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的灯光落在木桌上,松鼠鱼泛着琥珀色的光亮,桂花糯米藕上撒着细碎的桂花,油汪汪的红烧狮子头圆润饱满,淋了香油的小白菜青翠欲滴。
陆黎手上有条不紊地往嘴里送饭送菜,脑里琢磨老板这顿饭的用意,就自己今天的表现放平常职场里,这顿大概是“断头饭”。
不过吧,阎王让陆黎三更死,她二更去也行。
多想无谓,珍惜眼前饭。这顿就算是‘断头饭’,也是当中上好的,鱼肉外酥里嫩,藕片粉糯清甜,猪肉醇厚多汁,青菜鲜嫩爽口。
宋云弋看着对面流水线打螺丝的进食方式,有些恍惚。才过去一个多星期,怎么感觉像上辈子的事情。不过陆黎自己下厨的时候,吃饭似乎会慢些。
“慢点吃,别噎着了。”她忍不住提醒,看来饭馆是选对了,朋友说这店老板是江浙人,烧得一手地道的淮扬菜。
陆黎点点头,扒饭的动作没有半分停滞。他们平时跑外勤吃饭更快,常常几分钟就灭掉一只盒饭。
服务员端着托盘过来,放下两只炖盅。
陆黎两下扒光碗里的饭粒,放下筷子,凑近炖盅嗅了嗅,酒香扑鼻:“汤里有酒?”
“用糟鹅做的汤,这家店的特色菜。”宋云弋咬了一小块狮子头便放下,筷子转向莲藕。
陆黎尝了一口汤,浓郁的肉香混着酒香在口中漫开,暖意涌入胃里。
木桌上,莲藕和小青菜所剩无几,狮子头带上老板碗里的剩一个半,而余下的半条松鼠鱼分毫未动。
陆黎疑惑:“您不吃鱼?”
“很少吃。”宋云弋不喜欢鱼的味道,不管红烧、清蒸、油炸,用多少香料烹调,她都能尝出那股藏在肉里的腥味。这桌菜是按陆黎口味点的,这人明显嗜酸甜口,念叨过两次莫妈做的糖醋小排,自己掌勺却不做。
这些天陆黎做饭没发现哪位挑食,做什么他们都吃,因为嫌麻烦也没做过鱼,没料到歪打正着。她又扫了一眼宋云弋碗里的半只狮子头,终于反应过来:“您爱吃什么?咱加几个菜。”
“你没吃饱?”不合胃口不大可能,宋云弋看向那半条鱼,“要是给我加的就不用了,下午吃过东西,还饱着。”
叶培安烤的面饼味道还行,就是太干,宋云弋喝水都喝饱了。
“真的?”陆黎的视线从菜单转移到老板脸上。
“骗你干嘛?”宋云弋揭开炖盅的盖子,拿起汤匙搅动两下,“你能吃完就吃完,吃不完就打包回去当宵夜。”
看老板神色不似有假,陆黎把菜单放回去,埋头继续喝汤。
正值晚间饭点,原先稍嫌安静的饭馆逐渐喧闹,此起彼伏谈笑声中,偶尔冒出几声孩子兴奋的叫嚷,服务员在饭桌间穿梭,点菜声、报菜名声、餐具碰撞声交织成一片。
这种弥漫着生机的热闹,宋云弋很久没体会过了。旅舍碰上人多也会拼餐,热闹归热闹,可终归没有此刻烟熏火燎的气息。
俩小孩在店内追逐打闹,嘴里嚷着“弄死你”的孩子冷不丁撞上陆黎的椅子,陆黎的手颤了颤,勺子里的汤溅出来,她回过头,肇事者已经跑开,又差点撞上端菜的服务员,不但没道歉,还踢了一脚服务员的小腿。
“谁家的孩子啊?家长看着点!跑丢可找不回来了!”服务员扯住孩子的胳膊大声询问,这才有大人起身,骂骂咧咧地过去接孩子。
陆黎抽出两张纸巾擦去手上的汤,重新拿起勺子,听到宋云弋问,“你不喜欢孩子?”
被撞之后,陆黎脸上闪过一抹厌烦,宋云弋从未见过她表露这种情绪,觉得有些新鲜。
“不喜欢没礼貌的。”确切来说,陆黎厌恶某些家庭纵容出来的畸形产物。无论是中学时代的经历,还是从业接触到的未成年人案件,无一不透露出人性里纯粹的恶。她在日报最后一篇报道,写的校园暴力。
宋云弋又看到那丝厌烦浮了上来,但陆黎没说什么,把脸贴近汤盅深深吸了一口,再抬头时,负面情绪被剥离了,目光转到桌上的菜:“剩这点菜就不浪费打包盒的钱了,荤的我解决,素的留给您?”
“好。”宋云弋答完,见对面放下勺子直接端起汤盅怼到嘴边,没忍住笑了,但嘴角下一秒就僵住。陆黎放下了汤盅,拿起筷子越过桌子,夹走她碗里的半只狮子头,理所当然地放进了自己口中。
嚼两下咽掉后,陆黎又戳起盘子的狮子头,囫囵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活像只囤粮的金丝熊。
这位的字典里应该没有‘细嚼慢咽’这个词。眼见她筷子转移到松鼠鱼,宋云弋提起筷子打扫自己负责的盘子。
莲藕剩半片时,鱼肉被剔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完整的脊骨。陆黎擦干净嘴巴,目光停在盘子上几秒,拿过鱼骨摆弄起来。
宋云弋咬着莲藕,饶有兴味地观察她手上的动作。没一会儿,盘子被推过来,创作者一本正经地介绍说这是艘大船。
这?船??大船???宋云弋将最后一口藕送进嘴里,放下筷子,斟酌着怎么夸两句。
“您意会一下就好。”陆黎没什么艺术细胞,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不指望这盘杂乱的鱼骨头能得到赞赏,擅长骨头拼图的是周越山,“我有个同事喜欢用骨头拼图,搭得很好,有机会给您看看。”
“好啊。“宋云弋抽出纸巾擦拭骨碟,倒了点酱油上去,拿筷子划拉几下,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肥啾跃然盘上。
有旁边那盘食物残渣映衬着,骨碟的身价都翻了几番。
陆黎把鱼骨头拉回来,抽出汤盅底下的碟子擦干净,毕恭毕敬地递过去。
宋云弋对上那期待的眼神,把碟子挪过来些,倒上酱油,蘸着芡汁,在碟子画起来。不消片刻,碟面上出现一张卡通脸,戴着眼镜,眼下两团乌黑,腮部圆鼓,嘴角挂着红亮的口水。
“厉害!”不愧是专业的!老板露的这一手倒是证实了陆黎的猜想,她伸手进裤兜,摸了个空才记起手机躺在背包夹层里,她把手伸过餐桌,“老板,借用下您手机,这必须拍下来!”
宋云弋拿出手机解了锁递过去,陆黎接过,看机子有些年头了,屏幕右下角还有道裂痕,壁纸是深蓝的海面。她调出相机功能,抬头看看顶上的灯,低下头挪动盘子调整角度,对着两只碟子又发出感叹:“羡慕您多才多艺,失业也饿不着。”
“你失业了?”宋云弋从没把她往无业游民方面想,这么勤奋的牛马怎么会被轻易被放生。
“还没,估计快了。”手机对着盘子咔咔几下。
“没工作就回家去呗,看你家里也挺记挂你。”总好过在外头花钱打工,她这样,让宋云弋觉得自己比周扒皮的心还黑。
陆黎双指放大照片,盯着那张惟妙惟肖的卡通脸,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条条大路,没退路。”
她点开分享,一时找不到能用的方式,问:“要不您先加我个好友?回头再麻烦您发我。”
宋云弋答:“我没账号。”
陆黎愣了愣,这年头还有人不用社交软件?转念一想,又觉得很合理,平时就没见老板怎么看手机。正想着,手机被要了回去。
“就这两张?”宋云弋挑出两张相片问。
陆黎凑上前看,点点头。
“你手机号码。”要照片的人依言报数,修长的手指跟着四三四地敲击屏幕,彩信编辑好点下发送,宋云弋把屏幕给陆黎看了一眼,“你为什么觉得会失业?”
“这次休假是先斩后奏。您想一下,驴子一声不吭的扔下石磨跑了,还有满缸的豆子等着磨,换做您,您能忍?”想到丁启明那刀刻斧凿的川字纹,陆黎考虑要不给他带几盒静心口服液,他那岁数喝点也合适。
“这么冲动?”宋云弋闷笑一声,把手机放回帆布袋里,要是现在炒掉她算演练了。
“较真来说不算冲动吧。”辞职本就在陆黎的计划中,记者这一行,适合理想的现实主义者、或者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她两头不靠。还有丁启明和林皓两家的关系,旧事难免会重提,断,就得断干净。
宋云弋问:“因为失恋?”
陆黎挑眉看向老板。
“你之前打电话,我不小心听到两句。”宋云弋笑笑,端起茶杯,“当时想走,可汤太好喝了。”
陆黎脑海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老板好像是想回避来着。失恋不是不可说的事情,但陆黎也不想全说透,拣着明面上的回答:“不全是,但确实有点狗血,前男友结婚了,新娘不是我。”
“一起很久了?”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宋云弋猜他们谈了两三年。
“九年多。”九年面壁成空相,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陆黎噗嗤一声,“升级版的义务教育。”
宋云弋神色掠过一丝诧异,近十年?可陆黎嘴角上翘,镜片后的眼睛没有笑意,宋云弋看不出她是真豁达还是强撑,沉默片刻说了声“节哀”。
“谢谢老板!”陆黎的笑更深了,周越山收到林皓请柬时也给她发了这词。
她这个样子,不像需要谁来安慰,宋云弋劝:“既然都出来了就四处走走,别浪费假期,万一失业,岂不是亏大了?”
“好呀!”陆黎不假思索地答应。
村里老头老太太们说的小陆乖巧懂事,大概就是这层画皮吧。
“我们回去吧。”宋云弋提起帆布袋起身。
“多少钱?我给您。”这一桌菜几乎都落入自己的肚里,怎么好让老板买单,陆黎边走边掏钱包。
“打工管食宿。”宋云弋"嘀"地解锁车门,“上车。”
“别啊,老板!”看宋云弋已经上了车,陆黎钻上副驾,坚持着,“这伙食太好了,受不起。”
“受得起,你都赶上劳模了,”宋云弋发动车子,笑眯眯地说,“管饭比发工资划算。”
行吧,奸商。陆黎把钱包收了回去。
前轮才转出车道,又是一声“老板”。
“打住,别喊老板了,”打开旅舍以来,宋云弋就没听过这么高频的‘老板’,搞得她都以为自己为了开旅舍才租的房子,“跟其他人一样叫我安左就好。”
“好的老板!”陆黎按住宋云弋的肩膀,“刚才的汤有酒,您不能……”
“我喝的虫草鸡汤。”宋云弋解释,不过陆黎那碗汤多放了酒,免得她晚上睡不着又在村里流窜。
车内终于安静下来,但仅维持了两个红绿灯。
“老……”陆黎及时刹住,“我有个问题。”
“嗯?”
“安左是您的小名或者笔名吗?”这个名字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和亲昵?
“不是。”宋云弋一口否定,“找大师起的,说会发财。”
陆黎从善如流地接上:“那您发财没有?”
宋云弋点头:“还行,三餐不愁。”
陆黎郑重地说:“我回去也找位大师取个旺财的名字。”
宋云弋有些无奈:“我看旺财就挺好的。”
或许是天黑看不清路,回程感觉比去程漫长。也不对,应该是出来时自己睡了一路,这会儿清醒着才觉得路途遥远。陆黎头抵着车窗,跟宋云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窗外画面一帧帧快速切换,路旁的灯光不时掠过她的脸,穿透镜片,落进死水般的眼底。
车轮从水泥路碾进颠簸的土路,城市的光景被群山的黑影挡去,驾驶座上的人毫无预兆地开口。
“安左,是我爱人给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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