名义上是“弃妃”,实际就是皇家弃子,生死无人问津。娘家?她本就是师父捡回来的孤儿,师父死后,她在世上便再无亲人。太医院?不过是个暂时栖身、看人脸色混口饭吃的地方。
“发呆,睡觉,偶尔……研究研究老鼠的骨骼结构。”沈栖梧慢慢转过身,没什么形象地伸了个懒腰,好奇地反问,“嬷嬷今日来,是贵妃娘娘想试试冷宫的风水,看能不能也养出我这么个闲人?”
孙嬷嬷脸上的褶子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甚至带刺。她捻着腕间的佛珠,声音依旧平稳:“沈姑娘说笑了。娘娘是念及旧情,听闻姑娘医术尚可,在冷宫荒废了可惜。今日药膳,也是想看看姑娘手上功夫是否生疏了。” 潜台词:看看你这颗棋子,还值不值得捡起来擦擦灰。
沈栖梧定定瞧了她两秒,忽然扯开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哦?那嬷嬷觉得,一个在冷宫剖了三个月老鼠的弃妇,手上功夫该生疏成什么样?”
孙嬷嬷被她噎住,一时竟接不上话。就在这时,崔姑姑从值房里探出头,脸上堆着笑:“哎哟,院判大人和孙嬷嬷都到了!快请进,药料都备好了!栖梧,还不快进来帮忙!”
沈栖梧如蒙大赦,对着孙嬷嬷敷衍地福了福身,转身就往里走。
“等等,”孙嬷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沈姑娘,你师父……沈院判当年的事,娘娘也时常叹息。若你有什么难处……”
沈栖梧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无波:“难处?谢嬷嬷关心。我现在最大的难处,就是怕一会儿切药材,把手指头当甘草切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值房。
崔姑姑端着刚沏好的茶过来招呼贵人,见她脚步飞快,低声啐道:“小姑奶奶,你又瞎说什么了!”
“方雅恩家的药铺着火了,我去瞧瞧。”沈栖梧的声音远远飘来,人已溜出了药圃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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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雅恩是她幼时在民间医馆学艺结识的伙伴,泼辣爽利,后来嫁了个开药铺的掌柜,成了老板娘。两人情同姐妹。沈栖梧身世坎坷,性子又孤拐,从小没少惹麻烦,都是方雅恩提着擀面杖替她出头。
戌时(晚上七点),沈栖梧和被“家宅失火”的方雅恩在城南的废弃御药局旧址里,用随手采的野草玩“斗百草”,把能找到的几本残破药典里记载的稀奇古怪的草名都翻出来斗了个遍。看守此地的老太监被她们烦得不行,最后丢给她们一块“识草达人”的破木牌,求她们赶紧走。
等出了那破败的宫门,两人沿着宫墙根下的阴影往方家药铺方向走,方雅恩这才想起来问:“对了,你不是说今天要给贵妃配药膳露脸吗?怎么突然跑这鬼地方斗草来了?”
沈栖梧脚步微微一滞,同她稍稍拉开些许距离,确定方雅恩的“九阴白骨爪”够不到自己后才含糊道:“我说药圃有事。”
“药圃能有什么事?”方雅恩太了解她了,从小到大,“药圃的耗子成精了”、“药圃的甘草发芽说话了”、“药圃被雷劈了”等理由层出不穷。
“你家药铺着火了。”沈栖梧说完拔腿就跑。
方雅恩原地跳脚:“……沈栖梧!!!我上辈子欠你的是吧?!贵妃娘娘是不是觉得我家药铺是属凤凰的,隔三差五就得涅槃一回啊?!”
敢这么拿方雅恩当挡箭牌的,也就沈栖梧了。方雅恩作为曾经的“街头小辣椒”,如今虽已收敛脾气相夫教子,但在这片街坊里依旧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方雅恩气得直跺脚,从腰间荷包里摸出火折子就想点支自己卷的草药烟,结果风太大,点了半天没点着,又气鼓鼓地塞回去,拽着沈栖梧的胳膊往前走,随口问:“在冷宫……还熬得住?”
沈栖梧由她拽着,又丢出一个炸弹:“我打算从冷宫‘搬’出来。”
方雅恩猛地刹住脚步,沈栖梧猝不及防地一头撞在她厚实的背上,鼻子撞得发酸。
“……”沈栖梧揉着鼻子,面无表情,“你不用这么激动。我又不是要造反。”
“靠!你好好的冷宫不住,”方雅恩扭过头,不可置信地瞪着她,“那破地方虽然晦气,好歹是个窝!你想搬哪去?天桥底下?还是我那药铺后院跟大黄(狗)挤一窝?”
“我想办法弄到太医院废屋的钥匙了。”沈栖梧平静地说。
方雅恩倒抽一口凉气:“太医院废屋?!就是诏狱旁边那个闹鬼的、堆满了废弃药材和破铜烂铁、据说还死过人的鬼地方?!你疯了?!”
“嗯,”沈栖梧懒洋洋地继续往前走,“但那里离太医院旧档房最近,也方便我……‘照顾’某个同样被丢在废屋里等死的‘邻居’。”
方雅恩一把抓住她胳膊,压低声音,急切道:“你真要管谢家那档子烂事?!那是谋逆大罪!沾上就甩不掉的!而且谢云止现在就是个废人,半死不活,你图什么?!”
“图他长得好看?”沈栖梧半真半假地挑眉。
“图个屁!”方雅恩气得想拧她,“你老实说,是不是跟你师父的死有关?”
暮色四合,宫墙高耸,投下巨大的阴影。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更夫敲着梆子走过。方雅恩拽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避开地上的水洼。
沈栖梧看着远处宫檐上孤零零悬挂的残月,声音没什么起伏:“算是吧。师父死前配的最后一批药,是送往北境谢家军的特制金疮药。药方我看过,没问题。但谢家出事前,有传言说那批药……有问题。师父是因此被问罪的。”
方雅恩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栖梧,我知道你重情义,想给沈院判讨个清白。可这浑水太深了!安王那混蛋把你休了,你现在自身难保,再掺和进这种要命的官司里……”
“我知道。”沈栖梧打断她,语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散漫,“所以我才更要弄清楚。在冷宫是等死,出来搏一搏,说不定还能拉几个垫背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对了,前面路口右转。”
方雅恩拿她没办法,认命地拉着她拐弯:“又去哪?先说好,我家掌柜的回老家收药材了,药铺今晚就我跟大黄,没地方收留你!”
“去西市街喝羊汤。”沈栖梧吸了吸鼻子,仿佛已经闻到了香味,“冷宫那清汤寡水的,嘴里快淡出鸟了。”
方雅恩无语:“你这点机灵劲儿全用在吃上了。不过今天真不行,我得回去给大黄煮食,还得盘账。改天,我请你下馆子。”
“大黄不是只吃生肉骨头吗?”
“你这什么记性!大黄去年被车撞了腿,现在改吃我特制的药膳糊糊了!而且现在的狗拼的就是这个,绝不能让它输在隔壁旺财的起跑线上。毕竟旺财它主人已经会给它梳波斯发型了。”
“行吧,”沈栖梧本来也没打算拖着她,“正好,我自己去,喝完顺便再逛逛,说不定能捡到个被宫里赶出来的俊俏小太监什么的,冷宫寂寞,缺个说话的。”
“啧啧,你对冷宫艳遇还真是执着。”方雅恩笑着摇摇头,在路口松开她,“自己小心点!别真被巡夜的当贼抓了!”
然而羊汤铺子关张了,也没贴告示,整条西市街因为靠近宫禁要地,入夜后一片死寂,连个鬼影都没有。
此时京城夜色浓重,巍峨的宫墙像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吞噬着月光。稀稀拉拉几盏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曳,光线昏暗得只能勉强照见脚下三步路。沈栖梧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衣,准备抄近路穿过一片荒废的官署区域回冷宫方向。
她慢悠悠晃着,沿路没看到俊俏小太监,倒是看到几个巡夜的老兵油子缩在避风的墙角打盹,呼噜声此起彼伏,带着京城老油条特有的惫懒和“智慧”。
直到她拐进一条堆满废弃杂物的小巷,看到一点微弱的火光。
确切地说,她是先闻到一股浓烈到呛人的劣质烧酒味,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巷子深处那个靠着破墙根坐着的人影,以及他脚边那个小小的、跳跃的篝火堆。
这边没灯,月光被高墙挡得严严实实,只有那堆小小的篝火提供着可怜的光源,把周遭废弃的家具、破损的瓦罐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就着这点跳动的火光,沈栖梧还是能看清那人脚边散落的空酒壶——
以及那个男人,正是她“惦记”的邻居,谢云止。
他一身看不出原色的破烂单衣(比囚服好不了多少),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嶙峋的锁骨和缠着肮脏布条、隐隐渗出血迹的胸膛。一条腿直挺挺地伸着,另一条腿……那条本该是残废的左腿,此刻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蜷曲着,膝盖处似乎因强行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低着头,湿漉漉的黑发黏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抓着一个空酒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篝火跳跃的光映着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和左眼下那道在火光中显得愈发狰狞的泪痣疤痕。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高大却蜷缩在角落、被酒气和颓败笼罩的身影,沈栖梧莫名地瞧着……比上次在废屋外看到的更加绝望和破碎。像一头被彻底打断了脊梁、只能躲在阴暗处舔舐伤口的孤狼。空气里除了酒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伤口溃烂的腥气。
大约是察觉到巷口的光线被挡住,埋头在阴影里的男人,猛地抬起头!
湿漉漉的碎发下,那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红得吓人,像烧红的炭,又像濒死野兽最后的凶光。眼底翻涌着浓烈的痛苦、自厌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戾气。紧瘦的下颌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耳垂上那枚简陋的铁质耳钉,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箭,狠狠钉在站在巷口的沈栖梧身上,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醉意和毫不掩饰的暴戾:
“滚!”
沈栖梧先是一愣,紧跟着下意识地四下扫视一圈——狭窄肮脏的死巷,除了堆积如山的垃圾和他们两人,再无活物。几只被火光惊扰的老鼠吱吱叫着窜进阴影。
“再看……剜了你的眼!”孤狼的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带着浓重的警告和厌烦,试图撑起身子,但那条蜷曲的腿似乎传来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重重跌坐回去,酒壶脱手,哐当一声滚到沈栖梧脚边。
沈栖梧惊诧地眨了眨眼。现在的“残废将军”,脾气可真大啊。
“你……”她刚想开口。
“想死吗?”谢云止就着跳跃的火光,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因为剧痛和酒精,声音扭曲而压抑,“还是……安王派你来,看看我……断气了没有?”他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恨意。
沈栖梧这才看清,他那条蜷曲的左腿膝盖处,缠着的肮脏布条已经被暗红色的血浸透了一大片,甚至还有可疑的黄浊渗出——那是伤口严重感染的迹象!
气氛凝滞,小巷里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粗重痛苦的喘息。劣质烧酒的辛辣味和伤口腐烂的腥臭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谢云止似乎耗尽了力气,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不再看她,仿佛已经认命,只等死亡或者更深的折磨降临。
沈栖梧看着滚到自己脚边的空酒壶,又看看火光下那张苍白痛苦、被汗水和灰尘污浊的脸,还有那条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伤腿。
她忽然蹲下身,在谢云止骤然睁开的、充满惊愕和暴怒的视线中,伸手捡起了那个空酒壶。然后,在他杀人般的目光注视下,她拿着酒壶,一步步走到那堆小小的篝火旁,慢条斯理地将壶口凑近火焰。
“你干什么?!”谢云止嘶吼,挣扎着想扑过来,但腿上的剧痛让他动弹不得。
沈栖梧没理他,直到看见壶口内壁残留的酒液被火焰燎得微微发蓝,她才收回手。然后,在谢云止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中,她拿着那个还带着余温的酒壶,径直走到他面前,毫无预兆地蹲下。
冰凉的、带着火燎痕迹的壶口,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精准地抵在了他残腿膝盖上方,靠近大腿根部的一个穴位上!
“唔!”突如其来的、带着灼痛感的刺激让谢云止浑身剧震,闷哼出声。
沈栖梧抬起头,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清冷美丽的脸庞,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寒潭深水,毫无波澜地看着他因痛苦和震惊而扭曲的表情。
“小将军,”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小巷里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和……不容置疑的强势,“你这腿……烂成这样,是打算留着喂蛆,还是……让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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