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除了小方几位朋友贡献的营业额,店里再没任何收入,连猫师傅路过都摇头。
比起这个,宋云弋觉得问题更大的是村里环卫连续两天上门投诉,说她家义工伙同猫师傅总在河边挺尸吓人。
罪魁祸首此刻躺在天台的躺椅上,脸上扣着本摊开的书,书被拿开,睁眼张嘴就是:“有活儿?”
宋云弋啼笑皆非,扫了一眼封面,《TOUT SEUL》,问:“会法语?”
陆黎摇摇头:“就看看公仔。”
“多可惜,”宋云弋露出遗憾的表情,“你要是会法语,不就有翻译的活儿了?”
“是啊,真可惜。”陆黎起身伸了个懒腰。
“跟我去趟市区。”宋云弋要出门,刚好把人带上,再让她这么乱七八糟的睡下去,指不定明天还有投诉。
陆黎没意见,不过,“谁看店?”
“阿仁。”
店里的车被小方开走了,宋云弋去酒吧借车,顺便寄存阿福,让陆黎在牌坊碰头,村子的停车场挨着汽车站。
到酒吧门口,阿福一见里头的张博远,耳朵抖了抖腰身一扭夺门而逃,被脖上的绳圈扯得趔趄,挣扎几下没挣脱,耷拉着耳朵被拴在吧台旁的柱子。
阿仁放下吉他,找出车钥匙抛给她,“带小陆出去约会?”
“当我是你?”宋云弋不吃窝边草,谈的几段都是正儿八经的恋爱。而阿仁爱得宽泛,酒吧来来往往的兼职们十有**都跟老板产生感情纠葛,然后不欢而散。想到还有人等着,宋云弋不多扯,叮嘱他记得喂狗,背着画筒离开。
村口的牌坊下伫立着一道模糊的人影,半个身子被伞面挡去,黑伞转动,朝着垃圾桶缓缓移动,伸出一只手,把烟头摁在灭烟槽里,腾起一缕灰白的烟雾。陆黎剥了颗枇杷糖扔进嘴里,转身就看见老板的身影,快步迎上去。
阿仁的车是辆银色SUV,陆黎看着车标皱了皱眉,在这也能碰到这车型。
车开得很稳,杯座里那瓶水晃悠的幅度,还没陆黎手指敲腿的动静大。陆黎靠着副驾的椅背,话没停过,从牌坊说到天气、又从天气说到水土、转而聊起山林安全问题,既不问老板要到哪儿去,也不问她要做什么。
宋云弋倒也有耐心,每句话都应答,有时回一句、有时回两三字。渐渐的,旁边声音越来越低,她转头看过去,陆黎的头歪向车窗,睡着了。
车轮碾过碎石路,驶上水泥路,群山的轮廓从后视镜退去,取之是连绵的灰瓦白墙。
与小山村的旷远宁静截然不同,这条村子熙攘热闹,入口牌坊前的两侧空地停满车,路边停着辆旅游大巴,穿透明雨衣的导游高举小彩旗,领着一群水鱼游向村口。
宋云弋把车停在马路对面,车窗降下一道缝,拿过画筒撑伞下车,打了个电话。
没多久,一个神色匆匆的女人出现在牌坊下方,来回扫视人群,围裙上的巨幅可达鸭引得路人频频回头。宋云弋喊了声“老叶”,对方毫无反应,仍然扯着脖子四下张望。
“叶培安!”宋云弋提高音量,举起手里的画筒挥了挥。
循着声音,女人终于找到方位,小跑过来,还没站稳便噼里啪啦地数落:“就不能送到门口?!不知道我忙?!我现在都恨不得把自己劈开两半来用!”
叶培安将一只小袋子挂在宋云弋雨伞的挂钩上,拿过画筒,把自己的伞塞到她手里,两只手交替着在裤子后边擦了好几下,才拧开筒盖,抽出里面的画稿。
“下次送到您老的桌上。”宋云弋给她顺毛,晃了晃冒着热气的袋子,“这是什么?”
“刚烤的面饼,咸口的。”叶培安把空筒递回去,见她没多余的手,随手塞她胳膊底下,抬眼才发现车上还有人,“小方吗?怎么不下来?”
“不是,新来的义工。”
“这季节招什么义工?钱花不完再给我投点呗。”叶培安小心翼翼地展开画纸。
“会做饭。”宋云弋把伞移过去些。
叶培安没答话,注意力全转到了画稿。
纸上的神女低眉俯视着虔诚的善男信女,鬓发细线繁而不乱,飘带长线毫无迟疑之态。薄染数遍的肤色温润通透,衣褶的朱红顺着纹路晕开,连细小的璎珞都颗颗透亮。画面极度工整、洁净,没多余的色渍,也无浮躁之气,流淌的静穆让叶培安渐渐平静下来,问:“这是最后一版了吧?”
宋云弋点点头:“对,不改了。”
“转印不一定能出这效果,电子稿出来我再——”村口的广播音响无预警地迸出几声尖锐的爆鸣,捏着边缘的手指一用力,掐出小块皱痕,叶培安心疼地抚平,“这帮傻……”
后面的问候语硬生生顿住,她深呼吸几下,对着左小臂上的两朵小红花默念几遍‘不能骂脏话’,余光扫过身旁的车子,里面的人纹丝不动,这人还活着吗?
“你这义工挺能睡的啊,这都不醒。”
“好像有点睡眠障碍。”宋云弋回头看了眼。
“跟你以前一样?”叶培安记起宋云弋大三的状态,跟她捏的瓷器没两样,生怕一个不留神没看住,人就彻底崩坏了。
“不知道。”宋云弋当时完全没法合眼,而陆黎能睡着,“可能整天不出门的,作息乱了。”
叶培安凑近车窗:“该不是通缉犯吧?”
“不是。”宋云弋去问过了,报社查有此人,“不过她人确实有点奇怪,你见过谁请一个月的长假,但哪儿都不去,满脑子都是有没活?”
叶培安手上小心翼翼地卷着画纸,耳朵听着宋云弋说这几天的事情,她拿过画筒,问:“所以你那屋现在就你跟她两个人?一日三餐?”
“嗯。”话听起来有点不对味,但现状确实是这样。
叶培安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只差一点,就是你以前想过的生活了?”
以前想过的生活?宋云弋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你不记得了?一张大床,两双筷子,三餐一宿。”说完,叶培安把画装进去盖上,背着画筒自顾自地大笑着。两人刚到南方的那年,挤在二十平的单间里边吃泡面边畅想未来,当时宋云弋说完,叶培安还诚挚地夸她想得美,食色性全乎了,“要不你俩滚一张床得了。”
“直的。”那晚陆黎跟家里打电话,宋云弋不多不少听了点,好像临结婚才分手。
“啊?”叶培安又看了车内一眼,这穿衣风格看着也没多直,但刚才那些话,老友对个半生不熟的人这么关注,“喜欢啊?”
“挺勤快的,给你打开工你也喜欢。”宋云弋看她跟看儿子似的眼神,暗暗叹气,还不如多走几步把画送进去,能少挨两句。
“再过几年都四十了,还继续给人守寡?人家需要你守吗?活着都能抛下你,还指望人在地下会等你?”叶培安嘴皮子上下一碰,开始念经,“遇着好人就认真谈谈呗,老了也好有个互相……”
“我怎么就守寡了?不是有找人吗?”宋云弋听得牙疼,直接打断她的话,“再说,老了你就不管我了?你要是不管,我老了动不了就住老人院去,小花和豆角有空过来给我撑撑场子就行。”
“你上一段都两三年前了吧?还有,我警告你啊,别老打我儿子主意!我都没打算让他俩给我养老。”叶培安瞪了她一眼,“现在多说你两句都不爱听,老了还管你干嘛?连话都说不上!”
“知道我不爱听就好。”宋云弋把伞递回去给她,取下弯钩的塑料袋,摸上车门把手,“那——”
“对啊,那不正好给你当演员?”叶培安又来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宋云弋不解:“什么演员?”
“咱之前不是演过假情侣嘛?”小方第一次表白,叶培安被宋云弋拉着演了出假情侣的戏,两人二十几年的交情,小手一拉,起一身鸡皮疙瘩,“不过小方那么聪明,也不能上第二次当。”
看来小方最近又找叶培安诉苦了。
“那是你戏差。”哪家情侣抱一抱就揍一拳的,不过小方看着对小陆确实有点莫名其妙的敌意,也不是不能借桥过河。撵小方走其实不难,把事情做绝了就行,可宋云弋担心历史重演,迟迟未决。一拖再拖,小方越挫越勇,来来回回的表白、拒绝整得像脱敏治疗。
“要不你劈一半回去忙,留一半在这儿继续聊?”宋云弋赶在叶培安张嘴前拦住。
“行行,你退下吧!”叶培安转身就走。
宋云弋拉开车门,刚把伞收进去,又听到叶培安喊她。
“我今年不跟你回去了,走不开,忙过这阵我再去看老太太。”
叶培安口中的老太太是她们的教授,宋云弋每年回去给母亲扫墓,都会去探望恩师,顺便跟留在当地的老同学聚上一聚。
“那你跟他们说一声。”宋云弋早想到她今年离不开,小花小学入学,豆角要上幼儿园了,“最近别给我接活儿了,回来再找你。”
“行。”叶培安挥挥手,撑着伞跑过马路。
等黄澄澄的身影消失在村口拐角处,宋云弋回到车上,抽出纸巾擦拭肩膀上的雨水。
副驾上的人依然睡着,双臂松散地交叉在身前,眉心锁成一个淡淡的川字。
宋云弋调高车内温度,从后座包里拿出自己的披肩盖在陆黎身上。距离近了,枇杷糖特有的清凉气息变得清晰起来,还浮着一丝淡淡的烟草味。
要不让她走?万一人在自己店里出什么事,也麻烦。
宋云弋的手指轻敲着方向盘,思考了一阵,启动车子。
陆黎睁开眼睛时,天色昏暗,街灯朦胧。
雨丝洋洋洒洒落在挡风玻璃上,清越的女歌声在车内静静流转,让她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仿佛置身于几年前的某个雨夜。她结束出差,返程飞机凌晨才抵达,尽管提前告诉林皓不用接机,他还是在机场等了几个小时。回去路上,车内响起林嘉欣的《最后我们》,陆黎说:“不如我们结婚吧。”
林皓嘴上说着哪有女孩子先求婚的,嘴角却咧到了耳根,让陆黎再等他两年。
陆黎对他的回应并不抱期待,那时候确实不适合结婚,两人工作不久,买辆二手车就花掉他们大半存款,更别提买房。只是她有预感,如果不在那个时候结婚,他们不会有结果了。
两人的结局也应了歌词。
从当时的“最后我们各自会停留在哪里”,到如今“我在这里,你在哪里”。
差不多得了,人还活着呢!有什么好悲秋的。
陆黎长呼一口气,抬手用力揉了揉脸,熟悉的木香混榛子香气涌入鼻间。她抓起挂在臂弯的毯子,是老板的披肩。
驾驶座空荡荡的,老板人呢?
陆黎拿过仪表台上的眼镜戴上,推门下车。
整条街都是饭馆,雨丝还没落地就被浓白的蒸汽吞没,空气里全是勾人的食物香气,陆黎的肚子应景地叫起来。
凉风卷着阵阵鲜香袭来,陆黎饥肠辘辘地搜寻老板的身影无果,决定先就近找个馆子祭五脏庙,刚关上车门,便听见一声“小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