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济世堂”后院深处一间僻静的诊室,药香弥漫,烛火昏黄。这里曾是陈景和告老还乡后偶尔坐诊的地方,如今成了谢云止暂时的“囚笼”。
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燃烧后的焦苦气、烈酒消毒的辛辣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谢云止赤着上身,背对着门口,伏卧在铺着干净白布的药榻上。那条“残废”的左腿被小心安置,膝盖上方被陈太医用银针封住了几处大穴,暂时压制了痉挛。他紧实的脊背线条流畅,麦色的皮肤上布满了陈年旧疤——刀伤、箭痕、鞭印……如同无声的战史。然而,最刺目的,却是左肩胛骨下方,一道深色的、蜿蜒扭曲的疤痕,像是被极寒冻伤后留下的烙印,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沈栖梧站在一旁,手里捧着陈太医递过来的一个铜盆,里面盛着滚烫的药汤,氤氲的热气熏得她脸颊微红。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谢云止背上那道冻伤疤痕吸引。那疤痕的位置和形状,让她瞬间联想到某种极其严酷的惩罚。
陈太医手持一把细长锋利的小刀,在烛火上反复燎烤。他须发皆白,眼神却异常专注锐利,一边准备,一边低声对沈栖梧解释:“丫头,看好了。异物嵌在膝后‘委中’穴深处,与筋腱神经粘连。需得切开皮肉,小心剥离。过程剧痛,你需用这药汤热敷他腰俞、命门几处大穴,助他固本守元,咬牙挺住。” 他顿了顿,看向谢云止紧绷的侧脸,“云止,准备好了吗?”
谢云止的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紧抿的唇角和左眼下那道破碎的泪痣。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嗯。”
沈栖梧依言上前,将浸满滚烫药汤的布巾拧得半干,小心翼翼地敷在谢云止后腰穴位上。指尖隔着湿热的布巾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瞬间绷紧的肌肉线条和细微的颤抖。
“唔……” 布巾落下的瞬间,谢云止闷哼出声,额角瞬间渗出大颗冷汗。那滚烫的温度仿佛带着穿透力,不仅灼烫着皮肉,更仿佛烫开了记忆深处冰封的闸门。
记忆回到小时候,寒风呼啸,卷着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肃杀的白。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隔绝了府内的暖意。年仅十岁的谢云止,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被粗暴地推搡出门槛,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里。
“小畜生!敢偷你母亲的暖玉扳指?那是御赐之物!活腻了!” 管家尖利刻薄的呵斥声从门缝里挤出。
小小的谢云止冻得嘴唇发紫,浑身抖如筛糠,徒劳地拍打着厚重的门板:“我没有……是哥哥……哥哥他……” 声音被呼啸的寒风瞬间吞没。
门内隐约传来另一个男孩带着哭腔的求饶声:“母亲!别关弟弟!扳指是我拿的!是我掉进鱼池里的!不关弟弟的事!” 那是他的兄长,谢云铮。
紧接着,一个冰冷、毫无波澜的女声响起,如同冰锥刺骨,清晰地穿透风雪:“铮儿,回屋去。云止,跪着。没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那是他的母亲,镇北侯夫人,柳明漪。出身江南顶级世家,容颜绝美却冷若冰霜,对出身将门、粗犷豪迈的丈夫谢将军始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鄙夷。她将所有的柔情和期望都倾注在擅长诗文翩翩公子的长子谢云铮身上,仿佛谢云止舞刀弄枪的存在,只是提醒她那段不够“完美”的婚姻。
风雪更急了。小小的谢云止蜷缩在冰冷的石阶上,单薄的里衣很快被雪水浸透。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钻进他的骨髓。他抬头望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他永远无法融入的温暖与尊荣的大门,眼神从最初的惊恐、委屈,渐渐变成了茫然,最后凝固成一片死寂的冰原。左肩胛骨处紧贴着冰冷的石阶,寒气如同利刃,在那里刻下了永久的印记。
“嘶——!” 冰冷的刀刃刺破皮肉的锐痛将谢云止从刺骨的回忆中猛地拽回现实!陈太医的手稳如磐石,刀尖精准地划开膝后肿胀发黑的皮肤,暗红发乌的血瞬间涌出!
剧痛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席卷全身!谢云止身体猛地一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冷汗如同小溪般淌下,瞬间浸湿了身下的白布。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硬是没再发出一声痛哼,只有喉咙深处压抑着破碎的、野兽般的低吼。
沈栖梧的心猛地揪紧!她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前,双手更加用力地按住他后腰滚烫的药巾,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气和暖意都传递过去。她能感受到他身体剧烈的颤抖,感受到那紧绷的肌肉下蕴含的、足以撕裂一切的痛苦和绝望。
“撑住!谢云止!想想你的仇!想想你父兄!” 陈太医低喝一声,手下动作更快,镊子探入伤口,寻找那深嵌的异物。
“呃啊——!” 当镊子触碰到异物边缘,牵扯到粘连的神经时,谢云止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吼,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了一下!
沈栖梧的手也被带得一晃,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落在她手背上,瞬间烫红了一片。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更加用力地按住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急切:“谢云止!看着我!看着我!”
谢云止痛得眼前发黑,意识模糊。他艰难地、一点点地转过头,布满血丝、被汗水浸透的眼睛,对上了沈栖梧那双同样布满血丝、却异常清亮坚定的眸子。
那双眼睛,此刻没有戏谑,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灼热的、不容置疑的支撑。
“我在。” 沈栖梧的声音很低,却像磐石般砸进他混乱痛苦的意识里,“撑过去!”
就在这剧痛与意志激烈交锋的时刻,沈栖梧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谢云止因痛苦而微微敞开的、紧攥的左手。他的指缝间,似乎死死攥着一个东西——一个极其眼熟的、边缘泛着幽暗青铜光泽的……小巧臼杵?!
沈栖梧瞳孔骤然收缩!那是她师父沈仲安从不离身的青铜药臼的一部分!她绝不会认错!它怎么会……在谢云止手里?!还被他如此珍视地攥着?!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涌入脑海!谢云止与师父的死……他装瘸的真相……他查案的决心……这一切,是否都与他手中这枚小小的青铜臼杵有关?!
“找到了!” 陈太医一声低喝,镊子夹住一块染血的、边缘锋利的暗黑色金属薄片,猛地抽了出来!带出一小股污血!
异物离体的瞬间,谢云止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脱力般瘫软下去,只剩下沉重而破碎的喘息。剧痛稍缓,但意识却仿佛沉入了更深、更冷的黑暗里。
陈太医迅速清理伤口,敷上特制的金疮药,用干净的布带仔细包扎好。做完这一切,他也松了口气,额头上也布满了细汗。他看向沈栖梧,示意她可以松开药巾了。
沈栖梧缓缓收回手,手背被烫红的地方隐隐作痛。她看着药榻上仿佛从水里捞出来、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谢云止,看着他依旧紧攥着左拳的姿势,心头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惊、疑惑、探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疼。
陈太医净了手,走到一旁的水盆边,一边擦手,一边看着沈栖梧,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历经沧桑的疲惫和洞察:“丫头,看到了吧?这身伤,还有这心上的伤……都是那年月留下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谢云止背上那道冻伤疤痕上,叹了口气,“云止这孩子……命苦。他母亲柳明漪……唉,心比天高,性子也冷。云止打小聪慧过人,武艺兵法一点就透,比他哥哥强了不知多少倍。可偏偏……越是如此,越不得他母亲欢心。仿佛他越优秀,就越证明她当初的选择(下嫁武将)是个错误。”
沈栖梧沉默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背上被烫红的地方。她想起谢云止在马车里那副自厌自弃、把自己当烂泥踩的样子,想起他听到“柳含章”名字时眼中刻骨的恨意与痛苦……原来根子在这里。
“那谢将军呢?他兄长呢?” 沈栖梧忍不住问。
“谢将军是个粗人,但待云止极好,只是常年征战在外,护不了他周全。” 陈太医眼中流露出痛惜,“他兄长谢云铮,小时候顽劣,常让云止背黑锅。后来大了些,懂事了,知道母亲不公,便开始处处护着弟弟。兄弟俩感情是极好的。可惜……” 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显然谢家后来的变故是更大的伤痛。
他走到药柜前,打开一个暗格,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东西。解开层层包裹,露出一个造型古朴、布满岁月痕迹的青铜药臼。臼身上,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纹饰清晰可见,正是沈栖梧遍寻不着的师父遗物!
“丫头,你要看的东西,在这里。” 陈太医将药臼递给沈栖梧,眼神复杂,“这是沈仲安出事前,托人秘密送到我这里保管的。他说……若他遭遇不测,此物或能指向真相。我一直想交给值得托付的人,查清他的死因,也……帮帮云止这孩子。” 他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谢云止,“我没想到,你和他……”
沈栖梧接过那沉甸甸的青铜药臼,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凤凰纹路在烛光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泽。她用手指细细摩挲着臼身,感受着师父残留的气息,又抬眼看向谢云止紧攥的左拳——那里面,是药臼缺失的杵。
原来如此。师父的遗物,一分为二。臼在陈太医处,杵……竟在谢云止手中!他们两人,竟以这种方式,被师父的死因紧紧联系在一起!
“他手里……” 沈栖梧指着谢云止的左手,声音有些干涩。
陈太医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沉的忧虑:“是了,那杵……怕是沈仲安死前,设法交给了云止?或者……是云止后来找到的?这其中的关联……唉,水太深了。”
沈栖梧紧紧握着冰凉的青铜药臼,看着榻上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男人,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她一直以为自己在钓他,在利用他查案。却不知,命运的丝线早已将他们紧紧缠绕。他是师父案的关键人物,是谢家血案的幸存者,是手握另一半线索的人……更是这个满身伤痕、背负着沉重过往,让她忍不住一次次靠近、一次次想要“管教”的……瘸腿小狼狗。
药炉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药香、血腥气、还有那沉重的秘密,弥漫在空气里。
沈栖梧走到榻边,蹲下身。看着谢云止即使在昏迷中也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他苍白干裂的嘴唇,看着他紧攥着青铜杵、指节泛白的左手。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犹豫,最终却只是轻轻拂开黏在他额角汗湿的碎发。
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谢云止,”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这笔债……看来是赖不掉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