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山上的崖壁看上去险峻,但阿弥发现,俯瞰下去虽是险峻,但若真是踏着玄武石一步一步挪动,倒还算不上什么崇山峻岭般的陡峭。
阿弥走在宁疏身后,瞧着他的背影踏步往前。
这两人一前一后,为首的宁疏倒是较为谨慎,身后的阿弥反而显得有些游刃有余。
她早在幼时就已经一身本领,从前她迁徙的夏季牧场,牧人喂养的那些专门飞檐走壁的岩羊,就是在吃饱喝足后,专门在乱石灌木边缘舔盐的。
两人走到比较缓的坡度上,宁疏伸手拭去额角上的冷汗。
阿弥趁机叽里呱啦了一大通她经验之谈,但宁疏始终不理她。
休整了半晌,体力恢复后,两人又继续前行。
走到后半段,兴许是老天垂怜,脚下的路显而易见地平坦了许多,既没有乱滚的碎石,也没有横宽陡变的斜坡,于是乎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确认至少两人不会失足落崖后,阿弥的话就更多了。
这漫长又枯燥的陡崖之行,早就耗光了这个少女的全部耐心。
当确认前方的道路不再有危险,阿弥话匣子中的瞎话就像源源不断的黄河之水那样流泻出来。
她从自己是如何逃课、如何逼迫学堂里的小才子乖乖把功课交出来她抄,如何捉弄欺负小狗的坏孩子......一直讲到如何科学喂养黄色毛茸茸小鸭。
阿弥觉得自己有个很顽固的、如影随形的毛病,就是她最自顾自讲起话来,那简直就没完没了了。
就连好脾气的福福,在偷喝酒窖的美酒后,都失言承认,她滔滔不绝地讲起话来,的确是令人忍不住跳起来给她一巴掌。
但她幼小的时候其实是个沉默寡言的孤僻女孩,适合扮演话本子里人鬼恋的女鬼形象,和现在的阳光青少年形象简直大相径庭。
后来她总结到,人其实都是随着环境改变自己的。
譬如宁疏幼时是个阳光治愈的神仙小哥哥,数年不见却转变成一个刻薄毒舌的男子,人发生转变,这实在是人之常情。
既然从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着实是大不相同,那么宁疏没将她认出来,她也并没有多么的伤心欲绝,说实话呢,她从未在心中怪过他。
阿弥仍旧在叽里呱啦:“对了我有没有给你讲过我一个朋友福福他以前......”
意识到自己话痨的毛病又犯了,她骤然闭上嘴,又补上一句:
“抱歉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出乎意料,宁疏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远处的深渊仿佛一个暗无天日的暗点。
即便月纱朦胧、梦幻,可仍旧笼罩在孤寂的死亡深渊上。远方有猫头鹰间歇地叫上几声。
阿弥发现他们同行了几个时辰,而宁疏却没什么话要说。
恰逢一阵风袭来,吹得宁疏白色衣襟在夜空中翻飞。
阿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鸭腿弄脏了他的外衣,因而他现在仍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
她满面忏悔,露出一副悔恨之色,还是有些迟疑地开了这个口:
“你、你冷不冷?”
她又想,宁疏现在不爱说话,也许是发了一通脾气后气还没消。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又觉得如果是宁疏的话,可能他下一刻冻成冰块,都未必会开一个口。
阿弥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倘若把自己的衣裳......披在宁疏身上,会不会有点太那个啥了呢?
她觉得,倘若披上了,兴许也不见得宁疏会愿意穿女装,继而又想到宁疏的容貌其实是雌雄莫辨的那种美,穿上男装是一种挺拔冷峻的美,穿上女装说不定又是另一种凛冽的美,那么到那时究竟会是怎样一种美呢?
......她就样低头胡思乱想着,神游一阵,突然听到一声淡淡的:
“不要停。”
阿弥抬起头,一头雾水:“什么?”
宁疏回答的很简洁:“话。”
顿了顿,他心不在焉道,“话不要停。”
阿弥本来有些心虚,她抬头,看着浓云翻滚的黑夜和险峻的怪石,恍然大悟。
在精神高度紧绷的跋涉后,脱离了危险,随之而来的困苦的就成了这无边的孤寂,以致于宁疏能够容忍她喋喋不休地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而不是在她张口的一瞬后就立即叫她闭嘴。
也许宁疏对自己的话题一点兴趣的没有,可倘若不是这一路东扯西扯,他们倒真有点像并排走在地狱中了。
善谈的少女一时间沉默起来。
在遇见宁疏后,很多场景她都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草原里算命的吟游诗人曾经给了卜了一个骨卦,说她此生有吉星庇护,祸福架杀,早年坎坷,又说只不过她此生有一个情劫要历,倘若能化险为夷、顿悟天机,往往能逢凶化吉,诸事如意。
她那时听得懵懵懂懂,不晓得什么叫做顿悟天机,只觉得既然算命的诗人都如此说来,那么她应该以此为人生大事才对吧。可她不晓得什么叫做顿悟天机,便每日在石头上学着神仙打坐。
后来她遇到了神仙哥哥,便不再想着顿悟天机,也不再去石头上打坐了。
情劫情劫,区区一个“情”字,可堪何解?尔后她明白,她不想要什么顿悟天机,她只想要再见他一面的。
阿弥思考了一瞬,欲言又止:“我......我说了这么多我的事情,你也说说你的吧。”
宁疏的脚步停了一瞬:“我?”
只是一瞬,没有多做停留:
“我没什么好说的。”
这话语仍旧是淡淡的,阿弥心中却涌现出一丝凄楚。
那时候宁疏,不,神仙哥哥还小的时候,虽然也不愿意多说自己的事,以致于阿弥连他的名字都不晓得。
他年岁尚小,却满腹经纶,有时候也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但至少那时候他还愿意对着她笑一笑,说着要一直保护她。
时过境迁,流转的光阴足以让一个温暖的少年变成一个寡言的少年。
她想,人发生转变是很正常的事,有人能从一个举着木棍保护邻家奶奶的小孩,转变成一个坑杀十几万人的少年屠夫;也有人在偷盗数十载后,放下屠刀成为了一个大善人,这世间本就如此,以致于发生什么都不新鲜。
但阔别的几年里,神仙哥哥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她不得而知。
其实,他们都缺席了彼此的人生很久。
阿弥垂下眼帘,问他:
“其实......其实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曾经是见过的?”
听罢这话,宁疏猝不及防地回头,眯着眼睛端详她一阵:
“是么?”
“对啊对啊,我们肯定是见过的,”她连连点头,笃定地点头,“十年前,在一片紫藤花海里,我们见过的。”
说完后阿弥内心觉得有点忐忑,索性把头低下,不去看他。
她发现其实她是很期盼他能快点想起自己的,但是又怕他回想起那时她的不堪,到底想怎样其实她也不知道。
宁疏定定地直视着她的眼睛,继而笑了一下:
“嗯,同我说这话的女子,已经不下几十人了。由此看来,年少时见过我的人的确不少。”
阿弥怔了一瞬,下意识开口辩解:“这不是搭讪......”
看着宁疏讥诮的神情,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一颗心仿佛沉入谷底。
他真的不记得了。
一点也不记得了。
那些回忆,他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
宁疏略有好奇地看着阿弥,看着她神情怔松了一瞬,那种黯淡又一闪而逝。
阿弥沉默片刻,踢着脚尖的石子:
“你小时候有没有去过宣武镇?”
宁疏皱眉思索片刻,“去过。”
想了想,他答道:“但那时我年岁尚小,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阿弥长长地叹息一声:
“啊,那便是了。”
那一瞬间他捕捉到了她脸上那种黯然,默然无言。
她揉揉眼睛,接着说道:
“我记得那里周围都是青山,每天日出我一个人在窗前看着太阳一寸一寸升上来,其实宣武镇虽然是个京城边郊的小镇,但那里其实是很美的。”
宁疏很冷淡地说:“是吗?”
“嗯。”阿弥静静地说,“在很久以前,我就很喜欢这个地方。即使我在那里没有什么亲人。”
两人一前一后,继续在月光照耀下的黑暗中行走着。
宁疏没有追问下去,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说。
阿弥缓缓道:
“但那时候,我有一个,朋友,长得和你很像。”
言罢,故作轻快地接着说,“那时我才来中原,什么都不懂!我爹把我带回来后又总是很忙,把我丢在宣武镇,那时只有他愿意陪我,那时我还没有家人,私心里,我已经把他当成了我的哥哥。”
只有他愿意陪我。
他还说他要永远保护我。
阿弥在心里说。
宁疏静静地听完,道:
“我不是你那位朋友。”
阿弥心痛如刀搅,但脸上还是挂着淡淡的笑意:“好吧,很可惜。”
“我那时候很怕黑,很长一段时间,一到夜晚,我眼前就会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那时候他会紧紧拉着我的手,寸步不离地带着我。”
那时,她笑靥如花,紧紧握住他的手,他俯下身子告诉她,京城楼上无数红色的花灯一齐漂浮,仿佛能将天上的琼楼玉宇-一映照。
青石板上,星河璀璨而迷人。
众人欢笑着、喧闹着,她仰着脸,听着喧闹和爆竹绽裂的声音,只觉得对未来有无限期待。
仔细想来,这该是她这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悬崖峭壁上,回忆里绚烂的创伤和苦痛一齐袭来。
阿弥沉默了一下,轻轻地说:
“我能不能,能不能......”
她追了上去,试图轻轻地捉住他的手。
宁疏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甩开她的指节:“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
他接着说道,
“但,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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