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亚昕?”
话出口,陆黎就后悔了。怎么没喝酒也上头了?
书柜里属于宋、安的书,最新的购买日期是十年前。安亚昕送给宋云弋的书明晃晃透露着二者的关系,只是陆黎来的这些天没听谁提过安亚昕,估计这段关系已经成为过去式,而且老板大概率是被留下的一方。
宋云弋没有回答,车子依然平稳向前,车内的气压被大提琴声拉得越来越低。觉得犯了错的人不敢多说半个字,推起眼镜捏了捏鼻梁,掏出小铁盒剥了颗枇杷糖,正组织着道歉的措辞,就听到一声“是”。
在陆黎口中听到故人的名字,宋云弋并不意外。那些跟过往有关的书都摆在书柜里,陆黎来之后看的书,比自己这几年走近那角落的次数还多。
“对不起。”陆黎坐得板板正正,跟被抻直脖颈的鸭子似的。
“对不起什么?”要不是空间小,宋云弋甚至怀疑她是打算跪着。还有,这随时随地道歉的习惯哪来的?
“是我冒犯了。”之前在书柜里挖掘老板的往事已经很不妥,能悬崖勒马全靠阿福用尾巴抽她。
“哪里冒犯?”老板语气平平,但显然不高兴。
陆黎又加了几分诚恳:“侵犯您**了。”
老板没接话,陆黎靠回椅背,把糖纸搓成一粒小球。
驶入弯道,方向盘在骨节分明的手掌下利落转动,路边的灌木丛快速后退,山村零星灯火出现在远处,仪表盘的转速降下来。宋云弋缓缓开口:“这个头是我开的,书是我放在餐厅的,公开的事情不算**。”
陆黎搓着糖纸的手指停下,略加思索:“严谨来说,公开信息以外的延伸和扩大,都算**。”说完,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转了个空气笔花,跟从前在大学课堂上被抽问时的习惯一样。
可惜现下面对的不是老师,是老板:“说人话。”
陆黎解释:“名字是公开信息,名字背后的关系不是,我不该过度——”
贝斯声的轰鸣毫无预兆地冲破喇叭,砸得陆黎一激灵。
宋云弋习以为常地伸手关掉音响,说:“我没阻拦,而且肯定了你的话,是不是主动公开?”
陆黎哑口无言。
宋云弋下了定论:“所以你没必要道歉。”
陆黎下意识地:“老板,我错了。”
……
宋云弋笑了,叹了口气,如果此刻让陆黎再说点什么,可能是无限循环的认错。要是叶培安能跟陆黎中和一下多好,那王八犊子就算捅出天大的篓子,都会梗着脖子坚持“我没错”。
“你对安左这个名字有意见?”宋云弋要是没记错,这名字陆黎一次都没喊过。阿仁不愿意喊这名字的理由很充分,陆黎一个陌生人又是为了什么?
“没意见。”陆黎答完,看老板满脸写着不信,又坐直身子认真地说,“真的。”
“我一开始以为那是您本名,总不好直呼东家大名。”在办公室里即便吵起来了,也没人敢连名带姓地喊丁启明,“后来喊老板喊习惯了,就——”
“那你现在喊一声。”宋云弋似笑非笑地晲了她一眼。
陆黎扯扯嘴角,索性招了:“这个称呼……太亲昵了。”
简而言之,叫不出口。
“嗯?”这说法挺新鲜。
“是天使的意思吧?angel?”既是恋人关系,谐音手机系统的可能性不高,比起左右,天使更合理。
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宋云弋赞了她一句:“可以啊你!”
“瞎猜的。”陆黎手指上的糖纸小球重新转动。
“那你说……为什么是天使呢?”
这语气,听着像是不知道答案才有此一问。陆黎侧目,宋云弋神色如常。
寻找答案,就得追溯过往,对陆黎来说算专业对口。然而问话的人既非亲朋,也非采访对象,加上自己潜藏的那点好奇心,容易过界。
等了片刻没等到答复,宋云弋转头看去,见陆黎在埋头沉思,说:“我就随便问问,你不用这么认真。”
手里的小纸球掉落,陆黎弯下腰摸索一会儿,捡起后扔进垃圾袋,抽出纸巾擦着手,答:“我不知道。一个名字,只有起名的人和接受的人清楚其中的意义。”
现在看来,跟前接受名字的人显然不清楚。
“给人取名,大都基于对方的特质,还有彼此的情感关系。可能是您性格跟天使一样,又或者是您给过对方很大帮助,成为了天使这样的存在。”不过,从安亚昕的哲学书和寄语来看,她是能完全接纳自我的人,表露出来的困境只有不自由,陆黎直觉这称呼要么没意义,要么别有深意。
剖析人心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史铁生写过,只有在比较肤浅的层面上,人与人的交往是容易的。一旦走向复杂,人与人就是相互的迷宫。
好在回村的道路是简单的,陆黎望着熟悉的牌坊,又剥了颗枇杷糖扔进嘴里。
车子驶入停车场,宋云弋搭在方向盘上的左手一直转着无名指的银戒。见老板没下车的意思,陆黎也没动,侧头看窗外的幢幢山影。
“糖分我一颗。”
陆黎打开铁盒,拿了颗糖放在她的掌心。
枇杷糖入口,宋云弋就觉得凉得过头了,凉意顺着食道爬进肺叶,激起一阵猛咳。
陆黎一手给老板拍背顺气,一手摊到她面前:“赶紧吐出来,别伤了嗓子。”
宋云弋呼吸有些紊乱,记起那半只红烧狮子头,抿着嘴唇拨开她的手,默默抽了张纸巾吐出糖包得严严实实的,清了清嗓子:“说到帮助,她才是我的天使,我顶多就是帮她捡回了学生卡。”
陆黎一愣,卡壳几秒才反应过来“她”是指安亚昕。
宋云弋大学休学过一段时间,那期间在她弟学校附的近餐厅打工,复学后过去辞工时捡到一只卡包,见学生卡上贴着电话号码就给失主送了回去。失主是安亚昕,留学生,正为那套能把人绕晕的补办手续头疼,没想到证件失而复得,握着宋云弋的手激动得汉语、英语并着母语轮番上阵,感谢了她好几分钟,最后来了句“You are my angel”。
后来安亚昕请宋云弋吃饭,宋云弋又回请,一来二去,两人熟络起来。
“这样算起来,你们在一起很多年了。”陆黎在脑里数着那些扉页签名的年头。
宋云弋摇摇头:“那时候只是朋友,我当时有对象。”
她大学毕业后南下工作,跟安亚昕没了联系,两年后在弟弟的社交账号偶然看到安亚昕身影,重新联系上才知道她人就在邻市攻读博士。
重逢的那天也是雨天,安亚昕撑着大黑伞,穿了件米白衬衫,在影影绰绰的灯光里笑靥如花地朝她招手:“Angel,我们又见面啦!”
“从确定关系到她回国,539天。”
这一年半,两人一起做课题调研,一起参加画展,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题。宋云弋的任何情绪都会被稳稳接住,她不必总想着去迁就和让步,慢慢地又看见了自己。Angel这个称呼在宋云弋几番抗议后,才被换成‘安左’,安亚昕说:反正是她的人,跟她姓也合理。
“她没考虑过留下来,或者您跟她走?”连恋爱的天数都记得清,应该能走得更长远。陆黎和前任连对方的生日都记不住,也维持了将近十年。
宋云弋笑笑:“她要回去结婚,我是想跟她走,当三儿也行,她不准。”
安亚昕留学前听从家里安排订了婚,完成学业后必须回韩国完婚。尽管如此,宋云弋还是表白了,也表明会尊重她今后的选择。也许是恋人太美好,也许是恋情有确切期限,宋云弋在这段感情里格外投入,对于爱情的热忱在那一年半里都燃尽了。
宋云弋眼尾泛红,这些年知情人都小心翼翼避免提及安亚昕,除了叶培安,总是哪致命往哪刺。可也只有叶培安,时不时提醒她要牢记这段感情的滋养与得失。
听完故事的陆黎陷入沉默,她所接触到的同性情侣鲜少能收获圆满结局,连悯跟前任败于现实,周越山也是。
而宋云弋此刻的情绪,陆黎看不清也接不住。
中控台的手机适时响了起来。
宋云弋点下接听键,阿仁的声音传出:“你们还要坐多久才下车?”
陆黎张望四周,看见车后方不远处立着两道高挑身影,撑着一把伞。
等两人下车,阿仁跑转到宋云弋伞下:“你们在车里的时间太长了,是不是在做坏事?”
“别把人想得跟你一样龌龊。”宋云弋迈腿就走。
“我错?”阿仁两步跟上,接过伞撑着,“我哪里又错了?”
陆黎跟张博远互相点了点头,各自撑着伞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头,偶尔聊两句,说着天气,山景,构图。
河岸两旁的房子大都闭了门,只得三五扇窗户透出灯光。瓦檐挂着水线,小青蛙从水帘后跳出来,一下一下地往河流蹦,陆黎的思绪跟着小青蛙啪嗒、啪嗒,跳回刚刚的故事里。
“小陆?小陆!”
“哎!”陆黎回过神,前方三人都停了下来,正看着她。
宋云弋问:“发什么呆呢?”
“看青蛙。”陆黎伸手一指,小青蛙恰好噗通跳入河里。
“小陆,”阿仁一步跨到张博远的伞下,“六神无主是什么意思?”
怎么问起成语来了?陆黎答:“慌乱。”
“我还以为是悲伤。”阿仁兴奋得像发现了新大陆,“那么,六神是哪六位神仙呢?”
“不是悲伤,但过度的话……也能用。一般是恐惧、害怕,才用六神无主。”陆黎尽量拣平白的词来解释,“然后,六神,指的是掌管六个内脏的神灵,六脏是心、肝、脾、肺、肾、胆。”
“我懂了!”阿仁揽着张博远的肩膀晃了两下,“六神无主,人就会变得……chaos。”
“天才!”阿仁竖起大拇指。
陆黎汗颜:“不至于。”
“确实厉害。”宋云弋笑着夸赞。
阿仁换上一副端正的态度:“我写了几首歌,唱着总是有点不顺口,可以请你帮我看看吗?”
“可以啊。”陆黎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正经的阿仁。
阿仁又跑回宋云弋身边,低下头小声说话。
陆黎走近张博远,低声问:“怎么感觉阿仁老板语文不太好的样子?”
“他日常交流没问题,不常用的词汇可能会不懂。”张博远不好意思说的是,他也不清楚六神的具体所指,“毕竟外国人。”
“外国人?”陆黎脚步一顿。
“对,英籍韩裔。”张博远目光停留在前方,没留意到陆黎又落下了。
陆黎快走两步跟上,像随口一问:“阿仁老板姓安吗?”
张博远“嗯”了一声:“安仁暻,日字旁、加景色的景,光明的意思。”
怎么跟爹介绍儿子小名似的?陆黎奇怪地看了张博远一眼。
姓安、韩裔,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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