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戏楼喧嚣的余韵尚未散尽,那碗苦涩回甘的“清心饮”熨帖肺腑的温热仿佛还留在喉间。沈栖梧坐在角落的阴影里,粗陶杯中的劣茶早已凉透。她看着谢云止抱着琵琶,拄着木棍,沉默地、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后台通往废屋方向的昏暗甬道,那背影孤绝又执拗,像一头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
“姑娘,还要添茶吗?”跑堂小伙计殷勤地凑过来,打断了她的凝视。
沈栖梧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粗糙的杯壁:“不了。有烈点的酒吗?不要你们这兑水的‘梨花白’。”
小伙计一愣,随即露出心领神会的暧昧笑容:“烈酒?有!咱们后厨孙老伯那儿,藏着他从北境老家带来的宝贝——‘离魂引’!那玩意儿才够劲道!”
“离魂引?”沈栖梧挑眉,这名字听着就邪性。
“对!听说是用北境苦寒之地的‘醉心草’配上几种烈酒反复蒸酿的,”小伙计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入口甘醇似果浆,后劲却大得吓人!一杯下去,神仙也得栽!以前是边关将士……嘿嘿,解闷用的。”他暗示性地眨眨眼,“姑娘是熟客,又是谢小哥的朋友,我悄悄给您弄一小坛来?”
沈栖梧心念微动。谢云止在边关待过,这酒……他必定熟悉。她面上不动声色,懒懒地点点头:“行,来一坛。再配两个小菜。”
小伙计乐颠颠地去了。沈栖梧看着戏台上新换的伶人咿咿呀呀唱着软绵绵的江南小调,脑中却回旋着谢云止那沙哑悲怆的北境挽歌,以及他最后那句傲娇的“少想些有的没的”。这男人,心思深得像口古井,表面结了冰,底下却暗流汹涌。她得撬开一道缝。
不一会儿,小伙计端来一个巴掌大的黑陶小坛,坛口用红泥封着,旁边配了两碟盐水毛豆和卤牛肉。“姑娘慢用,这酒……悠着点!”他好心提醒一句,便退下了。
沈栖梧拍开封泥,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草木清冽与酒气醇厚的甜香瞬间逸散出来,果然毫无寻常烈酒的辛辣刺鼻。她倒了一小杯,酒液呈琥珀色,澄澈透亮。浅尝一口,果然如小伙计所说,甘甜滑润,带着野果的芬芳,极易入口。
她面上依旧散漫,心里却绷紧了弦。这酒,绝不仅仅是“解闷”那么简单。边关苦寒,将士用这种入口绵软、后劲狂暴的“离魂引”,更像是……麻痹痛苦,短暂地逃离现实。谢云止……他当年在军营,是否也常饮此物?
沈栖梧一杯接一杯,看似随意,实则精准控制着量。琥珀色的液体滑入喉间,带来温热的暖意,渐渐驱散了废屋和马车里沾染的阴寒霉气。她目光看似落在戏台上,眼角余光却一直锁着后台入口。
不知过了多久,喧嚣渐歇,看客散了大半。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从后台的阴影里艰难地挪了出来。谢云止换回了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左腿依旧倚着木棍,帽檐压得很低,脸色在残存的灯火下显得愈发苍白。他似乎想直接离开,目光却在扫过沈栖梧这桌时顿住了。
沈栖梧适时地举起酒杯,冲他晃了晃,嘴角勾起一抹挑衅又慵懒的笑:“谢小将军,喝一杯再走?‘离魂引’,北境的老朋友了,不尝尝?”
谢云止瞳孔几不可查地一缩!那熟悉的甜香钻入鼻腔,瞬间勾起了无数尘封在黄沙与血污中的记忆碎片。他拄着木棍的手指微微收紧,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你从哪弄来的?”
“山人自有妙计。”沈栖梧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悠悠地品着,“怎么?怕了?怕喝醉了……被我生吞活剥?”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在他身上逡巡。
谢云止眼中闪过一丝愠怒,又被强行压下。他沉默地走到桌边,并未坐下,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神情:“激将法对我没用。沈栖梧,省省力气。”
“哦?”沈栖梧挑眉,将另一只干净的酒杯推到他面前,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荡漾,“那……就当是谢你那碗‘清心饮’的回礼?礼尚往来,谢小将军不会这么小气吧?”
谢云止盯着那杯酒,又看看沈栖梧带着微醺红晕却依旧清亮的眸子,似乎在判断她的意图。半晌,他像是放弃了挣扎,又或是被那熟悉的气息蛊惑,猛地伸手抓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破罐破摔的狠劲。
辛辣的灼热感瞬间从喉咙烧到胃里,熟悉的、带着麻痹感的暖意迅速蔓延开来,暂时压下了腿伤钻心的刺痛。他放下空杯,发出一声满足又痛苦的喟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好酒。”他哑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沈栖梧看着他微微松动的下颌线,心下了然。这酒,果然是他的“药”。她又给他满上,自己也陪了一杯。“是啊,好酒。能让人……暂时忘了疼,也忘了自己是谁。”她意有所指。
谢云止没接话,只是沉默地端起第二杯,再次饮尽。沈栖梧也不再多言,只是陪着他,一杯接一杯。黑陶小坛里的“离魂引”迅速见底。甜美的假象褪去,狂暴的后劲如同潜伏的野兽,终于咆哮着汹涌而上!
沈栖梧感觉脑袋开始发沉,眼前的灯火变得迷离晃动,心跳却异常地快,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仿佛要破膛而出。她知道药效上来了。再看谢云止,他依旧站得笔直,拄着木棍的手却指节泛白,微微颤抖。帽檐下露出的紧抿薄唇失了血色,呼吸也变得粗重急促。那双向来沉寂冰冷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迷蒙的水雾,深处翻涌着压抑不住的痛苦与……一丝茫然。
“走。”谢云止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命令的口吻,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沈栖梧强撑着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去哪?你的废屋?还是……”她故意停顿,带着醉意的眼神飘忽又勾人,“……找个暖和点的地方,继续喝?”
谢云止没理她的调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不再看她,拖着她,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姿态,一瘸一拐却异常坚定地拽着她穿过散场后凌乱的大堂,从后门冲进了冰冷的夜色中。
百戏楼的后巷狭窄肮脏,堆满了杂物和散发着馊味的泔水桶。冷风一吹,沈栖梧打了个寒颤,酒意稍退,却又被更强烈的眩晕和燥热席卷。谢云止将她重重抵在冰冷的砖墙上!后背撞上坚硬凸起的棱角,疼得她闷哼一声。
“沈栖梧!”他低吼,灼热的呼吸带着浓烈的酒气喷在她脸上,那双迷蒙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你到底想干什么?!给我喝‘离魂引’?你想看什么?!看我发疯?!看我像条狗一样在你面前摇尾乞怜?!”
他靠得极近,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她完全笼罩。那股混合着酒气、药味、血腥和属于他自身的、冷冽又充满侵略性的男性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沈栖梧从未与一个男人如此贴近,心跳如擂鼓,脑袋嗡嗡作响,眼前谢云止那张俊美却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庞也变得模糊不清。是“离魂引”的后劲,还是别的什么?她感觉自己像陷在了一团滚烫的棉花里,浑身发软。
“我……我想帮你……”沈栖梧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绵软。她努力想看清他,视线却总被一层水雾隔开。
“帮我?”谢云止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他一只手仍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猛地抬起,冰凉的指尖带着薄茧,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用这种下三滥的药酒?沈栖梧,你当我是什么人?窑子里等着恩客赏钱的小倌?!”
他眼底翻涌的屈辱和暴戾刺痛了沈栖梧。她猛地挣扎起来,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力气低喊:“松手!谢云止!你听我说!”她试图用脚抵住墙借力,却被他沉重的身体压得动弹不得。
“说什么?!”谢云止的耐心似乎耗尽,眼神危险地眯起,“说你怎么处心积虑接近我?说你怎么用‘清心饮’装模作样?说你怎么用‘离魂引’把我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沈栖梧,你比柳含章更可恶!”
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指用力,沈栖梧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混沌的脑子却因这疼痛和那句“比柳含章更可恶”而炸开一丝清明!
“我没有!”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奋力扭开头,挣脱他的钳制,胸口剧烈起伏,仰头瞪着他迷蒙又凶狠的眼睛,语速极快地说道:“陈太医!是陈太医!太医院告老还乡的前院判陈景和!他早年是御前最得用的圣手,也是……也是极擅医治‘离魂癔症’的大家!我知道你的‘疯病’!我知道你心里苦!我知道你不想活!但他能帮你!他就在城西的‘济世堂’坐诊!我好不容易才请动他今晚在隔壁客栈等你!你跟我去见他!跟他聊聊行不行?!”
她连珠炮似的抛出几个“知道”,声音越来越软,带着前所未有的恳求和……不易察觉的心疼。酒劲彻底上涌,她感觉眼前天旋地转,浑身力气被抽干,最后一丝清明也即将溃散,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软倒,直直栽向谢云止坚硬的胸膛!
“谢云止……你听到了吗……”意识彻底模糊前,她用尽最后力气,含糊地吐出这句话,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预料中的冰冷地面并未到来。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环住了她软倒的腰肢,稳稳地将她捞住。沈栖梧整个人如同温软的云絮,毫无知觉地跌进一个带着酒气、药味和惊人热度的怀抱里。她的脸颊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能清晰地听到那里面如同战鼓擂动般的心跳。
头顶传来一声极低、极沉的叹息,带着认命般的无奈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妥协。
“……嗯,听到了。” 谢云止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却没了之前的暴戾。
“乖……”沈栖梧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无意识地、含混地嘟囔出一个字,像哄弄不听话的孩子。
谢云止浑身猛地一僵!
他低头,看着怀中女人毫无防备、因酒意而泛着红晕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那个轻飘飘的“乖”字,像一颗滚烫的石子,猝不及防地砸进他冰封死寂的心湖深处,激起一圈剧烈而陌生的涟漪。他抱着她温软的身体,站在肮脏冰冷的后巷里,一时竟忘了动作。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衫、须发皆白的老者,在方雅恩的搀扶下,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巷口昏暗的灯光下。老者面容清癯,眼神却矍铄睿智,正是前太医院院判,陈景和。
陈景和的目光落在抱着沈栖梧的谢云止身上,先是惊愕,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痛惜和了然。他推开方雅恩搀扶的手,颤巍巍地上前两步,布满皱纹的眼眶瞬间红了。
“云止……”陈景和的声音带着哽咽,目光紧紧锁在谢云止那张苍白、布满伤痕却依旧难掩昔日英挺轮廓的脸上,“……真的是你?几年不见,你……怎生憔悴至此?”
记忆深处那个银鞍白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山风般呼啸着涌入陈景和的脑海,与眼前这个满身伤痕、眼神沉寂如死水的瘸腿男人重叠,却又割裂得令人心碎。为了不连累这位曾为谢家军诊治、待他如子侄的老太医,谢家出事前,他主动断了所有联系,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云止抱着沈栖梧,看着陈景和眼中滚烫的泪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些被“离魂引”短暂麻痹的痛苦、被沈栖梧强行撕开的伪装、被这个“乖”字猝然击中的柔软……连同陈景和这声饱含痛惜的呼唤,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
他微微仰起头,靠在冰冷的砖墙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他对着这位看着他长大的老人,极其艰难地、沙哑地挤出一句:
“……陈伯,好久不见。”
夜风卷起巷角的落叶,盘旋着,落在相顾无言的三人脚下。沈栖梧在他怀中无知无觉地沉睡,仿佛一场风暴过后,短暂而脆弱的宁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